為什麼要坐直?

那天有同學問,「為什麼要坐直呢?」

我想了想,大概是這樣回答的。

「其實不是要坐直,只是要去除脊椎、身體所承受的不必要壓力。所以也不見得要一直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到底多歪斜。可以的話,就坐著慢慢仔細觀察,緩慢、微幅校調。說不定,我們會發現,坐直(而不是坐挺)有可能是整條脊柱、整個身體壓力最小的狀態。說不定,我們會發現,呼吸也回復到最輕鬆、最沒有壓力、效率最高的狀態。」

偶爾看著鏡子修正自己的體感,是好事一件。畢竟,就連 Alexander Technique 的開創者,F.M. Alexander 本人,一開始也是就著兩片垂直的鏡面,才認識到自己如何使用身體,如何在一個念頭剛生起時,就產生了肩頸的壓力。

除了鏡子的幫忙之外,我們還需要補充一些基本知識。有機會的話,請花點時間找 Leslie Kaminoff 和 Amy Matthews 這兩位老師合著的 Yoga Anatomy (2nd Edition)(中譯本《瑜伽解剖書》),慢慢閱讀講解呼吸的第一章,還有脊椎的第二章。

脊椎主要的活動,大概就是屈曲(flexion)、伸展(extension)、軸心轉動(axial rotation,即一般所說的扭轉)、側向屈曲(lateral flexion,即一般所說的側彎)。其中最基本的,就是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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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ga Anatomy 2nd Edition, by Leslie Kaminoff, Amy Matthews

嬰兒式最完整展現出人類脊椎的原發性弧度(primary curves),這也是胎兒在子宮裡就有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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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ga Anatomy 2nd Edition, by Leslie Kaminoff, Amy Matthews

另一種認識原發性弧度的體位法,是一般稱為大休息的攤屍式(savasana)。在攤屍式裡,原發性弧度的部位會接觸到地面,像是後腦勺、上背部、胸椎、薦椎等。相對的,沒碰到地面的,像是頸椎、腰椎,就是繼發性弧度(secondary curves)。

通常脊椎屈曲就是增加原發性弧度(同時也就是減少繼發性弧度),脊椎伸展就是增加繼續性弧度(同時也就是減少原發性弧度)。看貓牛式最清楚(左邊是貓式,右邊是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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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ga Anatomy 2nd Edition, by Leslie Kaminoff, Amy Matthews

在貓式裡,脊椎屈曲,意思是增加了胸椎、薦椎這些原發性弧度,而減少了頸椎、腰椎這些繼發性弧度。牛式則剛好相反。通常在瑜珈課,老師給的指令都是吸氣的時候伸展脊椎(進入牛式),吐氣的時候脊椎屈曲(進入貓式)。強調「呼吸就是體腔三度空間變化」的 Leslie Kaminoff 指出:

It is more accurate to say that the shape change of spinal flexion is an exhalation and the shape change of spinal extension is an inhalation.
更正確的說法是,脊椎屈曲所造成的形狀變化就是吐氣,脊椎伸展所造成的形狀變化就是吸氣。*

脊椎還有一種動作:軸向伸展(axial extension),同時減少了原發性和繼發性的弧度,也就是說,頸椎、胸椎、腰椎的弧度通通都減小了,造成的結果,就是整條脊椎一起拉長。

axial extension
Yoga Anatomy 2nd Edition, by Leslie Kaminoff, Amy Matthews

這是一種「不自然」的動作,因為在「自然」的狀態下,胸椎(原發性弧度)和頸椎、腰椎(繼發性弧度)通常是相反的運動方向。而最劇烈、最強力的表現,就是加上了扭轉、能量鎖印(bandha)的大身印(mahamudra)。

mahamudra
Yoga Anatomy 2nd Edition, by Leslie Kaminoff, Amy Matthews

我們在瑜珈課裡練習前彎、後彎(身體的前彎、後彎,並不等於脊椎的屈曲、伸展),練習側彎、扭轉,練習軸向伸展;認識脊椎的狀態,脊椎承受的壓力,練習在不同的條件下吸氣吐氣。

據說,如果把脊椎上的肌肉都去除掉,脊椎也不會崩塌。據說這是一種人體的「內在平衡」(intrinsic equilibrium)的機制。據說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這種機制。

我們沒辦法也不需要把肌肉都像解剖書上一條一條割掉,但我們可以試試看,在經過一次又一次啟動肢體不同部位的肌群之後,重新慢慢這些肌肉卸除緊繃、卸除壓力,找到輕鬆躺著(或半躺)、坐著、站著的方式,讓內在平衡的機制會慢慢顯現出來。(還沒有感覺到嗎?別急,慢慢來,多試一會兒,多試幾次。今天沒有具體結果也沒關係,下次再繼續試試。)

