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要照單全收

時下最流行的心靈小語,常常鼓勵大家,「不論發生什麼,都是最好的,都不帶批判地接受吧」。 最好是這樣。 如果什麼都不用判斷,如果什麼都是美好的,我們也就不需要去尋求心靈小語的慰藉了。 「學鋼琴的小孩不會變壞」?天底下會有這種道理嗎?那全世界的小孩每天都上個兩小時的鋼琴課,不就世界和平好棒棒了嗎? 練瑜珈體位法,或者認真運動,身體就一定會變好?吃素身體就會健康?每天坐個一柱香,或者嘴上掛著佛號,心裡就一片祥和?在臉書、Line上寫個「開悟、明心、見性、業報、解脫」等等詞彙,就是修行者,就是心靈導師了? 最好是這樣。 不少人在練瑜珈體位法的過程,不去觀察自己的身心狀態,不把可能造成的傷害當一回事,只想著競賽、遊戲破關的念頭,只想著流流汗就是排毒、肌肉痠就是鍛練,或者只想著「我的身體超級僵硬的啦,這些動作我絕對都不可能做到,都和我無關啦」,只想著「反正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嘛一直活在當下,我都如實地接受一切」;在靜坐的過程,不先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只是想著「正念減壓」,只是想著「膝蓋痛,消業障」,只是享受著看似「放空」實際上是亂七八糟不受控制的萬般念頭漫天飛舞,催眠自己說,「不要批判」,「都接受吧」。 這樣的「練習」,真的有點可惜。 至少至少,請考慮考慮自己的脈絡。自己的身體、精神、心靈處在什麼樣的狀態下,遭遇到的困難、麻煩是什麼,有哪些工具可以利用,該培養什麼能力來解決;目前,大概可以先怎麼做;實驗看看,效果如何,哪裡要校調,哪裡要修改,然後再繼續操作、觀察、評判。 舉個具體的例子,在站姿前彎 uttanasana 之後,該接什麼樣的動作?(別再以為一定非有標準答案才對哦!) source: T.K.V. Desikachar’s Religiousness in Yoga 可能是後腿拉得太緊了,那就用蹲姿的 utkatasana 來緩解一下;或者可能是背的壓力,那慢慢做點貓牛式吧;也可能整個人都累了,那就大休息,躺一下囉。 在 Uttanasana 之後,可以依不同的需求這樣接續下去,其他任何動作也都可以千變萬化,但不論怎麼轉,還是得看自己的脈絡,看自己要解決的問題是什麼。也就是說,我們在練習的過程中,必須要觀察、思考、推理、實驗。 那靜坐的時候呢?一個又一個念頭浮現,這般那般的情緒悄悄地或者猛烈地來訪,然後呢?如果不想什麼都照單全收,囫圇吞棗,又該依循什麼樣的操作原則? 還是一樣,看我們自己為什麼要靜坐。為了要讓舒解壓力?很好。為了要改變不想再繼續糾纏的習性?很好。為了要看清實相?很好。不論是哪一種目的,大概都不是就那麼靜靜坐著,「什麼事也不做」,這些目的就會乖乖來報到。 更何況,通常「什麼事也不做」,實際上常常會是我們的腦海裡無意識地、隨機地做好多好多事:紛飛的念頭串起來好像有畫面的故事,「電影上演了,就看吧」;明明坐在瑜珈磚或者蒲團上,下一秒就移動千萬里,「旅遊團要出發囉,一起去玩吧」。 以安般念(觀呼吸)(anapanasati)的練習方法來說,靜坐下來,就先找到呼吸,安住於呼吸吧。鼻尖的呼吸,肺的呼吸,一整個身體都參與的呼吸。 至於各式各樣的念頭、情緒,請記得,全都是我們的「心」(minds,要加 s 變成複數形態)裡要搶麥克風的成員。有的成員偏向善巧(kusala, skillful),有的成員偏向非善巧(akusala, unskillful)。我們在練習,不是誰想要搶麥克風,就讓他搶走,讓他大聲叫囂。我們在練習,主動把麥克風遞給比較善巧的成員,讓他們的聲音不會被埋沒。 我們忙著在練習睜大眼睛看清楚誰是誰,我們忙著在練習,不是看到任何長得像神、說自己是神、長得像鬼、說自己是鬼的傢伙一招手,就不加批判地快快樂樂跟著上路。 管他裝神還是弄鬼,我們就守在自己的呼吸,自己的知覺,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意識。

