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永遠沒有錯!」

老師上課時傳授了一個重要的教學重要觀念給我們:「學生永遠沒有錯!」我愣了半秒鐘,才理解老師的意思。

如果我們在上課過程中傳達的指令或者說明,學生無法真的理解,無法將語言化為身體的行動並且切實感受,那並不是學生的錯。很可能是語意不清,很可能是學生的身體有不同的狀況。

老師的工作就是設法瞭解學生的需求所在,將自己腦子裡的知識,轉成這位或者那位學生能夠理解的語彙、字句。

前兩天上課時,教室裡一位同學坐在瑜珈磚上,雙腿雙腳分開,雙膝彎曲,仍然無法讓上半身直立坐穩。勉強坐直了一點,腰痛得厲害。仔細詢問過後,才知道這位同學腰椎受過傷,動過手術。

後來每個動作,我盡量調整這位同學可以進入並且短暫停留的方式,也請他努力去觀察自己身體的感受。原來他早就習慣疼痛,在不同的瑜珈課,歷經不同老師的指令,總是同樣在舊有的疼痛上繼續製造新的疼痛,回家後再服用止痛藥與肌肉鬆馳劑。

和他討論了以後上課練習時該注意的要點,如何在保護自己的原則上,小幅度、短時間地伸展方式。他的神情放鬆了一些,那種看起來比較理解了狀況之後的放鬆感,然後我們又持續聊了好一會兒其他的各種大小毛病。(我沒有診斷開處方,大概只是扮演傾聽的角色。)

離開教室之後,有種「又上了一堂課」的感覺。這位同學是我剛認識的新老師,教了我不少,也讓我馬上有機會印證前一位老師教的「學生永遠沒有錯」的道理。

Just Be Yourself

廣告詞說,「做自己,好自在」。實情並不總是如此簡單。

在瑜珈體位法的練習課上(又有什麼情況不是這樣呢?),常常可以見到同學很努力,努力達成老師或者自己的要求,努力做到一種什麼樣子,像是旁邊「更厲害」的同學,像是老師,像是書上網路上看過的照片。像什麼都好,總之,想盡快與昨日之我切割說 bye bye,至少在外形上,趕快變成想像中的「什麼樣子」。

慢慢來吧,我心裡常常也很用力喊著。先讓我們看看自己吧。不是只有早上或者睡前刷牙洗臉時照照鏡子,不是只有看到臉上的皺紋多了或少了(是啦,這也很重要啦),不是只有體重計體脂率這些數字。

那還要看什麼?

都看啊,什麼能看的,都用力看啊。也不只是「看什麼」,應該還有「怎麼看」的問題。不要永遠只是透過親朋好友上司下屬社會期望值自己的幻想,不要一直只用兩顆眼睛或者戴著黑色彩色的眼鏡來看。

所以囉,我們練習站姿,看看我們的雙腳雙腿。我們像張開翅膀一樣伸展,看看我們的兩條手臀十隻手指。我們練習前彎,我們練習後彎,看看我們自己的後背前胸。我們還練習倒立咧,頭朝下腳朝天,我們看看頭殼頂著硬梆梆的地板,我們看看翻轉之後的自己可以變成什麼德性。

像是靜坐的練習一樣,沒有目的,沒有預設,也不用批判(這些都很耗力氣的)。看到什麼是什麼,頂多是今天有點看不清楚,明天就再想辦法看清楚一點點。

鈴木俊隆禪師說的,「最重要的是,不要刻意以任何看起來比較漂亮引人注意的方式去調整自己,就只是表現出你自己的樣子就好了。」

背彎一直是我練習起來非常吃力的動作,很淺,看起來很遜。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領悟,背彎,真的得打開心胸。我接受自己的身體條件,努力,但再也不想勉強自己。

我自己想再加上的一小句註腳是,「安安靜靜做自己」,既然夠自在了,大概也用不著大聲嚷嚷著,「大家來看哦,我在做自己囉,好自在哦!」

「做自己,好自在」,其實是需要練習的。就像是好好喝一杯水,好好嚼嘴裡的飯,好好走路,好好睡覺一樣。


“To express yourself as you are, without any intentional, fancy way of adjusting yourself, is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Shunryu Suzuki.

Nadine Gordimer. “A serious person should try to write posthumously.”

