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需要時間

讓頭放鬆不動,慢慢轉動眼球,看著自己的左手邊,很容易吧?繼續保持眼球往左邊移動,但把頭轉向右手邊,還順利嗎?或者眼球馬上跟著頭一起往右邊移動了呢?不急不急,慢慢再多試個幾次。

通常眼球和臉的移動方向是一致的。(如果要逃命的話,效率會比較高嗎?)長久下來,因為「通常」這樣操作,就會養成「習慣」,只是這樣的習慣自己未必意識得到。

接下來,這「習慣」就變成一條「潛規則」,大多數的人就「自然而然」依循這條規則操作;甚至還更誇張地認為,「我本來都嘛是這樣子的啊」,「如果不是這樣,那我就不會操作」或者「如果不是這樣操作的話,那就不是我了」。


The Window to the soul by Danny Bruce

我是個右撇子,過去四十多年以來,我始終用右手刷牙。這一陣子開始有意識地練習左手刷牙。

「好難哦」,「好不習慣哦」,「我的左手怎麼那麼不靈活啊!」第一時間有這些反應也是人之常情吧。

想起二十多年前學德語的經驗,我們會話課老師是個帥哥,北京話講得不錯。每次下課休息時,他總是要我們教他講幾句台語,理由是,「這樣我才會一直記得在剛學新語言時的痛苦」。

其實學習新事物不一定會很痛苦。如果可以不給自己太大壓力的話,學習的過程也還蠻有趣的。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握著牙刷的左手的確是抓太緊了一點。能意識到抓太緊的同時,就鬆開一些了。牙齒的外側面容易刷,要維持牙刷輕鬆地在內側面上下移動,還真的不簡單,一不注意,肘或者肩膀就僵了。

建立新習慣、學習新事物還有個重要的關鍵:it takes time. 這需要時間。種子種到土裡等發芽,學新的第二外國語,練習不熟悉的肢體動作,小狐狸要讓小王子馴服,認識新朋友、讓新朋友認識自己,認識自己、讓自己認識自己,這些通通需要時間。急也沒有用。

剛開始練習瑜珈體位法或靜坐也一樣:「我的身體怎麼那麼僵硬啊」,「我的雜念怎麼那麼多啊」,「安靜下來不說話感覺好奇怪哦」,「要一直觀察自己的呼吸還真不容易呢」。

這些都需要時間,急也沒有用。

好多年以前,我還處於非常有意識地認真練瑜珈體位法的狀態,有一次問一位熟識的老師,「我的 badha konasana 還得多久才能這樣順利趴下去?」老師笑了笑說,「嗯,我花了七八年吧。」

算一算,我問這個問題也快七八年了,趴不下去還是趴不下去。有很多事情,得花時間練習,讓技巧慢慢純熟;有很多事情,得花時間練習,讓心裡慢慢適應接受。

繼續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繼續玩眼球轉一邊、頭轉另一邊的遊戲,繼續輕輕地練習左手刷牙。

當暴風來襲時

每個人都有憤怒的時候,每個人都有傷心的時候。每個人都有不安恐懼的時候。

憤怒、傷心、不安、恐懼都是每個人生命裡必然存在的。情緒是必然存在的,轉過頭假裝看不到,情緒還在;指著別人的鼻子,情緒也還在。

一小不心,每個人都可能讓憤怒、傷心、不安或者恐懼牽著鼻子走。

Sown Storm
By J. M. W. TurnerWeb Gallery of Art:   Image  Info about artwork, Public Domain,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15886130

暫停一下吧。

停下來,找個讓自己舒服一點的位子,或者靠著坐著,或者半躺著。讓氣進入身體,讓氣離開身體,讓氣流動。

每個人都會憤怒,每個人都會傷心。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情緒,每個人都有些見不得人的瘋狂念頭。

念頭不是我們,我們可以不是這個或那個天知道從哪個角落突然冒出來的念頭。

暫停一下吧。為了自己好。

想辦法為了自己好,想辦法對自己好一點,想辦法讓自己能夠好好呼吸。溫柔而堅定地告訴自己,「我要對自己好一點」,「我可以對自己好一點」,「我可以在不傷害任何生靈的條件下,對自己再好一點」。這是每個人都可以給自己的最好的禮物。這也是每個人都可以給這個世界最好的禮物。

每個人都可以對自己充滿無盡的善意。每個人都可以對週圍的人充滿無盡的善意。每個人都可以對這個世界(嗯,請給自己幾次舒服的深呼吸)充滿無盡的善意。

很不容易吼?

