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以為我們在看什麼?

reflections
Photo by Camil Tulcan, source

這是作家 Anaïs Nin 的名言。

We don’t see things as they are, we see them as we are.

我們總是戴著有色的眼鏡來看待一切事物。這句話也實在老掉牙到讓人聽了一點氣力也沒有。聽到這樣的話語,很可能會反問一句:「所以咧?」

遇到還不認識的朋友,我們會急忙套入口袋裡裝滿的各種標籤。拿著這些標籤去框這個人那個人,這件事那件事,甚至還能夠因此而發出評判。

之前讀到一位亞歷山大技巧的老師 Jeremy Woolhouse 寫的教學心得。他在歷經十年的教學之後,常常會從這幾百位學生累積的經驗裡,提煉出一些原則。於是,在遇上新的學生時,一不小心,就會生出個念頭來,「我知道這同學會怎麼樣」。

正是這些念頭,讓課程受到阻礙。

我自己也常常就不小心卡在「我以為我知道」。

有次上課,帶一個仰躺的核心訓練動作,我的目標是希望藉由核心意識的啟發,讓同學痠痛的下背得到緩解。通常會有用,我以為是這樣。但那位同學反覆操作了幾次,下背痠痛照舊,我也照舊繼續請她注意自己的正面,自己的核心。

還是沒用。我以為我知道,其實我並不知道。

下課之後我們繼續討論、繼續嘗試。又操作了好幾次,我忽然才注意到她的背面。原來,她的核心才正要準備啟動之前,臀肌早就已經繃緊。這情況沒有解除,她的核心也沒辦法真的幫忙。

(這個故事的另一個小啟示是:上瑜珈課,如果方便的話,不要穿太過寬鬆的衣物。這會讓眼力不夠的老師如我,能夠比較有機會精準地觀察到不同部位肌肉啟動的狀態。)

因此我們重新調整練習的方式,讓她的臀肌慢慢適應,不要過早收緊,不要過度收緊。果不其然,終於可以比較輕鬆啟動核心,她也感受到下背的痠痛有點舒解了。

Jeremy Woolhouse 老師說,

當我讓自己處於可以「不知道」的情況(這也意味著「讓我自己可以出錯」),反而會從學生那邊得到更多正面的回饋反應,而這些反應常常是我原本沒料想到的。

在課堂上,表面上發號施令的老師,如果能夠敞開心胸,不抱持「我一定對」,「我一定懂得比你多」,「我的方法一定比較好」的態度,常常就有機會從學生的身上學到極其珍貴的經驗。

瑜珈、靜坐、佛教,也不過就是一些工具(而且還有一個重點:我理解的、我體驗過的瑜珈、靜坐、佛教,也不過就是這些名詞裡的一些小小的面向,非常可能和你理解的、你體驗過的不一樣)。這世界上還有千千萬萬種其他的工具可以學習,可以使用。

選我們自己合用的工具才是重點。(該勇於嘗試不熟悉的事物,也該讓自己真的有時間去認識清楚究竟這工具與我們相應不相應。)

看我們想解決什麼樣的問題。看我們想如何看待這世上萬物。看我們想如何看待自己。

我們在練習,至少知道自己是戴著什麼眼鏡在看其他人,以及,看自己。

你的手能聽見什麼訊息?

看過中醫的朋友,大概都會對「脈診」充滿好奇、懷疑、或者欽佩:光是三根手指搭在患者的手腕附近,就能「讀取」到近乎算命先生卜卦的詳盡訊息。

手的觸感的確可以非常敏銳,如果能夠好好訓練的話。

瑜珈老師幫同學「調整」時,最常使用的工具也是一雙手。很多時候,同學在課堂練習的過程中,實在沒辦法一邊動作,還一邊花太多腦力處理耳朵聽來的指令,分析,接著再化為身體的操控。這種時候,老師適時的雙手「點撥」一下,說不定同學就能跳過語言的隔閡,直接體驗到教師想傳達的訊息。

每個人幾乎都有被撫摸的經驗。被母親用雙手撫摸,整個身體和情緒都安穩、平靜下來。或者是情人。或者是在最疲累,最無助,最傷悲的時候,有人用手輕輕拍拍我們的背,這個小小的舉動,可能勝過一大堆陳腔濫調的安慰言語。