慢慢來

那天下課後,照例問問看同學們的狀態。一位老同學不甚滿意地回我,「不夠啦,你這樣帶,運動量不夠啦。」 我知道有些同學習慣表面上看起來很操很累人的練習方式,總認為只有這樣的練法才是練習。當了這麼久的瑜珈老師,我多少知道,怎麼樣帶會讓同學覺得累,覺得「有操到」。如果一個動作接著一個動作,連一次停下來喘口氣的機會都不給,連續三十分鐘一個小時,或者故意在一個需要肌耐力的動作停久一點,兩分鐘三分鐘甚至五分鐘,要喘、要痠,要大腿「爆炸」,都再容易不過了。但如果知道那些滿足心理成就感的動作,會造成腰痛下背痛,會讓頸椎承受過大的壓力,我們還會真的想要嗎? 或者換一個方式問,練瑜珈體位法,就只能是這樣努力操、用力操、累到爆?難道沒有別的可能嗎?(這個問題後面還有更重要的問題:為什麼要練瑜珈體位法?為什麼要這樣練?) 昨天自己在新教室練習,徐徐吐了一口氣,開始深呼吸。設定的目標是,平平順順地深呼吸,從頭到最後,意識和呼吸的連結,盡可能完全不斷裂。 我提醒自己別急,慢慢來,沒有哪個動作非得要做不可,也沒有哪個動作非得做到什麼程度才算「到位」這回事。反正就只是一個動作一個動作老老實實走下去就是了。 兩隻腳掌在墊子上,觸感很清楚,連結很清楚。腳趾頭是腳趾頭,腳趾球(toe mound)是腳趾球,腳根是腳根,三根足弓是三根足弓。然後,這些部位慢慢融合成腳掌,連結到腿,骨盤,軀幹,到頭頂。 形式簡單的站姿,像是站姿前彎、側三角式、戰士二、三角式,緩緩一吸一吐進出幾次(別問我到底幾次,我一點也不記得),覺得順了,就在 state of the asana 停留一會兒,三五次,或者十次二十次深呼吸。 身子慢慢都適應了,差不多也可以輕鬆做拜日式了。有上犬式,有下犬式;沒有拜日式 A,沒有拜日式 B。這一邊可以加入 anjanayasana,另一邊可以換成抬一條腿往上往後往外側往內側,都好。 好像還做了一會兒倒立和後彎吧(天記得),接下來是在坐姿玩很久,不對稱坐姿,對稱坐姿,扭轉,前彎。很淺很淺的扭轉和前彎,又慢慢加深,又回到很淺很淺的狀態。呼吸串連著整顆頭顱,整條脊椎,整片後背到腳底板的筋膜。 回到 dandasana 輕鬆坐一陣子,再小腿交叉 sukhasana 又坐一陣子。舒舒服服躺下來大休息十來分鐘,真是舒服,沒累到睡著,意識清醒清楚清晰但又輕鬆的大休息。 該打開的部位都慢慢擴展開來,該延伸的,自然慢慢延伸。這樣練,多舒服啊。 想到教室要開幕之前,東寫西寫了一堆文案,大多沒機會出來見人,不過有兩句打油詩,一直覺得還算有點小趣味: 徐緩方見疾如風,輕柔最是硬功夫 一開始剛學瑜珈的時候,總是想著要「自我挑戰」。難一點的動作,難一點的事情,才有勁,才來勁。旁邊的同學看起來輕輕鬆鬆就做到的動作,為什麼我總是沒辦法完成?有某個動作始終「卡關」,今天練、明天練、天天練,到了某一天,終於不小心「破關」了(天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真的超有成就感的。 從小教室到大教室,從一個星期練一兩次到天天練,到參加這個那個工作坊、特訓課,永遠有更難、更花俏的動作,勉強去做,大概也可以做出個樣子出來。但是,面對自己每天的練習,重覆的 chaturanga 就是一直會讓手腕疼痛,kurma 或者 supta kurmasana 這種超級深的前彎,實在讓下背不堪負荷,還有,我的輪式不管怎麼樣推,手臂就是推不直,要從輪式自己站起身來,無論照著網路上查到的各種奇技淫巧來練,都彷彿是不可能的任務。也有些時候乾脆就休息個一兩天甚至一個星期不練,手腕和背的不適就解除了,不過心裡的癮頭(「就是應該每天練才精進啊!」)卻壓不下去。身體和心裡的矛盾似乎愈來愈不能調和。 埋藏在深處的懷疑聲愈來愈清楚:何苦來哉?為什麼要這樣練呢?為什麼只能這樣練呢? 如果只能當一具形狀永遠固定的模子,即使這模子做工再怎麼精緻,做出來貌似漂亮的花朵,也不會有自己的神采,也不會觸動自己、觸動任何人。 然後我慢慢地走出來了。走出那個模子,從各個教室的老師身上嘴裡學來的模子,自己看著書、看著網路影片倣造出來的模子。 不再只是依著那些口令,那些外形的指引,那些數字,那些「標準」,不再只讓習慣的動作(以及習慣如何動作的方式、習慣如何動作背後的心態)牽著走,不再只看到只感覺得身體最表面的肌肉,不再讓自己陷在這個那個模子裡。 身體開始比較能夠自在了一點,有點什麼在身體裡流動著,帶著身體在一個動作一個動作之間流動。韻律,節奏,隱隱地浮現了。感覺到了,聽到了。

