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信機器不如無機器

沒想到我會遇上機器的逆襲。

故事簡單說。去年年底從阿里山重感冒回來,沒多久又二度感冒,雖然都確認過不是武漢肺炎,但的確嚴重,那陣子體重急速下降了三五公斤,好幾位朋友看到都在問怎麼又瘦那麼多。

接下來復原的日子,我就努力吃,該吃的吃,不需要吃的宵夜也盡情吃,中午喝杯咖啡也常常特意多買一塊蛋糕配著吃。

體重慢慢回來一點點,但一運動,或者某一兩餐只吃正常份量,體重就又下滑。我有點擔心身體是否因為感冒的後遺症,讓消化吸收的功能受損。試著吃了中藥來調理一陣子,還是沒有改善。

這半年來每逢捐血日,我總是得一大早就多塞點東西進肚子,午餐後還再多喝一罐高蛋白巧克力牛奶、再加一大塊麵包,深怕在捐血中心量體重會不夠份量,只能捐個兩百五十CC。

這次想換捐血小板,非得要六十公斤不可。早上在家裡量,還是不夠一大截,我又用了一樣的招式:一大早就多吃多喝,中午再接著吃更多喝更多。到捐血中心一量,天啊,和早上量的數字竟然差了將近七公斤。兩餐增加七公斤,不可能的事吧?

最可疑的就是家裡的老舊體重計。火速上網買新機器,隔兩天貨到。新舊兩台體重計並排放,量完的結果竟然差了六公斤。謎底揭曉,舊的體重計真的得淘汰了。(我問了代理商,十多年的老機器早就沒零件可維修。)

我推想,大概就是這半年,舊的體重計慢慢失去準頭,距離他應該報告的事實愈來愈遠,講出來的話愈來愈離譜。雖然心裡偶爾懷疑,以前同樣的飲食、同樣的運動量,通常應該會有什麼樣的效果。但卻還是相信機器。只是不明白這半年自己的體感竟會變得如此不可靠,以為這會不會就是新陳代謝率快速下降、急劇老化?

回想起在課堂上,常常看到同學帶著 Apple Watch 之類的智慧型手錶。有幾次我瞄到與我觀察到的同學身體反應差距非常大的心率數字。終於忍不住問同學,想知道她們當下的體感。同學一臉茫然回答,「沒有啊,我一點也不喘啊」(同學,你的手錶說你的心跳已經110了呢)。有位經驗豐富的同學還解釋說,「這些手錶的心率就是參考看看啦。」

盡信書不如無書。盡信機器不如無機器。這年頭活著很累,除了書和機器之外,還有更多不應該盡信的:網路上的「研究報告」說的、網友說的、AI 機器人說的、傳統媒體說的。

有些時候甚至連自己頭腦裡說的也不見得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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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不掉的殼?

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就認定知識、思考、邏輯是世界最高的準則,理智的位階當然遠遠高於情感,頭腦當然遠遠高於心。我讓頭腦理智和身體的感受之間隔著一層穿不透的殼,一邊一國,明明應該是一體,但卻彷彿老死不相往來。我的理智好像知道這件事卻不在乎,但身體一直還不知道似的。

體育課或是和同學們一起打球,這種事怎麼也難以接受。又是團體共處,又是肢體運動,能逃就逃,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反正想辦法找各種藉口:因為我要讀書。

果然還真的讀了幾本書。讀著讀著,裹著頭腦的那層殼彷彿愈來愈硬。外面的人攻不進來,「我」也出不去。有殼很安全,反正頭腦在殼的裡面,關起來想事情,關起來思考,萬事具足矣。

身體似乎也連帶受困而動彈不得。不過卻好像總是有「反正就這樣也沒關係啦」的阿 Q 式精神勝利法。

說不定有的人真的一輩子就都這樣困在、躲在自己的頭腦裡,安全,自在,享受,低聲哀鳴,怨嘆。

練瑜伽是個契機。我終於得面對自己的身體了,生活在一起三十多年的老朋友,彼此陌生得很。我和他不熟,他也不太搭理我。

We’re one, but we’re not the same.

很不容易呢,一開始。好像年紀很大,但卻沒談過戀愛的人,故事書小說電影看過是看過,真的要開口搭訕,該說什麼話才好呢?眼睛該直視對方嗎?會不會才一看就把人家嚇跑了?