還有各種「能量」療法,治療師靠一雙手的觸碰,傳遞能量,像是敲門一樣,喚醒患者體內原有的能量。有時候,甚至治療師的手都還沒觸碰到,患者就能感受到身體裡「什麼東西」開始躍躍欲動了。

在亞歷山大技巧的世界裡,老師的手,似乎更神奇了。簡直像魔術師一樣,才稍稍碰觸我們的頭、頸、肩,那些地方的緊繃、壓力似乎就溶解掉。老師的手引導學生從舊有的習慣中解脫,以無比輕鬆的方式,慢慢地從站姿到坐姿,從坐姿到站姿,乃至日常生活一切或簡單或複雜的行動。

Irving Penn - Miles Davis hand
The Hand of Miles Davis by Irving Penn

這些都是我一直努力練習的:訓練我自己一雙手的「聽力」。有些時候我還真以為自己偶爾能聽見一些別人聽不見的訊息,不知天高地厚而自鳴得意。

然後是當頭棒喝。

資深的亞歷山大技巧老師 Missy Vineyard 這麼說:

你感覺到的,只是發生在你自己裡面的感受。你以為你感覺到別人的感覺,其實只是一種錯覺。你在碰觸別人時的感覺,其實是讓你感受到你自己。

但同時,Missy Vineyard 也說:

我的雙手給了我關於學生整個人的訊息,這些訊息我沒辦法從其他途徑獲得。……我的雙手可以感覺到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無法通過言語描述在理智層次掌握到的事。How You Stand, How You Move, How You Live

我把 Missy Vineyard 乍看似乎自相矛盾的敘述一起帶回到我自己的練習,想辦法自己挖掘可能的解答。

在一次一次手和其他肢體部位接觸的動作,如 padangusthasanapadahastasana,在一次一次手支撐的動作,如下犬式、輪式、手倒立,在一次一次雙手往外延展的動作,如 urdhva hastasana、戰士一、二、三,我努力在聽,用我的雙手在聽,聽自己的身體其他部位,聽自己的整個身體,聽自己和外在環境的互動。

或者合掌。讓指腹、指尖彼此輕輕地接觸,以及掌心幾乎完全貼近的兩種方式,差別在哪裡?或者靜坐的時候,掌心朝上和掌心朝下,又有什麼不一樣的效果?

試試看吧!

洗澡的時候,指腹和頭皮、筋膜的互動,可以聽見什麼訊息?或者在上床就寢前,加點味道舒服的精油、按摩油,用自己的手掌撫觸自己整個人的皮膚(摸不到自己的背?來上瑜珈課吧!),按摩按摩自己的肚子,手臂、大小腿、手掌、腳掌,輕輕撫觸自己的肩頸、後腦勺,仔細聽聽看各個關節、一條一條的肌肉、不同的身體部位,在訴說多少故事?

你的手能聽見什麼訊息?

不是道德批判,是技巧練習!

你一定也聽過「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是諸佛教」這句名言。

小時候聽到這句,心裡的直覺反應是,「真是有夠無趣,有夠老掉牙的說教啊」。的確,如果去除脈絡,望文生義,這句話還真是沒有吸引力。

我常常在教室裡和同學玩一種遊戲:我捧起同學的手臂,然後請同學盡可能放掉一切力氣,由我來支撐,由我來移動。絕大多數的同學儘管了解,主觀上也願意配合,但就是沒辦法真的「放掉一切力氣」。

為什麼沒辦法放掉?

因為舊的習慣,舊的認知,舊的使用身體的方式還緊抓著控制台,緊握著麥克風,高高在上,下著指導棋。

亞歷山大技巧(Alexander Technique)的練習裡,最重要的一組觀念 / 技巧,就是抑制(inhibition)/ 導向(direction)。抑制不應該做的,不需要做的;導向應該做的,需要做的。

在什麼層次上練習?

腦子。

先真的安靜下來,想清楚。想清楚再說。想清楚再動。

站立的山式(tadasana)也好,半躺下來也好(semi-supine),或者坐在金剛座(vajrasana)、蓮花座(padmasana),或者就一張椅子也好。

先真的安靜下來,感覺自己整個人的狀態。

發想一個念頭實驗看看,不管是想著從站姿坐下,或者從坐姿站起來,或者輕輕轉頭、轉身,或者舉起一隻手臂。觀察看看一個念頭帶來多少緊張,帶來多少不必要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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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source: AUTRE

亞歷山大(F.M. Alexander)說,

面對刺激時,要先抑制特定的習慣性反應,但唯有當人們真心想要找出自己的問題時,才能察覺到我所說的習慣性反應。

我們察覺到了嗎?

