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跳出自己的舞?


唐嘉鴻 – 貓跳 540(圖/中央社)

今年奧運比賽台灣的體操選手「亞洲貓王」唐嘉鴻,在比賽時雖然不慎失誤掉摃(看直播的朋友應該整顆心都揪成一團了),但他隨即再次上槓,完成流暢的「貓跳五百四十度」。過去六千次的練習,讓他最後終於能在奧運舞台上華麗轉體、完美落地。

這一陣子我也在練習一組新的站姿串連動作。明明這組串連動作也只有五個步驟,但練了一百多天下來,都還是不夠精準且流暢。

這些動作,步驟分解來看,每個步驟大概都有至少十個「檢查點」(check points),像是手指的張力、手腕的角度、手肘的角度、肩胛骨的開合、脊椎的延伸、骨盆的正位、軀體和骨盆的扭轉、膝蓋彎曲的程度、雙腳的距離、雙腳重心的變化,更別說還得注意呼吸的調整。

假設說每個步驟有十個「檢查點」,五個步驟大概有五十個「檢查點」。每次一組一組練下來,總是顧得了東,就忘了西。如果有一組動作顧到八成以上,已經很棒了,但通常就不夠流暢了。或者夠流暢,但細節總是模糊帶過,或者呼吸根本不見了。

很有挑戰性,很好玩。

上次「定勁」課時,有個同學問了我一個問題:應該是先把分解動作練「好」,再組成串連動作,還是別求「完美」,先把動作練得順暢,再慢慢修正局部的細節?

我覺得這是非常棒的問題。

教動作練習這麼多年,我對於這個問題也沒有確切的答案。倒是這一陣子自己在練的時候,反覆一再琢磨。有時候我就像個機器人一樣,把一個一個分解動作切割開來,力求每個分解動作練到愈細緻、愈精準愈好。有時候我會刻意「放手」,就讓動作帶著我走,雖然總是有不少細節會把握不住,但想像中的行雲流水好像會讓大腦分泌多一點多巴胺,相當有快感。

重點是,你要練什麼?

你要練的是一支舞碼,表演給別人看,讓別人賞心悅目?或者你練的是一套拳法,要和別人廝殺,把對手制服?或者都不是,你想要的是完成老師的要求,做出和老師示範的版本分毫不差的動作,愈「像」、愈「精準」就愈好?

但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身體條件、使用習慣。如果每個人跳的都是表現出自己特色的舞蹈,那該有多美啊?

只是,所謂自己的特色,應該是以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汗水、自己的時間、自己的觀察思考反省為土壤而成長茁壯開展出來的花朵。

小時候在學校上書法課,大家都得臨摩書帖。書帖就是「範本」,就是「標準」。練習者要先跟著一筆一筆,一個一個步驟學。可能臨摩了一百次、一千字,開始熟了,所有的「檢查點」都牢記在心了,才勉強稱得上「順手」。

順手了之後,「範本」大概早就印在心裡了,眼睛一閉上就看得見。再練個一百次一千次,書帖、琴譜就不見了,畫出來、彈出來,終於好像有點自己的味道了。

開始有一點自以為是的味道了,再練個一百次、一千次,又覺得彷彿怎麼樣都逃不出某個老師的身影,像是孫悟空的筋斗雲飛得再快,還是在如來佛的手掌心裡。

罷了。練到不想再練了。去玩別的。

一陣子之後心又癢了,重新拾起畫筆、重新坐到鍵盤前、重新展開自己的雙臂如同翅膀。一瞬間,幾乎有了一點歷經滄桑的心情。再跳一次,再寫一次,再練一次、一百次、一千字。已經不用再和別人說,已經不用再和自己說,整個身體,心裡面都知道,嗯,差不多了。是自己的了。

動作練習,除了強身、保健,除了讓別人覺得賞心悅目,或者讓教導的老師覺得心滿意足,每個人的表現都像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可能?

像是,讓自己的身體能表達出自己的聲音,讓練習者得以認識到自己身體的潛能或者侷限(這兩者都很讚喔!),或者,根本沒什麼特定的目標、意義,就只是練習過程中的愉悅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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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不掉的殼?