我試探地伸出手臂,怯生生的,怕嚇到別人,也怕嚇到自己。

明明應該是自己的身體,卻只是陌生,尷尬。可以嗎?我真的可以這樣動嗎?會不會傷到哪裡?會不會想動卻根本動不了?手腳真的能聽話嗎?

抬起頭,彎下身,往右轉,向左扭。好像很單純,很容易吧?如果只是用頭腦計算理解的話,應該真的很容易才對。

一次一次試探,邊試探邊心理建設,如果對方不想搭理的話,我也別那麼在意就是了。別放在心上。臉皮厚一點,下次再試看看就是。

是啊,我假裝一點也不在意。教室裡有其他同學,年紀更長的,年紀更輕的,女生,大部分都是女生,偶爾也有一兩個男生。女生比較柔軟好像理所當然(什麼偏見!),但她們每個怎麼看體能也都比我更強一大截。男生,奇怪了,男生也比我更能轉動自己的軀體。

不能看,不能看別人,不能那麼在意。

我的對象在這裡。我最重要的對象在這裡。別人的故事是別人的,我要讀我要寫我自己的故事。我的對象在這裡,在不明所以卻能奇妙開闔的胸廓,在漸漸可以彼此糾結纏繞的四肢,在天知道究竟如何發生的扭轉與釋放。

一次一次前彎,頭放下,再低一點,再低一點,低到乾脆放在地上頂著倒立,或者讓兩條腿就掛在自己脖子上,頭上。兩條腿很重,掛在脖子上才知道真的好重好重。掛就掛吧。

頭下腳上觀看世界。閉上眼,或者勇敢睜大眼看。看久了竟然也就慢慢習慣。

習慣自己也能張開嘴唱歌給自己聽,習慣自己偶爾看著電影竟然會流下淚來。習慣自己遭遇到以前不曾遭遇的挫折,習慣自己也能夠把心裡的話講出來,至少,在最親最熟的朋友面前,講得出一些話來。

習慣看著電腦螢幕,自我治療似的,眼睜睜看著自己,像是照鏡子一樣的,看著自己。就是看,看到什麼,雙手就自動打字自動書寫自己說雙手想說的故事,故事說著說著,我的眼好像也就看到了畫面,故事說著說著,胃會痛,牙會咬,肩會緊。

跌了很多次跤,受了很多次傷之後才明白,頭腦思考再怎麼重要,也得要有柔軟的身體來配合才有辦法完成行動。還好慢慢練著練著,學會了讓邏輯理性放手,讓身體裡那股流動的能量來慢慢安撫各種疼痛,緊繃。

就像是一次一次靜坐,靜靜坐著,氣息慢慢流動。跳離了語言文字的束縛,分分秒秒緊緊黏著怎麼也甩不掉的思考習性鬆解開來,即使只有一秒鐘。

那一秒,整具肉身,整個人在一起的美妙瞬間。說不定殼就這麼卸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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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沙屯媽的後殿靜靜聆聽

走在山裡面,自然的土徑最棒了,腳下傳來回饋的觸感,泥土混著花香的氣味,光線從頭上灑下從樹葉縫隙裡流洩,幾乎就是最高的享受。

時間充裕的話,我會找一塊大石頭,或者剛好碰上的板凳、倒木,或者任何大概可以讓我的坐骨安穩放著的地方,放下我的身體,說不定把鞋子襪子也脫了,就這樣靜靜坐著。

安靜下來之後,附近樹枝上,或者權木欉裡原本唱著叫著的鳥群,因為我們的到來而呈現的警戒狀態,也會慢慢解除。機靈的山紅頭怎麼也看不到,但就開始回復本來吵吵鬧鬧的歡樂景象。至少我聽起來以為很歡樂。

就這樣靜靜坐著,盤不盤腳真的完全不重要。靜靜坐著,聲音會慢慢重新浮顯。好像水底的什麼本來看不見的,真的就浮出水面,讓人驚鴻一瞥。

鳥叫聲,樹葉彼此撞擊像是敲打樂。

最響亮的還是頭腦裡心裡面的聲音。只要一靜靜坐下來,那些聲音就像剛看見空曠草原、解開了繩套的小狗,能衝多快多遠,就衝多快多遠。

就讓那些聲音衝吧,我這麼想著。把自己頭腦裡心裡面的這些聲音,當成是或高飛或躲藏的禽鳥,風吹動樹稍樹冠的葉片,整片草的波浪。我看著這些聲響,讓自己享受這段幾乎沒有其他干擾的時空。