Alexander Technique 也好、Feldenkrais Method 也好,瑜珈體位法、呼吸法也好,都是在幫助我們去除不必要的人為干擾,減少不必要的能量耗損。因此,我們就有機會體認到內在平衡的神奇力量。

讓呼吸輕輕鬆鬆地進行。


* 中譯本的翻譯是,「但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脊椎屈曲即是呼氣,脊椎伸展即是吸氣」漏掉 Leslie Kaminoff 的關鍵字 shape change,整個句子的意思就不夠精確了。

當我們以為我們在思考的時候


Photo: Marc Coudrais

很多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在思考,我們都假設自己有能力思考。這種情況,有點類似於我們以為自己在操控「自己的」身體,我們都假設自己瞭解我們的身體。

實際的情況是,我們可能並不太認識自己的身體,我們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身體。我們以為在自己在思考的時候,我們只是在進行一個「以為自己在思考的動作」而已。

每次教室有新同學出現的時候,我常常會帶一些很「簡單」的動作:輕鬆地打開腳趾、輕鬆地轉動骨盆或者肩頸。

太簡單了?是嗎?

我們的腳趾頭,真的能隨心所欲,一根一根輕鬆活動開來嗎?我們的骨盆,有辦法輕鬆往前後左右轉動(胸腔、軀幹放鬆,別跟著晃)?我們的肩膀,可以絲毫不緊繃、不緊張,從前面往後、從後頭往前旋轉嗎?或者更刺激一點,右肩膀從前面往後,同時,左肩膀從後頭往前?

站著太累,那躺平下來休息一下吧。讓後腦勺、肩膀、背部、骨盆、腿、腳跟都輕鬆地放著。試試看,能不能在盡量不緊繃的情況下,輕輕鬆鬆把頭往右轉、往左轉;或者頭動、眼球不動,或者頭動、眼球往相反的方向動?試試看,能不能在盡量不緊繃的情況下,輕輕地讓一邊的肩胛骨離開地面一點點?或者動一動骨盆:分別讓左右側的骨盆微微往天花板、以及往臉的方向提高一點點,然後輕輕地讓骨盆前傾、後傾。

這些動作都不是愈大愈好,也不是愈快愈好。慢慢操作、體驗看看;別急著下判斷、別急著給自己打分數(「不行啦,我做不來」,「根本沒什麼感覺嘛」,「很無聊耶」)。

或者找一個舒適的位置坐著(我從這些年的教學經驗學到一件事:很多人都沒辦法真的完成這個指令的要求),就只是坐著一會兒(這也是個頗難完成的要求),感受自己的呼吸,找找看,呼吸在身體的什麼地方進行?節奏如何?有壓力嗎?舒服嗎?(這些同樣也都不容易啊!)

進階版的指令:如果有些身體部位感受到壓力的話,可不可能藉由呼吸的調整,而舒解壓力?

這些,和思考有什麼關係?

別急,還有時間的話,我們再多試一兩個動作吧。站起身來,找到雙腳和地板接觸的感覺,兩隻腳掌的內側、外側、前側、後側。找到腳掌和腿的連結,腿和骨盆的連結,骨盆和腹部的連結,腹部和胸腔的連結,前胸和後背的連結,雙臂和軀幹的連結,頭和軀幹的連結。

如果你還有耐心的話,再從相反的方向一個一個來一遍。或者從不同的順序,跳著來也沒關係。

想動一動了嗎?想怎麼動?雙手往上、打開胸口?或者前彎下來?往側邊轉?跳?蹲?倒立?

身體想怎麼動呢?順著呼吸的節拍或者摒住呼吸一下?腦子想到要怎麼動?你想怎麼動?

為什麼想這樣或者那樣動?因為以前老師這樣那樣教過,因為腦海裡有這些畫面與記憶,因為有一股能量從這裡往那裡暴衝?

還有哪些可能性?

這一切,和思考有什麼關係?

來個下犬式吧。來個戰士一、戰士二吧。來幾趟拜日式吧。來個後彎,前彎,倒立,扭轉。

為什麼是這些動作?為什麼這些動作必須這樣做?這樣做、那樣做,究竟有什麼差別,差別到底在哪裡(時間、空間)?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嗎?需不需要其他的可能性?

需要的話,又能怎麼樣創造出來?排泄物怎麼生出來的?力量怎麼生出來的?小孩怎麼生出來的?念頭怎麼生出來的?

思考並不是指主體將客體放在面前,然後去檢查、評估……。思考是一種身體的姿態,是一種體驗。

Thinking does not mean that the subject puts an object in front of it that it examines and evaluates… It is a gesture and experience.


