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純的力量

“This isn’t sexy at all!” 他聽到這樣的抱怨。

什麼動作也沒有,就站著不動。

「味無味處求吾味,材不材間過此生。」

他站在地板上。「吃飯時吃飯,睡覺時睡覺」,老禪師這麼教,那麼,站著就站著囉?

運動解剖學將走路這件事分解成好幾個階段 gait analysis,從腳跟著地、站立、站立中期、推進期、擺盪期,再回到腳跟著地。可是,都不動呢,那些不同階段還在平行宇宙持續進行著嗎?或者是不同階段都在腦子裡搬演,而在肉身巧妙融合為一?

他試著學習讓心眼像是攝影機,長鏡頭和特寫交錯,聚焦在腳底。彷彿熱源探測器,或者壓力計量,大姆趾趾球和小趾趾球,腳跟內側和腳跟外側,還有懸浮的內足弓,甚至外足弓。或者像十七十八世的工筆解剖圖,一條一條肌肉,肌腱結結到骨頭處,黑白的或彩色的,細緻,準確,如密續譚崔(tantra)的思考與行動。

那一次在遠方國度,自己一人進了「咖啡店」,是的,那種「咖啡店」,專賣大麻的那種。花了幾塊錢,還配了一瓶可樂催效。果不其然,本來店裡放的熟悉的搖滾樂,頓時七彩繽紛,若星斗若沙河。不一會兒,劇情又急轉直下,本來 high 翻天突然如千斤墜沉入地心一陷再陷無有盡頭。如是者數度交錯,還有幾次甚至是一起來,又高又重,又輕飄飄又深沉刻骨。

後來接觸了 yoganidra 的練習,才知道,這是平躺在地(自家亦無妨),就著錄音檔案的指引,就可以輕鬆進入的狀態。什麼神奇也沒有,而且,也不過就只是皮毛罷了。裡頭的世界還深得很呢。

他氣吐盡,下丹田守著,一股氣從下腹從髂前上棘大轉子從腿肚往下降,沉重的定音鼓先行,遠遠地,穩穩地,緩緩地,到達腳跟腳板腳掌腳趾,進入地面,往下鑽。

而後那鼓聲漸漸淡去,似乎就要全然消失,卻又慢慢回來了。從內足弓,湧泉穴似乎真的湧出了一股泉,往上,溫溫的小火,尿尿小童似的細泉,沿著小腿內側,過膝,上膕,入鼠蹊,進小腹,胸前、脅肋、後背,上肩,二頭肌三角肌三頭肌手肘手腕指尖,兩條手臂有人從天花板倒吊著往上輕輕拉提似的,那伸展發生了,但說不清在哪,或者應該說,說不清不在哪,週身都給拉長了,卻一點緊繃的不適也沒有。

雙腳仍然沉著,大小腿的肌肉還沒歇息,有底有根的飄飄然吧。

朋友說,看著哪些小清新小確幸都快吐了,沒一點底,要談論日常生活的細瑣事,也只能落得欣賞自家肚臍眼的小伸吟。

他又重新試了幾次,一次一次,感覺慢慢淡了,那股從體內不自主油然而生的酥麻漸漸褪去。

享受過後,最大的忌諱就是念念不忘。只有放下,不再念著,說不定才可能再次品嘗到那滋味。

為什麼要練習體位法–隨想之一

我的一位老師曾這麼說:「我一點也不在乎你彎下腰能不能摸到你的腳趾頭,你的腳能不能掛到脖子上,你能不能從輪式站起身來,我在乎的是,你能不能感受到你自己的呼吸,你能不能讓你的眉心、額頭的皮膚放鬆不緊繃,你能不能在體位法的練習過程中,更清楚更深刻地認識你自己?」

前兩天下課後某同學問,練習完之後,都很想再靜坐下去,覺得很舒服,是不是該繼續靜坐呢?我簡單地回答他的問題,也鼓勵他繼續坐。只見他點了點頭,便將墊子移向牆邊,面對牆,繼續坐下去。