其實不是沒有其他干擾,而是,這些聲響,就在他們本來該在的地方,我沒有一絲多餘的期待。我終於不再去干擾這些聲響。於是,成就了最高的享受。

那天在人聲鼎沸的白沙屯媽拱天宮,我們也跟著合掌拜拜。後殿剛好有張長板凳空出兩個位子,我們就坐下來休息,卸下沈重的揹包,喝了水。

很自然就閉上眼睛,休息。眼睛一閉上,其他感官瞬時開啟。香爐上飄過來的煙霧氣息,天井灑下的日光,鄰座兩個太太繼續聊天,前面成群的信眾在祝禱,每個人嘴上心裡面都喃喃有詞。突然一對筊杯清脆落下撞擊洗石子的地面,不久又一聲,又一聲。

好像有個什麼力量在我後腦勺輕輕拍了一下,我整個人清醒過來。

以前總是覺得廟裡面太熱鬧,人馬雜沓。小時候媽媽逢年過節帶著我們幾個小孩去大廟裡拜拜,我個子小,握著香的手高高舉起,怕戳到人,也怕讓人戳到自己。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媽媽會雙膝跪下,手上的香灰隨著一次一次低頭彎腰而滑落,我在一旁依樣比畫。只是不懂為什麼媽媽有那麼多話可以和神明說。

年紀大了,終於也一次一次嘗到擔心、焦慮、無助的滋味,在廟裡自然就化為禱詞,合掌,默默陳述著。祭神如神在。我多麼希望有位慈悲的神明,無止境的耐心,聆聽我心裡說不出、訴不盡的苦楚。

那天在拱天宮算是我第一次在大廟裡靜靜坐著,感受整個空間裡流動的空氣充斥一股又一股的焦慮,祈禱,托付,盼望,各式各樣無聲的話語,像是漫畫的對白框裡的文字,一格一格一句一句流動著。彷彿每一句都撞擊到我的心裡,彷彿每一句都是我自己說的,我自己的故事。

我讓自己就是靜靜坐著,靜靜聽著,就當成是在林子裡聽著樹梢的紅嘴黑鵯,聽著水邊的鉛色水鶇,聽著高空盤旋過來過去的大冠鷲。就是靜靜坐著聽著。

不再抵抗,不再掙扎。我知道自己頭腦裡心裡也是一樣聲響畫面不時生起,不時幻滅。

我繼續練習靜靜坐著,靜靜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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靦腆的笑

二月底三月初,雨水已過,驚蟄將臨。早上第一段練習告一段落,我出門去購物、去圖書館領預約書,當成兩段練習中間的休息。昨天天氣又變冷,雨勢不大。馬路邊的茄苳花一地,風雨吹掃到紅磚縫隙、水溝蓋旁。

我想起十來年前開始在寫的,某個或者某組動作的解析。那時候寫起來偶爾也有點小小的滿足,以為自己可以把一個看似平凡的動作一路拆解到再無可拆解的程度。現在回想,像是在整理老家舊紙箱裡囤積的小學生中學生作文似的,臉上會不自覺露出有點靦腆的笑。

那是一段過程。

事實上,現在每天也還是在練著一樣的平凡動作。練著練著,甚至不時會在腦海裡聽見自己上課時的口頭說明,說好笑也好笑,說煩有時也真覺得煩。

但還是繼續練著。

和一二十年前慢慢有些不一樣的想法。動作走著走著,也是仔細觀察體驗,只是不會再抱著什麼期待,不會再想像下一個彎轉過去會不會出現什麼意想不到的風景。

這樣的心情完全不是失望。一個一個平凡的動作每天練著,像是聽著熟悉的老朋友說說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盬。

過去萬般事都得趕,都得迅速完成的我,慢慢好像可以接受腳步放緩,身體鬆鬆走。有人說,不期不待,不受傷害。也不是,不期待不是因為不想再受傷害,而是現在的這一步就已經很棒了。