* 引文據說是 Jean-Luc Nancy 說的話,我看到的來源是德國哥德學院的一篇介紹 Nancy 談舞蹈的文章,不過剛剛查了 Being Nude 整本書,就是找不到這段話。

你沒有真的想放鬆

如果問,「想不想要整個人都放鬆?」幾乎很少人會回答不要。就好比問,「想不想要變得好有錢?」也幾乎很少人會回答不要。

但實際上,即使某個人真的很想很想變得好有錢,通常也就是停在「很想很想」,訊號微弱的念頭(說不定連自己都不怎麼相信),而沒有化成真正的行動,有效率的行動。這種「想」,差不多只是「希望」、「盼望」的層次上而已。

「想不想要健康的身體?」「想!」「有多想?想採取哪些行動讓身體更健康?」「嗯,沒怎麼想過這些問題耶。」

一般人的「想」,通常比較常是「期盼」,甚至就是「許願」、「向宇宙下訂單」。

「最好是讓我中個樂透,瞬間就變有錢人。」

「如果每天都能讓人按摩個一小時的話就好了。」

「等這個階段的工作告一段落,我就要開始練習靜坐了。」

等著外在神奇的力量出現,等著外在環境的改變,等哪天「一切條件都準備好了」。

我昨天的放鬆是這麼操作進行的:坐在餐桌前,好好讀了兩個小時的書,電腦裡的電子書。

通常我在閱讀諸如 Alexander Technique、瑜珈、佛教的內容,會比較有身體的自覺,意思是,會讓自己的身體少一些壓力,特別是肩頸。所以坐在我對面的老婆大人可以從我的坐姿,判斷出我在讀哪一類的文章或書籍。

昨天並不是。

在歷經了「母親節的逆襲」之後(因為是母親節,上課人數縮水,街上的餐館爆滿,只得在下課後趕緊閃人回家),我們乖乖躲在家裡吃晚餐。白天的情緒似乎還沒完全過去,我知道身體還在微微緊繃的狀態。

「等一下碗給你洗哦!」接到指令之後,我開始盤算,要輕輕鬆鬆好好洗碗,再沖一杯咖啡,接著就來看書。

目標設定好之後,洗碗的過程就像是大休息前的舒緩動作,一個一個盤子、碗、湯匙、鍋子,一個一個慢慢來。洗著洗著,已經放鬆了一點。

沖咖啡和喝的過程差不多就是大休息了。(果然,在自己家裡沖的品質,常常都遠勝外頭店家的名貴單品啊!)勻勻地沖,慢慢地品嘗,讓咖啡的前味、後味有足夠的時間發散出來。好像靜坐前的 body scanning 一樣,該鬆的都讓他們鬆吧。

比較不一樣的是閱讀的準備。我抓了三四本書,墊高筆記型電腦。(雖然我很常教同學們這招,但自己也不是每次都會乖乖執行,不過昨天閱讀前就先設定好要放鬆的目標,順手也就擺設妥當。)

剛開始讀的時候,還稍微調息了一陣子。確認肩頸鬆開,確認胸腔上下左右前後都能一起順暢呼吸,慢慢讓整個身體都一起進入狀況,差不多就是靜坐一樣的練習吧。

閱讀。

好像除了站起來倒兩次茶水之外,就是輕鬆坐著兩個半小時左右專心閱讀。吸收了不少非常棒的觀念,而且整個過程,大概也都還時不時可以感受到呼吸的狀態,肩頸、軀幹、四肢的狀態。

非常舒服,非常享受的一段閱讀過程。我知道自己整個人都放鬆開了。身體知道,身體會說;情緒知道,情緒也會說。

理論上,所有活動都可以用這種方式進行才對。但只是理論上。

因此我們得練習。運動也好,練習瑜珈、靜坐等等技巧也好。不過練了老半天,還是得拿出來使用,得真的派上場,操作、試驗。

別只是停留在「期盼」式的「想望」。真的想,就不斷練習,設定好目標,然後就動手玩看看吧。

你今天問了什麼問題?