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就認定知識、思考、邏輯是世界最高的準則,理智的位階當然遠遠高於情感,頭腦當然遠遠高於心。我讓頭腦理智和身體的感受之間隔著一層穿不透的殼,一邊一國,明明應該是一體,但卻彷彿老死不相往來。我的理智好像知道這件事卻不在乎,但身體一直還不知道似的。

體育課或是和同學們一起打球,這種事怎麼也難以接受。又是團體共處,又是肢體運動,能逃就逃,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反正想辦法找各種藉口:因為我要讀書。

果然還真的讀了幾本書。讀著讀著,裹著頭腦的那層殼彷彿愈來愈硬。外面的人攻不進來,「我」也出不去。有殼很安全,反正頭腦在殼的裡面,關起來想事情,關起來思考,萬事具足矣。

身體似乎也連帶受困而動彈不得。不過卻好像總是有「反正就這樣也沒關係啦」的阿 Q 式精神勝利法。

說不定有的人真的一輩子就都這樣困在、躲在自己的頭腦裡,安全,自在,享受,低聲哀鳴,怨嘆。

練瑜伽是個契機。我終於得面對自己的身體了,生活在一起三十多年的老朋友,彼此陌生得很。我和他不熟,他也不太搭理我。

We’re one, but we’re not the same.

很不容易呢,一開始。好像年紀很大,但卻沒談過戀愛的人,故事書小說電影看過是看過,真的要開口搭訕,該說什麼話才好呢?眼睛該直視對方嗎?會不會才一看就把人家嚇跑了?

我試探地伸出手臂,怯生生的,怕嚇到別人,也怕嚇到自己。

明明應該是自己的身體,卻只是陌生,尷尬。可以嗎?我真的可以這樣動嗎?會不會傷到哪裡?會不會想動卻根本動不了?手腳真的能聽話嗎?

抬起頭,彎下身,往右轉,向左扭。好像很單純,很容易吧?如果只是用頭腦計算理解的話,應該真的很容易才對。

一次一次試探,邊試探邊心理建設,如果對方不想搭理的話,我也別那麼在意就是了。別放在心上。臉皮厚一點,下次再試看看就是。

是啊,我假裝一點也不在意。教室裡有其他同學,年紀更長的,年紀更輕的,女生,大部分都是女生,偶爾也有一兩個男生。女生比較柔軟好像理所當然(什麼偏見!),但她們每個怎麼看體能也都比我更強一大截。男生,奇怪了,男生也比我更能轉動自己的軀體。

不能看,不能看別人,不能那麼在意。

我的對象在這裡。我最重要的對象在這裡。別人的故事是別人的,我要讀我要寫我自己的故事。我的對象在這裡,在不明所以卻能奇妙開闔的胸廓,在漸漸可以彼此糾結纏繞的四肢,在天知道究竟如何發生的扭轉與釋放。

一次一次前彎,頭放下,再低一點,再低一點,低到乾脆放在地上頂著倒立,或者讓兩條腿就掛在自己脖子上,頭上。兩條腿很重,掛在脖子上才知道真的好重好重。掛就掛吧。

頭下腳上觀看世界。閉上眼,或者勇敢睜大眼看。看久了竟然也就慢慢習慣。

習慣自己也能張開嘴唱歌給自己聽,習慣自己偶爾看著電影竟然會流下淚來。習慣自己遭遇到以前不曾遭遇的挫折,習慣自己也能夠把心裡的話講出來,至少,在最親最熟的朋友面前,講得出一些話來。

習慣看著電腦螢幕,自我治療似的,眼睜睜看著自己,像是照鏡子一樣的,看著自己。就是看,看到什麼,雙手就自動打字自動書寫自己說雙手想說的故事,故事說著說著,我的眼好像也就看到了畫面,故事說著說著,胃會痛,牙會咬,肩會緊。

跌了很多次跤,受了很多次傷之後才明白,頭腦思考再怎麼重要,也得要有柔軟的身體來配合才有辦法完成行動。還好慢慢練著練著,學會了讓邏輯理性放手,讓身體裡那股流動的能量來慢慢安撫各種疼痛,緊繃。