我覺得非常幸運。自己學到的練習方法讓自己覺得舒服,還有機會分享給其他人,讓其他人也感受到同樣或者類似的體驗。

namaste

Please Turn Upside down

人身難得,這個物種不知道花了多少歲月,兩腳直立,抬頭挺胸,邁步向前。演化,還真辛苦。

辛苦歸辛苦,多數人甘之如飴。站久了得坐,得躺,得休息,誰都知道這道理。可是坐著,躺下,說休息,疲累常常仍像淋了暴雨的一身衣物,從頭到腳軀幹四肢都被裹著緊緊的如千斤重,但腦子卻還停不得。說休息,真辛苦。

有些時候,你會想著,行走了這麼些年下來,是不是也能夠換個角度來和這個世界相處?不是稍微抬起下巴,或者蹲低一下這麼容易、便宜的方式而已。能不能徹底來個大逆轉?

每天打開電視報紙電腦手機,認識的不認識的來源,丟進了千百條訊息,要嘛是無聊的八卦,要嘛是熱血的動員。光看標題不讀內文也知道這世道變化真是大。聽著歌者手舞足蹈,「每個條子都是罪犯,罪人都是聖人」,你時不時也想著帶瓶黑色噴漆,將路上見得著的招牌、廣告、宣傳一一抹去。你沒氣力也沒膽量真的採取什麼行動,只是心裡不免煎熬、沸騰有時,便開個空白頁面用力寫下(或者用力按下鍵盤)那些青春期以來就刻在心頭的字句,「有什麼能強過黑色」,聊以自慰。

詩人高唱,「我們用頭行走 / 我們用腳思想」。是啊,除了這般,還能怎樣?

於是你頭頂地,雙腳輕輕一蹬。是啊,徹底的大逆轉。不是文字修辭意義上的逆轉,是真的,從自己開始,把這個世界顛倒反轉過來看吧。

不一會兒,腦子急劇充血,你知道自己漲紅了臉。管他的,天都讓我踩在腳下了,還在乎這些瑣事嗎?

視線緩緩延展出去,地板的紋理清晰可見,但又與平日跪在地上擦拭時所見不同,也不像是在巷弄路邊蹲下來和頸上沒戴圈圈的毛孩子們打交道時的感受。不太一樣,有什麼不太一樣。

慢慢地適應了大腦充血的狀態,你有點明白了,你不過只是在「想暫且離開這世界一陣子,但卻又哪裡也去不了」的困境下,一種自以為是的姿態調整,一種逃避。

逃避也好,姿態調整也罷,既來之,則安之。你將雙腳併儱,腳跟和腳趾頭前後動一動左右轉一轉,膝蓋靠在一塊兒,輕輕夾著。試著讓手多撐一下,讓肩膀活絡活絡,還讓脖子像烏龜出殼般愈拉愈長。不論哲學上有沒有什麼確切的意義,這暫時「轉進」的位置,感覺還不壞嘛。

想著想著,意識到自己在想著什麼似的,想抓住,念頭滑溜不沾手,無謂的掙扎就放手讓他們去吧。果不其然,緊張的雙手鬆開不久,就開始能意識到呼吸逐漸緩和了下來。

你開始慢慢數數。從一到十,數無窮盡,也無需窮盡。從頭再來,就這麼一再一再從頭再來,彷彿這就是樂趣所在,彷彿忘了從哪來,彷彿忘了還想去哪。就這麼興味盎然一數再數,像是籠子裡跑圈圈的小老鼠樂不思蜀,像是跌進 Möbius 環不知哪裡是上頭外面哪裡是下頭裡面。

說沒有雜念是騙人的。你的感受又從鼻間的氣息被帶走,帶到臍下的區塊。有點不明所以的力道在輕輕推著,或者輕輕幫忙撐著,撐著這身軀雙腳往天、頭頂下地繼續延展。

吸一口氣進來,微微地向外膨脹擴大,吐一口氣出去,身子順勢像條橡皮筋似地繼續拉長。頭是秤砣是船錨持續 get stoned,而雙腳像翅膀要高飛像紙鳶往天空飄 high 個不停。