我能夠心平氣和,安靜待在身體裡練習。我也知道,這十分鐘,這半小時,這一兩個小時的練習,今天明天後天的練習裡,總是一會兒就分神,一會兒就快流汗,一會兒就又喘起來。

這些都是再自然、再好看不過的風景。當然,這些不會是旅遊書會介紹,網紅會拍照的著名景點。這些不是哪本經典裡提過的美妙境界,這些不是奧運體操選手動作完成之後所有觀眾拍手叫好的表演。

那天我們騎著腳踏車去海邊走。本來就是想隨意看看吧,愈騎愈遠,離開了觀光客比較多的所在,騎到新開的自行車道,騎到貨櫃車一台接一台的台二線,騎進公墓區旁邊的小巷,騎進了安靜的老社區,舊舊的廟,舊舊的房子。陽光灑下,天啊,那光線怎麼能打得這麼漂亮。

我繼續每天練,每天寫。練的就是這些再平常不過的動作,也練習寫下我能觀察感受到的,細節,觸動,呼吸的變化。有時候光線剛好打得非常漂亮,更多時候,嗯,會有雲,會有雨,接著,等夠久就會再有亮麗的光線。

草山平菁街的吉野櫻、八重櫻,觀霧的霧社櫻王都很美,有機會我也湊熱鬧跟著去看。不過就在我家巷口的整排茄冬花前幾天鋪滿人行道,這兩天剩下紅磚縫隙還依稀得見。

我肩上一大袋超市採買的沉重食材,手上抱著圖書館預約借的、還有臨時看見的幾本新到館的攝影集。看著這些茄冬花,看著巷子裡兩隻浪貓睡在人家院子裡準備的紙箱,臉上不自覺又露出了有點靦腆的,自己心裡偷偷滿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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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組尋常的暖身動作
一天一小時,築基一百天

聽見的只有聲音,沒有標籤

耳朵不能關閉,從小到大一直非常困擾我。

不論是夜深人靜要入睡時馬路上傳來摩托車呼嘯而過的排氣管暴力嗚響,捷運上鄰座乘客手機播放抖音或者中國戲劇綜藝政論節目的對白配樂音效,每每讓我覺得沙特說的「他人是地獄」還真的有道理。

直到某一天,學到阿姜查的名句:「不是噪音來打擾你,是你去打擾噪音」,這才赫然驚醒。當然自己以為醒悟是一回事,平常每天需要「學以致用」才真是莫大考驗。

黃鶯唱歌是好聽的,小孩子哭鬧是刺耳的。這好像是再自然不過的認識,但也未必,常常換個立場來看待,好聽難聽不過一念之間。

金屬或者保麗龍磨擦聲,樹葉互相觸碰,機械運轉,心跳,嚼食,講話,琴弓琴鍵摩擦敲擊琴弦,全部都只是聲音。這些物體彼此觸碰的活動,聲波傳來,打到耳膜,共振,訊號從神經一傳入大腦,我們就是會不由自主加以分析、解釋、貼上這個那個標籤。

這個討厭,趕快退散。那個喜歡,再多來一點。

前一陣子我自己的靜坐練習,還有靜坐課和同學分享的,都在練習把聲音的標籤拿掉。或者說,至少要練習到知道自己下意識又把各種標籤貼上去了。

光是察覺到自己因為貼上標籤而產生了後續的情緒反應,常常就讓我比較能夠釋懷,釋放掉情緒,或者在情緒繼續加速進展的瞬間,讓自己可以及時冷卻下來。

聲音可不可以就只是聲音,有不同的紋理、質地,有不同的響度強度音色等各種物理性質的差異,就像天上的雲朵,什麼形狀都有,變幻莫測。

在靜坐的時候練習這樣聽。這的確不容易,難度很高。但也算是有意思的挑戰。愈常練習,愈容易內化成為新的習慣。

不貼上標籤才會享受到,儘管有時出太陽、有時下雨,但日日都可以是好日。

讀到一句克里希那穆提的話,剛好可以對照來看:

When you meet pain, not with the word but as a fact, you have a different energy and action, which means disassociating the pain from memory.

當你遇到痛苦時,別用文字來看待,而是當成事實來面對,會有不同的能量和行動,也就是把痛苦與記憶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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