靜坐應該是什麼樣子?

記得有次和朋友聊天,不小心聊到靜坐的話題,朋友立刻假裝要盤起雙腿,然後雙手合掌在胸前。我心裡想著,咦,為什麼要雙盤?為什麼要合什呢? Tricycle 剛好有一篇文章,作者從網路上找一堆打上 meditation 字樣的照片,發現了一堆有趣的刻板印象:金髮白人女性、性感的伴侶一起靜坐、各色人種、商務人士、老人、七彩發光脈輪、飄浮騰空等等。 聽到「靜坐」這個詞,你會聯想到什麼樣的畫面呢?你注意到自己被哪些刻板印象給制約了嗎?

「靜坐沒辦法教,但可以學。」

“Meditation can’t be taught, but can be learnt.” – TKV Desikachar 「靜坐沒辦法教,但可以學。」 — TKV Desikachar 教靜坐的老師引用這種話彷彿在自打嘴吧。是的。我真的非常認同 Desikachar 的這句話。別急,慢慢聽我道來。 我自己練習瑜珈,練習靜坐的過程,當然也是歷經好多老師教導、調整、敲頭的過程。有的老師幾乎天天見面,有的老師大概我這一輩子就只有繳錢的那幾天會碰到,有的老師我在網路上按個鍵就又跳出來(像是網路上最有名的「孤狗大神」一樣),有的老師一直在我的 Kindle 裏(庫存量還愈來愈大)。 老師說肩膀放鬆、脖子放鬆。老師要我們往不同方向轉動肩關節,老師要我們輕輕左右或者前後搖搖頭點點頭,老師要我們躺下來後腦勺底下墊個瑜珈磚。老師在我們做不同動作的時候過來輕輕撫著我們肩膀和脖子(或者手腕和腳後跟),老師要我們自己輕輕撫著自己的肩膀和脖子(或者手腕和腳後跟),老師要我們雙手放開想像著自己的手繼續輕輕撫著自己的肩膀和脖子(或者手腕手指頭腳後跟腳趾頭)。 有的同學說不定暫時還有些障礙,像是覺得「這樣一點都不累啊」、「這樣我根本就沒有運動到、沒有暴汗、沒有排毒、沒有肌肉撕裂傷似的快感啊,或者想著,「怎麼都不帶我們觀想七個脈輪紅光橘光靛藍光紫光」、「不是該要 vipaśyanā vipassanā 觀這觀那內觀才是最厲害的啊」。 也有的同學說不定慢慢會進入狀況,自己慢慢找到一條自己熟悉習慣或者有點陌生或者甚至冒險意味濃厚的路,繼續邊玩邊走著,走著走著一不小心還可能會跌跤,有的人會因此而不高興掉頭走人,也有的人會拍拍灰塵或者清清傷口吹著口哨再次上路。 這些反應可能和每個人不同的個性、反應有關,也有可能深一點的結構性因素,像是底下這段描述: 台灣的教育從小到大都在上懶人包,課本為什麼要那樣編,為什麼一定要以那樣的順序來上,老師自己不見得知道,學生也不疑有它。雖然有非常多的老師想辦法讓教學活潑,還想要鼓勵學生的創意,但是只要一遇到段考、會考、基測、指考,就一切都要為考試服務,一切變回「標準答案」。老師一定要照進度教,不可以超過範圍要不然會被抗議。