以前你也有過倒立的經驗,但此時此刻真的不太一樣。你打開時計,試著去度量。剛開始時每一分鐘大概可以換算成十次呼吸左右,一會兒之後,六十秒七八次,五六次,像是貨幣市場的貶值升值,最後一分鐘的長度只得三次呼吸。量變造成質變。長度改變,意義轉化。

然後你逐漸明白,時間,一切都在於時間。什麼事情都一樣。只待半分鐘,和停留半小時當然不一樣,一次深呼吸和一整天的深呼吸效果也自然不同。覺悟者的定義不就是每天二十四小時保持清醒看清自己看清這世界。熱血熱情焚燒三分鐘、控制自己不發脾氣兩小時、戒菸戒咖啡戒上網戒自己知道不該犯的事半天,差不多也只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狀態。

這思索讓你笑了出來。你當然是朝菌,你當然是蟪蛄。朝聞道然後夕可死矣,重點在於朝聞道啊。如果腦子始終開不了竅,如果眼睛睜大還是看不見,如果耳朵張開還是聽不到,晦朔、春秋,甚至活個八百年又待如何?外形的姿態、表面的視角改變,或者頭下腳上倒立過來,又有什麼意思呢?

的確有不少人以「發現新大陸」的態度來形容自己的「初倒立」經驗。可惜啊,地球上還有哪塊陸地是新的,是沒人居住的?你一個人翻轉了過來,這世界也還一樣自顧自的繼續轉動。自己的感覺良好,充其量,也不過就是自己的感覺良好罷了。總不可能顛倒過一輩子吧。離開自以為是的顛倒姿態,回到其實真正顛倒的世界裡,還有能力分得清究竟嗎?

你淡然一笑,將雙手移到胸前合什。你注意到自己胸腔正面的肋骨好像太突出去了些,於是再緩緩吐出一口氣,輕輕地讓外突的肋骨往內收進來點。心胸是開展的,但沒必要得意過頭趾高氣昂奮力挺胸。動作微微修正後,感覺更舒適了。

這舒適感讓你想起了某位老師第一次說這句話時的自在神態:surrender the intelligence of your head to the intelligence of your heart(「讓頭腦的聰明才智臣服於心的智慧」)。你又笑了出來,「要先有腦子,要先能思考,才可能讓頭腦的思考讓位給心的感受啊」。

結果好像還是一樣,「牛牽到北京還是牛,倒立了半天,cynical 還是一樣 cynical!」你嘲笑起自己的態度,這一次,可是很開心、很真誠笑著,至少身子舒爽多了嘛。

慢慢離開頭倒立式,趴了下來,胸靠在大腿、額頭靠在地板上休息,時計輕輕一響,心裡頭一句話被那聲響給敲了出來:

遠離顛倒夢想。

愛吃重鹹還是愛吃清淡?

吃清淡一點的食物,是不是就對身體比較好,說真的,我也不知道。但是,選擇不是那麼重鹹口味的烹調方式,我相信,比較有機會嚐到我希望入口的食材本身的滋味,少一些天知道是如何製造的人工調味劑,阻隔在食材和我的身體之間。

這也是我現在練習瑜珈體位法的基本態度。

瑜珈教室不是健身房,至少我個人是這麼理解的。我也認為,瑜珈(體位法練習)不完全相等於一般所謂的「運動」。常常有人問,什麼是「瑜珈」,我想換個角度問,什麼才是「運動」?wikipedia 對 sport 下的定義非常有意思:

Sport (or, in the United States, sports) is all forms of competitive physical activity which, through casual or organised participation, aim to use, maintain or improve physical ability and provide entertainment to participants. Hundreds of sports exist, from those requiring only two participants, through to those with hundreds of simultaneous participants, either in teams or competing as individuals.