尤其在連自己都沒辦法好好喘一口氣,好好呼吸的情況下。

所以囉,趁著自己還有足夠的力氣,還有心情的時候,多騰出些時間來練習吧。就好像先存著一些戰備糧。沒有人知道,自己頭上那片看起來穩定無比的天空,腳下踩著的那片看起來穩定無比的地面,什麼時候突然就坍塌、破碎了。

趁著自己還有時間(沒時間也要想盡辦法擠出一點來!),找朋友、找老師、找書本,多學一點技巧,好好保護自己。用好好的呼吸來保護自己,保護自己週遭的親人、朋友,保護這個世界。用不傷害其他生靈的方式、用無盡的善意來保護自己、週遭的生靈、這個世界。

用清清楚楚的知識來保護自己。

什麼樣的知識?

那些還搞不清楚究竟什麼時候從什麼角落冒出頭來的念頭,並不是我們;我們可以選擇不理會、不跟從那些念頭。每個人都有奇奇怪怪的瘋狂念頭,每個人都可以暫停一下,給自己幾次舒服的深呼吸,緩衝一下,每個人都有機會不順著那些念頭。

但每個人都還是可以暫停一下,找回到自己的呼吸,讓自己舒服一點的呼吸。練習守護著這舒服的呼吸,練習培養對自己無盡的善意。

每個人都可以有無盡的善意。不傷害其他生靈的善意。

沒有必要自欺欺人,假裝自己能夠愛全世界所有的人,所有那些一看就討厭的人。但我們的確可以保持自己的善意,希望所有的人,都有機會學會真正對自己好一點,都有機會學會享受舒服的呼吸,都有機會學會對自己有無盡的善意。

這就是我們可以對這個世界的無盡的善意。

沒有人可以保證眼前看到的一切貌似美好的事物明天依舊能如此美好。沒有人可以保證老闆明天不會炒你魷魚。沒有人可以保證愛人明天不會愛上另一個人。沒有人可以保證戰爭明天不會爆發。沒有人可以保證颱風、地震、土石流明天不會把自己住的房子沖垮、震倒。沒有人可以保證。

沒有人可以保證。在這個層次上,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但似乎也只有在這個層次上看起來平等罷了。

在街頭、在公車上捷運上、在社區的巷弄樓梯間,每個人都會碰到看起來比自己尊貴、比自己低賤的其他人。我們看著那些貌似尊貴的人,心生羨慕或者怨懟,想著我們只是運氣不好,不然我們應該也能享受他們享受到的一切,想著他們只不過是運氣好,憑什麼就能享受到那一切我們享受不到的(到底是享受到什麼啊?)。

我們看著那些衣衫襤褸、鞋上沾著泥水、甚至身上發出異味的人,心裡馬上就生起了一股厭惡之情,希望他們離我們一點(或者我們就趕快換個座位),擔心他們會不會不小心弄髒了我們的衣物,我們的身體,弄髒了我們心裡信奉的一切價值信仰和規範。

沒有人可以保證我們以為屬於我們的,睡一覺醒來,依然屬於我們。沒有人可以保證,天一亮之後,我們會不會遭逢不測,不幸變成了那些貌似尊貴或者衣衫襤褸的人。

每個人都曾經、都會是那些貌似尊貴的人。每個人都曾經、都會是那些衣衫襤褸的人。

沒有人可以保證。在這個層次上,每個人都是平等的。

每個人都有憤怒、悲傷、不安、恐懼的情緒。

每個人也都有機會能夠對自己好一點,讓自己好好呼吸。每個人都可以有能力對自己充滿無盡的善意。

再給自己幾次真的讓自己感受到非常舒服的深呼吸吧。每個人都可以對這個世界充滿無盡的善意,不傷害其他生靈的善意。

沒太陽的時候,就自己生一顆出來吧!