咖啡店老闆教我的瑜珈課

「所有值得做的事,都值得慢慢做。」

巷子裡的咖啡豆專賣店,基本上只賣豆子,不賣煮好的咖啡。第一次去,我匆匆買好半磅耶加雪菲就趕著走人。第二次去,想換一款豆子試試看,老闆介紹好一會兒,「啊,不然我就煮一杯你喝喝看就知道了」。一方面是因為我有點不好意思(聽起來好像是買賣尚未成功就先讓人請喝一杯),一方面,我彷彿也沒那麼多時間的樣子。買回家自己煮還是自在些。

試過兩款之後,決定繼續到這家店買豆子。我心裡想著,如果老闆還是要招待的話,我就要乖乖喝霸王咖啡了。

這一次我選了肯亞圓豆。給了一堆形容詞之後,老闆果然還是那句,「啊,不然我就煮一杯你喝喝看就知道了」。的確不錯。我一口接一口品嘗著,自己覺得頗為享受。

「你是很趕時間嗎?」老闆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我。

「沒啊」,但是我還是習慣性地看看時間,腦子裡盤算著接下來幾個小時的行程。

「那你為什麼喝那麼快呢?」

我將目光移向咖啡杯,大概只剩三分之一杯。從剛入口落喉算起來,約莫已有十來分鐘,時間蠻長了吧。這還是因為有一搭沒一搭和老闆在閒聊。我也不以為意,剩下三分之一杯不一會兒就乾淨見底。付錢,走人。活著,總是還有做不完的事得繼續處理。

這一次的豆子也很讓人滿意,「下次就繼續享受試喝的服務吧」,我是這樣想的。

一兩個星期過後,我又來報到。

「肯亞圓豆,冷了之後的味道更好哦。」老闆這麼說。

來過兩三次,自己都覺得快要變成「熟客」的狀態。我決定騰出個半小時左右的時間來慢慢喝,等著那冷卻之後的風味。

店面本來就不大,客人也只我一人,我和老闆繼續閒聊。老闆還記得上回我喝咖啡速度很快的事。我回想了半天,不確定是不是因為以前嗜喝 espresso 的緣故,喜歡那種瞬間爆發的滋味,即使現在幾乎都喝手沖單品,慣性還是改不了,甚至自己也沒意識到。

老闆說,他一天大概只喝兩杯咖啡。一個自己烘豆子,賣豆子的人,一天只喝兩杯。有意思。

「你猜我一杯大概喝多久?」他問我。

「一個小時夠久了吧?」我這麼回答,同時在腦海子搬演一杯咖啡喝一小時的戲碼。

他的答案是:「兩個小時」。

有意思,我的腦子繼續搬演,但新指令進來,要把一小時的戲拖到兩小時,想著還得加上什麼可以拖棚的橋段。

突然間才回神過來,像是讓人用力敲了一記,醒了。

「所以值得做的事,都值得慢慢做。」老闆聊了好一會兒,大概就是這意思。

每每在教室裡提醒同學,「慢慢來,不急」,「練瑜珈又不是趕火車趕飛機,急什麼」,「動作要緩緩來,才能仔細觀察到身體細節的感受」。用嘴吧說別人實在太容易了。

今天午餐過後,穿過綿綿細雨狹窄的巷弄,我又來補貨了。

「瓜地馬拉這支聖馬可如何如何……」,老闆講解著豆子的特色,「冷了之後味道更好哦」。我早有心裡準備,完全不趕時間(反正離下一堂課還有將近兩個小時)。

他幫我煮好試喝的咖啡之後,繼續拿起吃到一半的麵碗。我喝咖啡,他吃午餐,從店裡某某客人,扯到這條街的故事,以前的工作,小時候的居住環境。我們年歲相當,成長的背景共通處不少,聊得頗為開心。而我也暗自得意,這一次,我總算是真的慢慢在品嘗咖啡。

結果又被老闆打了一槍。

「你不用那麼正襟危坐啦,放輕鬆一點嘛,你要躺進椅子裡也沒問題啊。」

是啊,我把腳邊的傘踢到一旁,兩腿攤著,又啜了一口,他又繼續講著前兩天晚上新客人的故事了。


  • 對了,店家名字叫「藏田」,依老闆的讀法,「藏」讀去聲,但意義是從「秋收冬藏」而來,「田」大概是萬般事物皆取之於大地的意思,總之,「就是有好東西的倉庫啦」,這是老闆一手的說明。臉書上有專頁,查「咖啡豆專賣」即得(是的,沒把店名寫上去,地址、電話等基本資訊倒是有的)。

其實我一點也不在乎唱口水歌

忘了在哪看到的文章,將菜鳥瑜珈老師的教學,比喻為「唱口水歌」,真是有意思。文章好像是在鼓勵菜鳥老師更上一層樓,有朝一日,也能夠唱出自己的歌,甚至於出自己的專輯。

其實我一點也不在乎唱口水歌。只要是好歌,而且能唱得像個樣子的話,唱口水歌也不賴。

如何抓到原曲的神髓,或者甚至找到自己的演繹特色,也已經是門蠻深的學問了。但不論到什麼地步,還是得有清楚的自己意識與認知:自己唱的是口水歌。

有人會持不同的立場,他們認為,反正天下文章一大抄,沒有什麼是真正原創的。要這麼說也成,不過即使抄,不可否認,還是有人抄起來比較漂亮,有人抄的結果比較厲害。

唱口水歌耶,真有哪麼簡單嗎?光是要唱誰的口水歌,就是個難題了。

想起以前聽到某友人學書法的經驗。第一堂課,在開始臨帖之前,先讓學生自己隨意寫幾個字,老師看了各個學生的字所展現出來的個性,一一提點了方向,「你,柳公權的;你,歐陽詢的;你,顏真卿的;你,趙孟頫的;你,黃庭堅的。」

