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底在練什麼:哪一種瑜伽、哪一位佛陀?

「印度有四句極具靈性的話」、「釋迦牟尼最經典的四句話」:

無論你遇見誰,他都是在你生命中該出現的人。
無論發生什麼事,那都是唯一會發生的事。
不管事情開始於哪個時刻,都是對的時刻。
已經結束的,就已經結束了。
如果事與願違,請相信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聽說這幾句話很受歡迎。

但只要稍微停下來動腦筋想一想,就可以理解這些缺乏同理心的話語背後隱藏的無情與殘酷。

如果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得了重病、在捷運上碰到無差別攻擊、在路上碰到工安意外、在學校在職場在家裡被罷凌、被性侵,這些「極具靈性」的話你還說得出口嗎?

更重要的是,在這些話語裡,「你」都不是 agent,「你」都沒有 agency。

如果「你」不是行為的主體、「你」沒有主動去行動的能力,換句話說,一切都操之在「神」、「上帝」、「大宇宙」、「母親大地」、「佛陀」的手上,如果世界真的照這樣運作,那還有什麼好練習的。

(萬一佛陀看到我前面寫的,可能會覺得很委屈,一來,那幾句鬼話根本和他無關;二來,他從來也沒有說過要對你的生命負責。不過他不應該會看到吧,即使看到,大概也不會覺得委屈,也不會有任何反應啦。「一天到晚發亂轉這些假訊息給我,我哪來那麼多美國時間一條一條去澄清、去解釋說明啊!」)

聲明一下:我一直是個個性急躁、脾氣暴躁、沒什麼修養的人。常常一急起來,該講的不該講的話不小心就都出口了(所謂「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 XD)。有時候同學問我什麼「修行」的事,我也不知道能怎麼回答才好,只能搖頭說我不懂(實在也是不懂啦)。

不懂歸不懂,偶爾看到一些匪夷所思的怪現象(台語說是 hàm-kó͘),還是會忍不住想放個砲。偏偏身心靈業界,妖魔鬼怪特別多。

乾脆就來講點五四三吧。

這次要講的主題是「我們到底在練什麼?」(我本來想的標題是「誰跟你說的?」”Who told you that?”)主要的內容大概會包括「哪一種瑜伽?哪一位佛陀?」,還有一些前幾天貼的「身心靈產業的鬼故事」。最後還會簡單介紹「不二論」(Advaita Vedānta),以及某種程度上算是站在「不二論」對立面的練習,究竟在堅持什麼。

時間是 2023 年 6 月 10 日,下午兩點到四點(最後會有半小時 Q & A,但不會有「真理問答」喔!)

本次活動不需預約。收費一千元,全數捐給台東劉一峰神父創立的「安德啟智中心」。

身心靈產業的鬼故事

記不得是聽朋友講的、還是網路上看來的:某君動了眼科手術之後,在某些特殊角度、光線的組合下,眼角竟然浮現出一組羅馬字母與數字,也不知多久之後才確認,那是他的人工角膜的商品型號。乍聽之下,彷彿有點像是要模仿 Ted Chiang 科幻小說的一段開場白呢。

(好像也有個大型新興宗教的創教教主,從小眼角就會看到幾個漢字構成的口號標語。)

小時候我很怕虛無飄渺的鬼,看一个影,自己總是能夠迅速腦補,編出故事來嚇死自己。年紀愈來愈大才真的理解,活著的人,或者說,各色各樣看起來人模人樣的那些,才是最恐怖的。

這些年來也算是在廣義的身心靈產業裡混飯吃。時不時都會聽到各式各樣的鬼故事。

有的人說自己打通了任督二脈,有的人說自己從初禪一路破關到四禪到什麼非想非非想到三十三天天外天(或者什麼自己也解釋不清的術語、境界),有的人說自己拙火上升,有的人說可以和動物植物礦物萬物心靈溝通(可惜沒半個人能夠及時警告離家尋找自由的東非狒狒、幫他保住一命)。

還有一種我覺得零創意的套路:自己睡了一覺起來,夢裡面有什麼「高我」、「高靈」、「指導靈」來開示,從此洞悉宇宙的一切奧祕。或者閒著沒事來聊天的不是「高我」,而是什麼菩薩、佛陀、基督、馬雅或者外太空還是什麼地方不知道講什麼話的的神明,或者是「薩滿」。

(順帶一提,都會文青看見商品文宣裡有「薩滿」的字眼,很容易就掏錢或者刷卡買單。不過如果看到宮廟裡的「乩童」說了些什麼話,常常會免費送出白眼。)