「察覺到了」就是關鍵的第一步。接下來就有機會選擇抑制,選擇新的導向;選擇不依照過去的習慣,選擇創造新的習慣。

願意再試一次嗎?就站在山式吧。先靜一下,感受自己的身體、呼吸、情緒、精神狀態。在安靜的狀態下,想想看,如果要舉起手臂往上,有哪些連鎖反應就瞬間啟動了。暫停一會兒,重新想想看。再暫停一會兒,再重新想想看。多練習幾次之後,清楚想著,要輕輕鬆鬆舉起手往上。觀察看看自己的狀態。

(我們可能以這種方式、以這種態度來練習瑜珈體位法嗎?我們有力能維持練習過程中一直保有這樣的品質嗎?)

回過頭來再看看「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是諸佛教」這句話。巴利文 Dhammapada(《法句經》)的原文是這麼說的:

Sabbapāpassa akaraṇaṁ, kusalassa upasampadā,
sacittapariyodapanaṁ, etaṁ Buddhāna sāsanaṁ. (Dhp.183)

To avoid all evil, to cultivate good, and to cleanse his mind — this is the teaching of the Buddhas. English translated by Ācharya Buddharakkhita

The non-doing of any evil, the performance of what’s skillful, the cleansing of one’s own mind: this is the teaching of the Awakened. English translated by Thanissaro Bhikkhu

一切惡莫作,一切善應行,自調淨其意,是則諸佛教。中譯:葉均(了參法師),參見「巴漢對照法句經」

(這裡頭有個關鍵字 kusala,依《パーリ语辞典》的解釋,「kusala:[Sk.kuśala] 善的,善業; (靈)巧的,善巧.-ttika善三法.-pakkhika 善友.-bhāgiya 善分.-mūla 善根.-rāsi 善眾,善聚」。)

從腦子、心緒的層次(sa-citta / 自己的,心)開始,把不應該做的、不需要的壓力、緊張割捨掉,導向應該做的、需要做的、善巧的,也就是,不再產生新的壓力、緊張、痛苦的行動。

這並不是什麼善惡、好人壞人、好事壞事的道德批判。

如果想要維持長期快樂的身心狀態,如果想要遠離壓力、緊張、痛苦,要練的是技巧。從自己的心、自己的腦子出發,重新使用自己。

像學習彈鋼琴、學習木工、學習打球一樣,要一再反覆練習。練得不順,分析看看哪裡有問題,調整、實驗,再繼續重新練習。重要的是你的行動(記得,行動源自於念頭),無關乎你是什麼人,無關乎你是好人或者壞人,無關乎你性情好或者脾氣差。

分心一百次,就回來一百次。分心一萬次,就回來一萬次。

這是技巧訓練。這是技巧練習。

「全世界都給我安靜下來!」

這幾天變天,昨天剛進入大寒,又濕又冷,總是讓人感到不舒服,身子總是蜷縮著,精神萎靡頹喪,欲振乏力。

不管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或者「天要嫁人,娘要下雨」,都是我們無法控制的事。

但偏偏這世界上到處都是我們無法控制的事。

看著選舉的結果,滿意或者不滿意。辦公室裡的工作進度,要逃離或者繼續苦撐下去。老公老婆或者老爸老媽或者女兒小孩,交代這項那項該辦的事。房東或者房客、樓上或者樓下始終沒處理好的漏水問題。

又是下雨天,氣候變遷,溫室效應。真的到處都是無法控制的事。就連搭個捷運,車上都塞得像是大家約著一起逃難似的。前面的先生揹著的後揹包飽滿又結實,直接就靠在我身上歇著,後面的太太拎著一袋鹽酥雞,那氣味瀰漫整個車廂,濕冷冷的雨傘就依偎在我褲管上,一滴一滴往下滲。還有一堆不知哪來的觀光客,天南地北的口音紛陳,高聲喧嘩。讓人很想大吼一聲,「全世界都給我安靜下來!」

(忽然懷念起一個場景:那時我們在山上拍片,人馬雜遝,村子裡的人都來現場圍觀,你一言我一語的,比菜市場還熱鬧。我手上一杯小米酒,不知道也在和誰聊天吧。一位同事就著大聲公大喊,「全世界注意,五、四、三、二」,大手一揮,真的就全世界靜下來了。)