我們未必有幸在學習的初階就遇上這樣的老師,但練著練著,教著教著,學著學著,就算只憑自己,總是也得一步一步摸清自己的脾胃,自己的個性,自己的能力。

不適合花枝招展的,沒必要硬想把自己變成花蝴蝶。不適合心靈談話的,也沒必要裝扮成精神導師。

唱口水歌其實也蠻有趣的,選對歌路,慢慢摸索。誰管他哪天會不會真的有機會出自己的專輯啊。(再提醒自己一次:自己得意識、認知到自己在唱的是口水歌就是了。)


  • 近來帶課帶到有點頭昏眼花,有些時候覺得非常順暢,有些時候,才上課到一半就意識到(或者下課之後才意識到),「我剛剛在上的是什麼鬼啊?」總之,回來了。好好喘口氣,繼續唱我的口水歌囉。

單純的力量

“This isn’t sexy at all!” 他聽到這樣的抱怨。

什麼動作也沒有,就站著不動。

「味無味處求吾味,材不材間過此生。」

他站在地板上。「吃飯時吃飯,睡覺時睡覺」,老禪師這麼教,那麼,站著就站著囉?

運動解剖學將走路這件事分解成好幾個階段 gait analysis,從腳跟著地、站立、站立中期、推進期、擺盪期,再回到腳跟著地。可是,都不動呢,那些不同階段還在平行宇宙持續進行著嗎?或者是不同階段都在腦子裡搬演,而在肉身巧妙融合為一?

他試著學習讓心眼像是攝影機,長鏡頭和特寫交錯,聚焦在腳底。彷彿熱源探測器,或者壓力計量,大姆趾趾球和小趾趾球,腳跟內側和腳跟外側,還有懸浮的內足弓,甚至外足弓。或者像十七十八世的工筆解剖圖,一條一條肌肉,肌腱結結到骨頭處,黑白的或彩色的,細緻,準確,如密續譚崔(tantra)的思考與行動。

那一次在遠方國度,自己一人進了「咖啡店」,是的,那種「咖啡店」,專賣大麻的那種。花了幾塊錢,還配了一瓶可樂催效。果不其然,本來店裡放的熟悉的搖滾樂,頓時七彩繽紛,若星斗若沙河。不一會兒,劇情又急轉直下,本來 high 翻天突然如千斤墜沉入地心一陷再陷無有盡頭。如是者數度交錯,還有幾次甚至是一起來,又高又重,又輕飄飄又深沉刻骨。

後來接觸了 yoganidra 的練習,才知道,這是平躺在地(自家亦無妨),就著錄音檔案的指引,就可以輕鬆進入的狀態。什麼神奇也沒有,而且,也不過就只是皮毛罷了。裡頭的世界還深得很呢。

他氣吐盡,下丹田守著,一股氣從下腹從髂前上棘大轉子從腿肚往下降,沉重的定音鼓先行,遠遠地,穩穩地,緩緩地,到達腳跟腳板腳掌腳趾,進入地面,往下鑽。

而後那鼓聲漸漸淡去,似乎就要全然消失,卻又慢慢回來了。從內足弓,湧泉穴似乎真的湧出了一股泉,往上,溫溫的小火,尿尿小童似的細泉,沿著小腿內側,過膝,上膕,入鼠蹊,進小腹,胸前、脅肋、後背,上肩,二頭肌三角肌三頭肌手肘手腕指尖,兩條手臂有人從天花板倒吊著往上輕輕拉提似的,那伸展發生了,但說不清在哪,或者應該說,說不清不在哪,週身都給拉長了,卻一點緊繃的不適也沒有。

雙腳仍然沉著,大小腿的肌肉還沒歇息,有底有根的飄飄然吧。

朋友說,看著哪些小清新小確幸都快吐了,沒一點底,要談論日常生活的細瑣事,也只能落得欣賞自家肚臍眼的小伸吟。

他又重新試了幾次,一次一次,感覺慢慢淡了,那股從體內不自主油然而生的酥麻漸漸褪去。

享受過後,最大的忌諱就是念念不忘。只有放下,不再念著,說不定才可能再次品嘗到那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