這種套路雖然非常老掉牙,但大概因為零成本,所以不分時代、地域,身心靈界創業時都超愛用的。每次聽到這種幼稚園等級的行銷話術(但買單的人真的不少),總會讓我想起小學時代下課後和同學躲在教室角落玩碟仙的往事。

我們很愛問降靈的「碟仙」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像是「你叫什麼名字?」、「你是怎麼死的?」、「是不是我們想什麼,你聽到了,就照著回答?」、「哪一年會反攻大陸?」、「打仗起來會不會死很多人?」、「上高中或者大學以後是不是就會比較快樂?」有的碟仙惜字如金,回答簡明扼要,有的話很多,玩到天黑都不想走,我們還得用事先準備好的小刀,在手指上劃一痕,滴個兩滴血,讓碟仙「見血即歸」。現在想想,那會不會也可以是某種「高我」、「指導靈」? XD

在相關產業待久了,不時總有學生(客戶)會問,「老師你是不是修行人?」、「老師你修到什麼境界了?靜坐會看到金色的光嗎?」

每次被問到這種問題,我總是覺得蠻羞愧的。大家聽過的各種「境界」我都不懂、不理解、沒有體驗。

不是說我不相信各種厲害的境界,或者特異功能喔,完全不是。連佛陀也不會說這些那些境界、特異功能是騙人的。佛陀在世的個時代,身心靈產業好像超級活躍的(哪個時代不是?),靜坐到各種出神入化的境界,各種派別的咒語,天眼通、他心通、飛天遁地,市場上都找得到相對應的教室、補習班可以學。(請參考以前寫過的〈大顯神通給誰看?〉

我還聽過不少人講自己認真修行的事,有的是每天早晚會唸老師交待的咒語一千或者一萬遍,或者會認真參加各種法會,也有人努力賺錢然後捐錢給慈善機構或者自己的老師、自己去拜的廟。也有朋友每天早上或者晚上會去瑜伽教室練一套動作滿身汗當成自己的修行。

說實在的,我還真的不太懂身心靈業界裡流行的「修行」到底是什麼意思。到底哪一種才能解決人生的痛苦啊?求得某種程度的開悟嗎?開悟的意思就是解決了人生的痛苦嗎?

我教靜坐也快十年了,自己心裡面一直有一項沒說出口的「原則」,盡量只討論技術問題,像是要不要雙盤,可不可以坐在椅子上,觀察呼吸是不是只能注意鼻子或者肚子。能用我理解的腦神經科學、生理學、常識來解說的,我就想辦法努力講清楚。

關於價值問題,尤其是我個人的「信仰」,我盡量避開不談。我的立場是:我早就一點也不想再推銷任何價值系統,當然也不想推銷我所認同的價值系統、信仰(如果有的話)。

但這究竟是痴人說夢的空想。從來沒有哪個技術問題是價值中立的。

像是前一陣子在臉書上分享的「五省察」:

我會變老,我不能免於變老。
我會生病,我不能免於生病。
我會死亡,我不能免於死亡。
我會改變,我所意愛的一切終將離我而去。
我是我的行為(業)的所有者、繼承人,我的行為就是我的仲裁者。無論我做的善或惡,都將由我承受。

I am subject to aging, have not gone beyond aging.
I am subject to illness, have not gone beyond illness.
I am subject to death, have not gone beyond death.
I will grow different, separate from all that is dear & appealing to me.
I am the owner of actions [kamma], heir to actions, born of actions, related through actions, and have actions as my arbitrator. Whatever I do, for good or for evil, to that will I fall heir.(中阿含 117 經 / 增支部 5:57)

對我來說,這些字句就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但「事實」上,世界人大多數人(當然包括我)活著的大部分時間,都不清楚這樣的「事實」。尤其是最重要的、最後的那一句:

我是我的行為(業)的所有者、繼承人,我的行為就是我的仲裁者。無論我做的善或惡,都將由我承受。

「解脫道上不會有伴,就你自己」,之所以成立,就是因為自業自受這個基本「原則」。儘管這句話很清楚、很明白,卻也太有力量、太沉重。大概就是因為實在太沉重了,大多數人即使有機會瞥見,多半也就選擇性遺忘掉,免得心理壓力過大。

大家都希望找到一顆神奇藥丸、吞下去就解決一切難題。大家都希望捐點錢、做點法事、累積「功德」,就可以洗掉過往的一切。大家想希望找到一個上師可以依靠,他說什麼我就跟著做什麼就好。