農曆年過後,一直是又濕又冷的天氣,太陽冒出頭來的時間有夠短。陰雨綿綿無盡期,屋子裡甚至時不時反潮,整個人都快發霉了。身體裡覺得濕黏,心情也跟著憂鬱了起來。

怎麼辦?

報章雜誌一天到晚報導,「每天運動三十分鐘可抗憂鬱」、「憂鬱症治療:慢跑運動是最佳的選擇」、「持續運動有效釋壓、抗憂鬱」、「運動是憂鬱症的良藥」。可是,雨一直下,要到戶外運動實在很麻煩。都不知道太陽哪一天才會再出來打個招呼。

與其等待不知道哪一天才會再冒出來的日頭(ji̍t-thâu),不如,自己生一顆出來吧!

怎麼生?

不需要到戶外去(外面還在下雨呢!),不需要找同伴(看人家的臉色真辛苦),不需要準備一堆道具(好吧,或許就一張瑜珈墊吧)。

站上瑜珈墊,別急,就只是好好站著,感覺自己的兩隻腳掌,兩條腿,感覺自己的軀幹,輕輕呼吸一會兒,再接著幾次稍微加點力道的深呼吸。慢慢覺得舒服了,就讓兩條手臂跟著呼吸的節奏上下擺動。感覺還不壞嘛?那就繼續讓整個身體一起動,前彎下來,再慢慢站起來。


source: Center for Yoga Studies

咦,這樣已經半套拜日式了耶。那不然,就慢慢繼續走完整套拜日式吧。


source:deviantart.com

身體暖了些嗎?覺得如何?想繼續再動一動嗎?節奏再快一點,或者再緩和一點?都好。

呼吸呢?呼吸的狀態如何?已經氣喘如牛了?或者還能保持固定的節拍?太喘了就歇會兒也沒問題。

不管要再繼續其他更動態的站姿動作,或者比較靜態的坐姿動作,都很好。聽聽身體的聲音,需要再多動就再多動一會兒,需要比較安靜一點,就讓身體有時間可以靜一點。

什麼動作都好,繼續專注在呼吸上,讓呼吸持續點燃身體裡那股溫暖的火(agni)。

外面沒日頭,我們自己來生一顆。環境又濕又冷,我們從自己身體裡燃起一把火。


* 根據 TKV Desikachar 的說法,Cikitsa Krama 能夠重新集結四散到身體各處的 Agni。
* 整個人身心都能全然投注其中,漸進的動作,緩和的節奏,是構成 Cikitsa Krama 的根本要件,也是 Cikitsa Krama 之所以有修復身心、之所以有療癒作用的原因所在。

及時捕捉到危險訊號(以及,潛意識是什麼鬼?)

這一陣子感冒真的很盛行,身邊不少朋友都不小心中了,我自己也中了,也是拖了好久。

一邊感冒,一邊復習以前讀過的書,分析自己的狀況,才意識到,我的感冒其實轉了好幾種型態、證狀,這時難免心裡就想著,「啊,要是早點注意到的話,那不就吃兩次 XXX 湯就解決了嗎?」

千金難買早知道,這句話,大家都知道。

有點感冒的小證狀出現的時候,趕快加件衣服保暖,吹風機吹吹大椎穴或者風池穴、風府穴(或者下腹或者薦椎),鹽水(或者要用精油或者純露)勤漱口。發現一點點肩頸痠痛的時候,趕快調整一下姿勢,站起來活動一下,伸展伸展。

或是快要吃到太飽的時候,或是快要發脾氣的時候⋯⋯。

重點是,能不能及時捕捉到身體發出的危險訊號?

這真的不是容易的事,因為我們總是處在訊號紊混的環境裡。週遭不斷有各種雜訊、聲響、種種感官刺激,眼睛不停地接受電視畫面、電腦螢幕、平板、手機裡播放的新聞、八卦、知識、其他人的家裡的瑣事。我們不習慣注意自己的身體,不習慣面對自己的心思情緒。

於是我們把責任丟給環境,把責任丟給醫生、老師、父母,把責任丟給命運、星座,或者潛意識。

「潛意識(也稱為無意識),是指那些在正常情況下根本不能變為意識的東西,比如,內心深處被壓抑而無從意識到的欲望。正是所謂『冰山理論』:人的意識組成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一小部分(意識),但隱藏在水下的絕大部分卻對其餘部分產生影響(無意識)」。