我自己畫的重點在第一句:「所有競賽性質的身體活動」。如果這是個可以依循的定義,那麼,即使只以體位法的練習來看瑜珈,大概也不符合 sport 的定義。當然啦,近些年來,美國和印度都有不少「瑜珈比賽」,有的人覺得,提倡瑜珈,也沒什麼不好的。只是也有人會覺得,「瑜珈」「比賽」本身就是一個標準的 oxymoron。(我果然孤陋寡聞,現在才知道,其實美麗寶島台灣也有「瑜珈比賽」。)

基進(radical)一些來說,瑜珈不是運動。要再認真討論的話,或許可以先讀一下《運動帝國:文化全球化的史記》,還有可能早就買了供著的(好幾種譯本的)《薄伽梵歌》或者《瑜珈經》。

拉回來,拉回來。

的確,非常多人都是因為「運動」的需求或目的,而開始接觸瑜珈的練習。誠如 B.K.S. Iyengar 先生所說的,「任何帶領你開始瑜珈練習的理由,都是神聖的」。流汗、減重,通通都夠神聖。但是,這只是一開始的因緣,而不是目的。

不是每個人都這麼想,我明白的。

只要有熱瑜珈的教室,熱瑜珈的課程總是最受歡迎的,反正進教室不一會兒,就能夠滿身大汗,享受某種「流汗」等於「運動」等於「努力」等於「健康」的自我感覺良好。

也因此,時不時都會聽到下課後有同學評論,「剛剛這堂課好操,真過癮」,或是,「怎麼這個老師帶的動作都這麼簡單,我根本一滴汗也沒流,白白浪費了幾十分鐘」。每當聽見這類的評論,我真的都快忍不住想去建議同學,要不要直接去三溫暖來個桑拿浴。

持平一點來講,或許這就是練習的不同階段吧。

很多人的練習過程中,都曾有過這樣的心態:上課時老師帶了太累人的動作,停在姿勢裡太久,邊撐著就邊罵老師或者罵自己。下課之後心情就一百八十度轉變,「真好,我剛剛好努力,好認真,大腿都快抽筋,核心也快痠爆了。應該可以去吃一頓大餐慰勞自己一下囉!」

這些疲累,這些肌肉的痠、甚至痛,根本就不是瑜珈練習的目的(也有人說,「練對就不會痛不會受傷」)。流汗或者消耗卡路里,也只是可能伴隨而來的副作用罷了。

可惜我們凡夫俗子的程度真的不夠高,多半都會歷經這樣的階段。運氣好的,這個階段過去之後,可以到下一階段。運氣沒那麼好的,要嘛就浸在這個階段裡,出不去,要嘛就乾脆跳船,換到其他的遊戲去。只不過,通常跳到其他遊戲,還是一樣會出現類似的階段、門檻,還是有可能過不去,然後再次跳船。looping and looping and looping.

還是很想吃重鹹的嗎?真的想吃,就快快樂樂去吃吧。只是偶爾也試著給自己一次機會,嘗嘗看清淡些的料理,說不定吃起來也一樣歡樂呢。


  • 想到一個還蠻惡劣的例子。電影《倩女幽魂II》裡有隻蜈蚣精,名字甚有趣,叫「普渡慈航」,他化身成金光閃閃的佛的樣貌,說了一句相當有意思的話:

「世人都喜歡崇拜偶像,為甚麼要跟世人作對。」
正義凜然但還蠻不討人喜歡的燕赤霞回說,「我呸,就是因為世人無知,才被你趁虛而入」,佛陀造型的蜈蚣精普渡慈航雙手合什讚曰,「佛法無邊,不依我的明燈指示,只有死路一條。」

說實在話,我活到這把年紀,看見過的世人,絕大多數都是乖乖選擇「親眼所見」的「佛」,都是乖乖相信「無邊佛法」、依循「明燈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