於是乎,手戴著鑽錶、開著名貴跑車的「上師」風風光光來了,拚了命也要去看大師風範、聽大師演講。甚至認真工作賺錢,以便能夠「供養」上師、大師。

重點從來就不是這個大師那個大師說的是真是假。重點是你是誰,你做了什麼?你還想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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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習日記:三角點以外的風景

右髖、右側的薦骼關節的傷沒完全好,這事我一直清楚意識得到,每天的日常練習、跑步,或者散步健行距離長一點,這傷就像是熟悉的老朋友,總是會不時出來話家常。

相較之下,左側的緊繃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彷彿他們已經不存在了。

前兩天剛好有一段兩小時左右的空檔,一時興起,就把好久沒練的 Ashtanga 第一和第二系列差不多從頭到尾走一遍。

十多年前天天在練這套動作,累歸累,大部分的動作差不多也都上手了。現在很少再這麼練習,能有機會偶爾玩一玩,還蠻開心的。

事情當然不太一樣了。以前剛開始練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歲,現在都五十多了。

三四十歲的練習,就是想把動作完成,也還真的就完成了大部分的動作,事後的肌肉酸痛當然不在話下。

現在再玩,好多動作不見得能夠順利完成,但動作走著走著,才發現自己閱讀的技巧好多了。可能是因為已經不再那麼迫切想要完成動作,心情便寬裕許多。很多以前注意不到的細節,反而能夠一一浮現出來。

像是 Marichyasana 的幾個變化,左髖裡面彷彿傳出什麼聲響,靜下來仔細聽一會兒,才驀然想起過去的記憶,好多年前,好長一段時間,不管我怎麼練,左髖就是緊,怎麼也解不開來。


(半路上的風景,比三角點好多了。)

年紀大了,早就不拚命了。一個一個動作慢慢品嘗(兩腳掛到頭後面的就暫時 pass 囉),心情上比較像是不趕時間的登山經驗,沒有非登頂不可的預設,反正就是仔細欣賞、享受一路的風景吧。

像是前兩天去走新店的「獅仔頭山隘勇線」(台語的讀法大概是:Sai-á-thâu-soaⁿ ài-ióng-sòaⁿ),目標不是摸三角點(很多時候人品不好,三角點就只是白牆一片),獅仔頭山「一等」三角點周圍也早就樹木成林,沒什麼可觀的視野。

但光是衝著這日本時代天字第一號的隘勇線,看著石寮的遺構,看著路上台灣特有種的紅毛社鵑,聞著滿山的華八仙、山棕、酸藤,鑽進去看抗日時期窩藏人質的「大土匪洞」、「小土匪洞」。一路上有看不完的故事,各種層次分明、色彩繽紛的故事細節,誰還會以為登頂和三角點合照才是目標啊。

我不太確定五十多歲的人還是不適合每天這樣練,但能夠偶爾這樣玩一兩次還蠻愉快的。反正就是慢慢散步看風景的心情,一個轉彎、一朵小花,可能都是最棒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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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身體的愉悅

你有多久沒有在練動作的過程感覺到身體的愉悅了呢?

通常在學習動作的過程,老師總是一再強調怎樣做才「正確」,我們學著學著,不小心也就變成關注在動作是不是「到位」。

這樣的學習模式也不能說是完全錯的,沒有人希望動作練著練著會滿身傷。但這麼一來,學動作、練動作這件事,好像就變成不斷聽著「必須」要這樣那樣,甚至是「不可以」這樣那樣。

久而久之,練動作好像成為一件辛苦的事。

打個比喻來說,沒有人想生病,於是我們的生活裡就充斥著避免生病的種種設計,我們吃藥、吃營養保健食品,我們不想再感覺到胃痛、頭痛、牙齒痛。我們以為,不痛了的身體、無感的身體就是健康的身體。我們不知道健康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也不知動作的愉悅、身體的愉悅是什麼滋味。

前兩天我在教室跑步,跑了一二十鐘之後,腦子算是比較安靜下來了。我讓注意力放在兩隻腳掌上,清楚地觀察到腳趾頭、腳跟踏地、離地的觸感,慢慢的,彷彿我已經閉上眼睛在腦海裡看到兩隻腳掌變得愈來愈大,彷彿整個人就是這兩隻腳掌。