好久以前看過一則小故事。有位睿智的母親,每天她的小孩放學回來家裡,她不會問小孩,「你今天學到了什麼東西?」,而是問:「你今天問了什麼問題?」

問問題是非常重要的技巧。

透過問問題,我們形塑我們得到的零碎的知識,找到實踐這些知識的方法。

在瑜珈課裡,我們會問什麼樣的問題?我們怎麼問問題?不只是問老師問題,更重要的是,怎麼問自己問題。

我常常在瑜珈教室裡被問,「老師,你練瑜珈幾年了?」我的回覆通常是把球丟回去,「你所謂的『練瑜珈』是什麼意思?是做這些動作?練體位法?還是練呼吸、練靜坐?讀印度相關的哲學書、歷史書算嗎?讀佛教相關的書算嗎?」還有頻率,「一天練十分鐘,一個星期練一次兩次,和一天練兩小時,一個星期練七天,這樣的『一年』怎麼比較呢?」

還有一種更常出現的問題,「老師,我什麼時候可以才有辦法把兩隻腳掛在頭後面(或者手倒立、頭到立、輪式、後彎起身等等動作)?」

這種問題總是讓我想起那個古老的故事。古時候,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主要靠的就是一雙腿。有天一位路人問著路上另一位旅人,「請問,還要多久才會走到那座城市啊?」旅人沒直接回答,他請路人往前走個十分鐘。十分鐘之後,旅人還是沒回答,他要路人再走個十分鐘。好像這麼玩了幾次,路人受不了,問旅人說,「你倒是說說看,我還得多久才走得到那座城市啊?」旅人這才解釋,「我得看看你的腳程如何,我得分析你在平坦的路、崎嶇的路速度如何,你在有力氣、在疲累的時候怎麼走,才能正確地告訴你,你還得花多少時間才走得到那座城市。」

我們總是希望找到最便捷的答案,這樣的心態,大概就決定了我們能問出什麼樣的問題。

一個不小心,我們就可能問出不夠「善巧」的問題,這等於自己挖了個夠深夠大的坑,自己再往裡跳,怎麼也爬不出來。

This is how he attends unwisely: ‘Was I in the past? Was I not in the past? What was I in the past? How was I in the past? Having been what, what did I become in the past? Shall I be in the future? Shall I not be in the future? What shall I be in the future? How shall I be in the future? Having been what, what shall I become in the future?’ Or else he is inwardly perplexed about the present thus: ‘Am I? Am I not? What am I? How am I? Where has this being come from? Where will it go?’ (Sabbāsava Sutta: All the Taints, translated by Bhikkhu Bodhi)

This is how he attends inappropriately: ‘Was I in the past? Was I not in the past? What was I in the past? How was I in the past? Having been what, what was I in the past? Shall I be in the future? Shall I not be in the future? What shall I be in the future? How shall I be in the future? Having been what, what shall I be in the future?’ Or else he is inwardly perplexed about the immediate present: ‘Am I? Am I not? What am I? How am I? Where has this being come from? Where is it bound?’ (Sabbasava Sutta: All the Fermentations, translated by Bhikkhu Thanissaro)

云何有漏從見斷耶?凡夫愚人不得聞正法,不值真知識,不知聖法,不調御聖法,不知如真法,不正思惟故,便作是念:「我有過去世,我無過去世,我何因過去世,我云何過去世耶?我有未來世,我無未來世,我何因未來世,我云何未來世耶?自疑己身何謂是,云何是耶?今此眾生從何所來,當至何所?本何因有,當何因有?」(《中阿含七法品漏盡經第十》)

彼如是非理作意:「我過去世存在耶?我過去世不存在耶?我過去世是何耶?我過去世是如何耶?我過去世成何後,是何耶?我未來世存在耶?我未來世不存在耶?我未來世將是何耶?我未來世將如何耶?我未來世成何後,將是何耶?或今現在世是內自疑惑者:我存在耶?我不存在耶?我是何耶?我是如何耶?而此有情從何而來,彼將去至何處?」(元亨寺漢譯本《中部》第二經:《一切漏經〉)

他這樣不如理思維:「我過去存在嗎?」「我過去不存在嗎?」「我過去是什麼呢?」「我過去是怎麼樣的呢?」「什麼行為會影響我的過去呢?」「我將來存在嗎?」「我將來不存在嗎?」「我將來是什麼呢?」「我將來是怎麼樣的呢?」「什麼行為會影響我的將來呢?」「現在有我嗎?」「現在沒有我嗎?」「現在的我是什麼呢?」「現在的我是怎麼樣的呢?」「這個眾生從哪裏到來現在呢?」「他來生又會去哪裏呢?」(《漏經》,蕭式球譯)

這些問題,鑲了夠多的糖霜,五彩繽紛,的確很吸引人,一不小心,我們隨時可以耗個五分鐘十分鐘、三天五天、一年兩年困在裡頭,等回過神來,說不定都過了大半輩子了。

特別是在靜坐練習的過程,在腦海思緒彷彿要靜下來的過程中,這一類看起來漂漂亮亮、魅惑精神的問題,會特別大聲響亮。

怎麼辦?

找個好問題,找個善巧的問題來替代吧。

「我現在一直困在這些問題,會幫助我解除目前的、以後的壓力、痛苦嗎?會讓我自己更安靜下來嗎?會讓我找到更長久、更穩定的舒適、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