就像是一次一次靜坐,靜靜坐著,氣息慢慢流動。跳離了語言文字的束縛,分分秒秒緊緊黏著怎麼也甩不掉的思考習性鬆解開來,即使只有一秒鐘。

那一秒,整具肉身,整個人在一起的美妙瞬間。說不定殼就這麼卸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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靦腆的笑

二月底三月初,雨水已過,驚蟄將臨。早上第一段練習告一段落,我出門去購物、去圖書館領預約書,當成兩段練習中間的休息。昨天天氣又變冷,雨勢不大。馬路邊的茄苳花一地,風雨吹掃到紅磚縫隙、水溝蓋旁。

我想起十來年前開始在寫的,某個或者某組動作的解析。那時候寫起來偶爾也有點小小的滿足,以為自己可以把一個看似平凡的動作一路拆解到再無可拆解的程度。現在回想,像是在整理老家舊紙箱裡囤積的小學生中學生作文似的,臉上會不自覺露出有點靦腆的笑。

那是一段過程。

事實上,現在每天也還是在練著一樣的平凡動作。練著練著,甚至不時會在腦海裡聽見自己上課時的口頭說明,說好笑也好笑,說煩有時也真覺得煩。

但還是繼續練著。

和一二十年前慢慢有些不一樣的想法。動作走著走著,也是仔細觀察體驗,只是不會再抱著什麼期待,不會再想像下一個彎轉過去會不會出現什麼意想不到的風景。

這樣的心情完全不是失望。一個一個平凡的動作每天練著,像是聽著熟悉的老朋友說說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盬。

過去萬般事都得趕,都得迅速完成的我,慢慢好像可以接受腳步放緩,身體鬆鬆走。有人說,不期不待,不受傷害。也不是,不期待不是因為不想再受傷害,而是現在的這一步就已經很棒了。

我能夠心平氣和,安靜待在身體裡練習。我也知道,這十分鐘,這半小時,這一兩個小時的練習,今天明天後天的練習裡,總是一會兒就分神,一會兒就快流汗,一會兒就又喘起來。

這些都是再自然、再好看不過的風景。當然,這些不會是旅遊書會介紹,網紅會拍照的著名景點。這些不是哪本經典裡提過的美妙境界,這些不是奧運體操選手動作完成之後所有觀眾拍手叫好的表演。

那天我們騎著腳踏車去海邊走。本來就是想隨意看看吧,愈騎愈遠,離開了觀光客比較多的所在,騎到新開的自行車道,騎到貨櫃車一台接一台的台二線,騎進公墓區旁邊的小巷,騎進了安靜的老社區,舊舊的廟,舊舊的房子。陽光灑下,天啊,那光線怎麼能打得這麼漂亮。

我繼續每天練,每天寫。練的就是這些再平常不過的動作,也練習寫下我能觀察感受到的,細節,觸動,呼吸的變化。有時候光線剛好打得非常漂亮,更多時候,嗯,會有雲,會有雨,接著,等夠久就會再有亮麗的光線。

草山平菁街的吉野櫻、八重櫻,觀霧的霧社櫻王都很美,有機會我也湊熱鬧跟著去看。不過就在我家巷口的整排茄冬花前幾天鋪滿人行道,這兩天剩下紅磚縫隙還依稀得見。

我肩上一大袋超市採買的沉重食材,手上抱著圖書館預約借的、還有臨時看見的幾本新到館的攝影集。看著這些茄冬花,看著巷子裡兩隻浪貓睡在人家院子裡準備的紙箱,臉上不自覺又露出了有點靦腆的,自己心裡偷偷滿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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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身體的愉悅
翻譯者的任務
一組尋常的暖身動作
一天一小時,築基一百天

「這段路比較累,比較好走」

走在郊山的自然土徑,大塊小塊的石頭夾雜在樹根間,形成自然的階梯,我順手回頭和同伴說,「這段路比較累,比較好走」,同伴歪著頭看著我,表情有點不解。

我的意思是說,這一小段上坡路,雖然有幾處高低落差大,提腿上去的跨距得大一點,會比較費力,但還算好走。如果同樣的條件換成下坡,有的人會走跳得更急促,表面上彷彿沒那麼累,但對於經驗不那麼足夠的人來說,其實得步步為營,反而更難走。