Hulk

不論我們多努力,我們就是沒辦法完全控制發生在自己週遭的一切事物。

捷運上心裡暗暗咒罵的我,讓同樣也是埋藏在心裡的一句咒語給驚醒:

An unpleasant sound is making contact at the ear.
讓人不舒服的聲音正接觸到耳朵。

驚醒之後才發現,自己早就快要綠巨人浩克一樣,快要爆炸了。但浩克的畫面一出現,念頭一轉,又覺得自己真是好笑:怎麼才這麼點小小的狀況,就激自己如此劇烈的反應。情緒轉得飛快。

亞歷山大技巧的創始者 F. M. Alexander 說,

我的技巧主要的基礎就在禁制(inhibition),禁制那些可能因為刺激而產生的反應,禁制那些我們其實並不想要的反應。

知道哪些是自己不想要的,訓練自己不需要去生產那些我們其實並不真的想要的反應。這是我們真的能掌控的:我們如何應對這個世界、如何應對自己的態度與方式。

情緒就是能量,轉得飛快。(所以該練靜坐啊!)

下一次遇上真的該爆炸、真正該變身成浩克的時候,出拳可得又快又狠又準。(不是,我們絕對不是在練習壓抑情緒哦!)

什麼樣的姿勢才算是「好姿勢」?

雖然上課時,我也常常會幫同學調整姿勢,或者上課前、大休息後,我也常常會提醒同學,能不能注意到自己的身體在往前倒或者往後躺,靠左傾或者向右傾。但我始終認為,如果有所謂「好姿勢」的話,應該是從自己的感覺出發、自己調整,讓自己回到舒服自在的狀態,而不是看著鏡子、拿一把尺的調校結果。

亞歷山大技巧的老師 Amira Alvarez 說了一個有趣的例子。很多學生會告訴他,「我老公 / 老婆 / 媽媽 / 醫生 總是一直提醒我,要坐正、坐直。我好像總是沒辦法坐好。我的背痛得要命啊。」

Amira Alvarez 的說法是,「彷彿『姿勢警察』總是如影隨形」。


(pix source)(「你看看,又沒坐好坐滿了,這次要罰六百八十九元哦!」XD)

當我們開始注意到要調整姿勢時,我們的腦子裡說不定真的就一直帶著一位「姿勢警察」,時不時哨子就嗶嗶作響。更有趣的是,這警察會提醒的是我們眼睛看到的別人,而不是自己。

到底什麼才是「好姿勢」? Amira Alvarez 認為:

好姿勢是觀念改變的結果,包括姿勢到底意味什麼、以及如何達到想要的姿勢。好姿勢不是靠辛苦掙扎而來的。

真的是非常亞歷山大技巧的說法。我們得改變觀念,改變想法,改變認知的方式。腦子裡能順利地運作,把不需要、不該要的念頭放掉,事情就會簡單多了。

哪些是不需要、不該要的念頭?

譬如說,認為好姿勢是硬撐出來的結果。「ㄍ一ㄥ」著不動並不會產生好姿勢。人活著就得動,即使靜坐,氣也還在流動,沒有「ㄍ一ㄥ」著的狀態。

譬如說,認為有一種(甚至只有一種!)姿勢,只有這樣做,才會是好姿勢。很多練瑜珈的人常常以為,開骻就只有大腿外旋這樣的方向,肩膀打開就只有夾緊肩胛骨這種方式,捲尾骨一定對或者一定錯。看情況,CONTEXT!看我們的目的是什麼,看我們是如何協調進入、停留、離開一種姿勢。

姿勢不是只有四肢、軀幹的事,不是「身體」的事而已。換個角度來說,「身體」不只是四肢軀幹,「身體」裡還有呼吸,還有情緒,還有思考,還有精神狀態。

你是不是拿著手機或者看著電腦螢幕在讀這篇文章?(不然咧?)你能夠感覺到現在整個身體的狀態嗎?不需要照鏡子,注意看看自己的骨盆,自己的雙腳,自己的肩膀脖子吧。調整看看,聽聽自己的呼吸,夠不夠舒服?

這些都不需要、都不該是「警察」吹著刺耳哨音警告的結果。好像是丘陽創巴講的吧,練習靜坐,如果能夠坐著坐著,腦子裡不再有那個監視自己的人,那應該就算稍微進入狀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