瞬間覺得,啊,真的好舒服喔。

這兩年我自己的動作練習愈來愈簡單(難的動作本來就不太行,現在也愈來愈不行了)。山式、站姿前彎、簡化版的拜日式。停留久一點,或者緩慢重覆十次二十次三十次。有時候在下犬式或者坐姿前彎等一會兒,等到肩和髖都慢慢鬆開來,好像冷冷的天,坐在火爐前面看著木柴一點一點劈哩叭啦小規模爆開炸開,然後火花出來,然後火慢慢長成了大一點的焰,然後又慢慢褪去。

就像在 savasana 感受到整個身體像是風箱一樣努力撐大又收縮,等努力的感覺退場後,整個人徹底鬆去。

就像是在安然坐著(盤不盤腿一點也不重要),聽著脊椎和肋骨的推擠與釋放的過程,聽著整顆頭顱一片一片骨頭之間的縫隙彷彿緩緩張開收合的細微聲響。

好舒服。

身體的愉悅感。一點也不假外求的身體的愉悅感。不需要昂貴的道具,不需要特殊的場地,不需要其他人的同意、支持、贊成或者反對。

要能夠體驗到身體的愉悅,是一種需要精進的技巧,是一種值得花時間投資的技巧。這技巧說穿了彷彿也沒什麼了不起:安安靜靜待著,別想太多。不論是動態或者靜態的動作練習,不論是吃飯、洗澡、走路,讓自己可以安安靜靜待在當下的身體裡,別只是用頭腦想著以前的經驗,別只用頭腦想著未來的成就。

不是創造出舒服、不是創造出身體的愉悅感喔。我們的努力,是把各式各樣的阻礙移開、釋放,脫掉不必要的期待、不必要的憂慮。心裡不往外去找,腦子裡面的聲音大概就比較可能退散。安靜就浮現了。

安靜浮現了,再仔細去觀察身體,通常就有機會發現身體是充滿愉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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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味,記憶
打開我自己
奇妙的大休息
「享受手臂像是坦克輾過似的快感」
喚醒自己,記得溫柔一點
不是為了看見天堂
身體和心靈不是相互連結的

你吃的是上品藥、還是下品藥?

時不時看到朋友在社群媒體上貼出自己在「上課」的照片,不論是重訓、TRX、拳擊、飛輪、瑜伽,都有一種共通的特色:挑戰。

這些朋友的練習常常都有具體的目標,例如舉起多重的槓片、某個動作可以持續幾秒鐘幾分鐘、一次可跑多遠跳多高。這些具體的目標,通常是可以用數字表達的,或者,可以拍照讓其他人看得見的。

因為用數字表達容易讓其他人瞭解挑戰的難度,再加上可以拍照,是支撐不少人「上課」的最大動力。

瑜伽以外的世界我真的不太懂(是說瑜伽的世界我能掌握的範圍也非常有限啦),以我自己的角度來看,人生本來就很苦了,本來就充滿各種艱困的挑戰。下了班,或者週日休假的時間,來上一堂瑜伽課還得一直挑戰,真是何苦來哉。

我自己的練習,以及我上課的時候帶的動作或者引導,通常沒有什麼看起來太挑戰性的。反正大部分看起來很高難度的動作,我自己根本也沒有辦法完成。那些看起來難度很高的動作,主要的作用彷彿就是拿來拍照上傳社交媒體讓其他人按讚。

我上課的時候常常和同學分享一種藥性的比喻。依《神農本草經》的說法,上品藥「主養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不傷人」,中品藥「主養性以應人,無毒、有毒,斟酌其宜」,下品藥「主治病以應地,多毒,不可久服」。簡單、單純的動作,大概可以比擬為「上藥」,「久服輕身長年」,意思是可以天天練,愈練身體愈輕盈、長命百歲、常保安康。普通難度的動作,或許可以比擬為「中藥」,有毒的不少,但適合的話,說不定吃著吃著、練著練著,也會有「勝鬼神、延年益壽」。難度超高的動作,就像是藥效很強大的「下藥」,即使無毒,也只能針對特殊的條件,通常「不可久服」,症狀解除之後,藥就該停了,否則「久服令人虛」,甚至種種副作用也會跟著來。

老實說,真的那麼愛挑戰的話,有什麼事能比「認識自己、改變自己」難度更高、更值得挑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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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手臂像是坦克輾過似的快感」
我們抵抗得了高難度動作的誘惑嗎?
什麼是「進階練習」?
在不平衡裡創造新的平衡
當我們以為我們在思考的時候
第一課就是最重要的功課!
瑜珈不是比賽!
療癒,或者是傷害?
其實,我家也有很漂亮的吸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