這是市面上最常看到關於潛意識的說法(出自維基百科),但是這種說法,不見得能夠轉化為我們自己平常練習的操作指導原則。

什麼樣的說法,才比較有具體操作上的效用?可能是像 Ṭhānissaro Bhikkhu 的這種說法:

潛意識不是一個心裡的什麼地方,不是什麼深藏在表面下的緊張壓力。潛意識是一種心靈的能力,讓我們能夠很快速地做完事情,而且還能假裝我們忘了做過這些事。

我們一再地被「潛意識」這種玩意兒牽著鼻子走。腦子裡的眾多念頭進行黑箱作業,開祕密會議,「別讓他知道我們要做什麼,要怎麼做」,「讓他以為他不知道這些行動的過程」,「讓他覺得這一切他都不知情,他都忘光光了」。

所以我們要練瑜珈體位法,學習去觀察自己身體的反應,練習捕捉身體發出的訊號。所以我們要練靜坐,看清楚自己的腦子如何在誘拐自己,練習看清楚這誘拐的過程,練習不再一次又一次繼續被順利誘拐。

下次在體位法或者靜坐練習前(或者練習的過程中),試試看堅定告訴自己:這一次的練習,我一定要抓到危險的訊號,而且一定要想辦法不被牽著走。

在肌肉拉傷、呼吸混亂、思緒飛舞之際(甚至之前),在種種細微的訊號剛剛出現的時候就努力看清楚。練習反過來利用、轉化危險的訊號,變成幫助自己的工具。

我突然想到電影《刺激驚爆點》(The Usual Suspects)說過的一句名言:

魔鬼最厲害的詭計,就是讓人以為它不存在。

還記得 Kevin Spacey 在戲裡面的角色嗎?一切魔鬼都是出自他在戲裡面的演技,出自他那張嘴啊。

「以練習和經驗取代學習」

我堅持使用「實驗」一詞(儘管它被嚴重濫用),因為這個詞說明了教育空間也可以是一個實驗的空間。……

我們選擇「練習」,一切無非練習。這是一個練習的場所,在這裡最重要的不是學習,而是經驗,是只有透過經驗、非得由經驗才能傳遞的東西。這些課程為的是讓經驗在這個場所以成為創造的起點,而不是學習的門檻。……

通道——我腦海中總是浮現瓦爾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談通道的那本《拱廊街》(Passages)——是這個課程的一個生動的隱喻。我堅持「通道」這個想法,喜歡穿越、經過的意象,因為一整年我們都彷彿置身在一條溪流當中;我們一次又一次地把腿伸進去,在不同的時刻,以不同的方法經過、再經過。

說到通道,我總是想起菲力克斯.瓜塔里(Félix Guattari)說的這則小故事。有位女精神病患站在他的診所門口,無法跨過門檻走進去。瓜塔里跟她說了一遍又一遍:「妳進來啊。」她卻仍猶豫不決。瓜塔里想了想,便主動走過去把她抱了過來,就這樣幫助她跨過了門檻。這就是我的意思:我們必須找到方法,發明方法,創造穿越的條件,創造通道。關於這套課程,我們要思考的是如何穿越,是發明穿越的工具,是協助跨越,而不是讓人站在門檻邊,不得其門而入。「教學」的觀念總是含有排除的思想(過了或當掉),我們得往外跨一步才行。我們得思考,需要哪些步驟才能踩穩步伐,無論是舞蹈的步伐還是別的。

穿越的過程中一定會發生危機(質疑、困惑、害怕、拒絕等等),這不是什麼必須克服的階段,而是一個和自己相處的空間,不需要逃避、佯裝不知,然後清除掉它。危機發生的時候,不需要跟它硬碰硬,而是要接納它,與它相處,視它為一種開放性,一種改變的可能性,讓我們得以轉向,或者穿越。不要害怕危機,因為我們不用跟它玩捉迷藏,也不需要跟它決鬥,而是要在事情進行的過程中接受。

《疊韻》(Allitérations),尚—路克.南希(Jean-Luc Nancy)、瑪蒂德.莫尼葉(Mathilde Monnier)合著,郭亮廷中譯。引文為莫尼葉的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