平常在上課的時候,我也常常和同學解釋,「等一下的動作比較簡單,會比較累哦」,例如說,一個單腳站立的提腿動作,大家最熟悉的股四頭肌通常想都不想就會自動上場搏命演出。

或者有時候我會開玩笑說要同學練單手手倒立,這樣都不會累,因為反正我們都做不到。

如果不盤腿,或者乾脆就坐在椅子上練的話,靜坐的動作看起來超簡單的,但多數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深怕那種什麼做都不用做、只需面對自己的處境。這樣的練習到底是容易還是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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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腳踏車不是那麼簡單滴(你以為你不會被騙時,你就已經被騙了)
簡單的答案
如果不夠簡單
打開腳趾,沒你想像的那麼簡單

你知道你的屁股是怎樣眨眼睛的嗎?

那天在課堂上,我正請同學們練習「椅子式」(utkatasana),一邊叮嚀同學要注意骨盆不要後傾,也不要前傾(就是脊椎要維持中立啦)。椅子才坐到一半,就有一位同學突然問,「奇怪,為什麼我會屁股眨眼?」我愣了一下,「屁股眨眼?」喔,原來重訓教室、健身房早就把 butt wink 直譯成讓人聽了很想眨眨眼睛的中文術語,而且已經是一般同學脫口就能說出來的用語了呢。

這兩三年,我愈來愈常碰到一種情況,同學們在下課後會來問我,她們在健身房、練重訓的時候,經常練到下背不舒服,肩膀痠痛,或者深蹲怎麼也蹲不下去等等各種問題,應該怎麼解決。

嗯,這些聽起來很普通,應該在兩三句話內就可以答覆的問題,我卻覺得是一個一個都是大哉問。

不同的瑜伽老師、不同的健身房教練,總是會有各種不同的指導方式。我常建議朋友不論在瑜伽教室或健身房,甚至是在家裡自己練,在急著完成蹲下或者任何動作之前,應該先感覺一下自己的身體,到底應該怎麼樣動比較順、比較沒有阻礙。

在學怎麼蹲才會比較順之前,先要學會區分骨盆前傾或後傾的差別,以及如何調整前傾後傾。在學習調整骨盆之前,還要練習如何觀察自己的身體、瞭解自己平常使用身體的習慣。

或許更基本的,至少要先觀察一下自己平常到底是怎麼站的,左右腳是不是重心不平衡,腳掌的內外側、前後側是不是經常往哪一邊倒塌。還要學會怎麼主動提起足弓(而不是只靠鞋子或者鞋墊的外力把足弓撐起來),瞭解從足弓如何一路連結到小腿、到大腿內側,一路到達下腹部裡面。

到腹部,或者下腹部,大家都會講「核心」這個詞。核心從來不應該只是指肚子的幾塊幾條肌肉而已,更不是簡單一句「收肚子」、「收小腹」就能練得到的,要能夠實際體驗到深層腹肌,才能確切地掌握到「核心意識」(怎麼想、怎麼連結、怎麼啟動、強化、穩定自己的的核心功能)。

以上三四段話,就是我對上面那些個「大哉問」的簡單回應。而這裡面的提到的練習,其實差不多就是我們每天基礎課的主要菜色之一。

很多人都以為瑜伽只是溫和、柔軟的伸展運動,就是拉拉筋而已。認真上過幾年課的朋友們就知道,你以為的瑜伽才不是你以為的瑜伽,老師要讓你爆汗也就是一塊小蛋糕而已。但瑜伽練習和看起來比較陽剛的健身運動的確有些不同。至少在我們的小教室這裡,就是慢慢觀察、慢慢嘗試、慢慢練,別急著只是用力做動作,別急著只是完成動作

我們沒有要參加比賽拿獎牌,沒有要比別人快,沒有要跳得比別人高,也沒有要擺出看起來比別人更厲害、更上相的姿勢。

很多時候給自己多一點嘗試的時間,有一點耐心,慢慢走,說不定還比較快。想想看爬山的例子,表面上看起來有點像是捨近求遠的之字形路線,抵達目標有時候可能反而比較輕鬆、甚至比較快。更重要的是,除了到三角點拍自拍照、除了等「出大景」之外,路上穩穩走的每一步,也都有機會看到或壯觀或細緻的美景。

每一步都可以是最美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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