請問有多少比例的學生從小到大曾經在老師的引導下完成過以下的過程?(1) 長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疑惑;(2) 解構疑竇的元素;(3) 偵測問題的邊界與核心;(4) 發展與收斂議題;(5) 直擊問題的核心,然後再依此 (6) 確立閱讀的方向。 如果學生的閱讀都只是為了父母老師的要求,希望自己成為認真小孩的自我感覺良好,通過考試的壓力,那麼他們永遠都不會出現 「發自內心對知識的渴望與探索的動力」。一旦沒有這樣的動力,就不會有任何「延伸閱讀」與「鑽研」的必要性。 (作者顏聖紘,文章出處) 有機會遇上好老師的好引導,真的是非常幸福的事。比較麻煩的是,在好老師出現,開始在引導我們發展自己的理解時,我們是不是準備好了。我們是不是總是習慣拿著過去東拼西湊的「標準答案」去應付、甚至質疑老師? 再換個方向來說吧。以「脈輪」這個詞為例,我們直接的聯想是什麼?我們以為我們已經知道了什麼樣的概念與圖像?我們能不能分辨出地圖和實際街況的差異?我們能不能分辨出字典例句和日常會話的不同?我們能不能反省自己的腦子裝了多少的「標準答案」?當這個老師那個老師以不同的方向引導我們去觀察感受時,我們產生了哪種抗拒的身心反應、我們接受了哪種新的暗示或者訊息、我們的內心冒出哪些疑惑?我們如何將疑惑慢慢整理成可以研究的問題,進而繼續搜尋身體外(的知識)、身體內(的體驗)的可能理解? 前幾天去上了一整天 bodywork 的課程,真的覺得,當學生真快樂。享受老師以自身經驗融會貫通,講解不同架構、演練不同手法;人家十年功,我們一天就聽完精華。可能嗎?如果沒有自己「發自內心對知識的渴望與探索的動力」,就不會有任何「延伸閱讀」與「鑽研」的事情繼續走下去,這樣的話,一天聽到的精華,大概一陣子也就漸漸忘光了吧。 不管是哪一派的手法,不論是使用哪種理論架構,最終,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精神狀態,還是得自己去體驗(進而自己去調整)。老師能教的前提是,學生能學。

該不該練倒立?

有教室說,同學們,別在上課前、上課中、上課後,練習頭倒立和肩立。 King and Queen No More? Headstand, Shoulderstand, and the Yoga of Experience and Evidence 有人喜歡把 king/queen of asanas 掛在嘴邊。有人習慣三句不離解剖學的術語。 有人聽到說不要練這幾個重作覺得如釋重負,有人覺得這是完全是瞎扯。 有人覺得,是啊,你們不該做這麼危險的事,我來就好。 有人一回想起硬被老師逼上梁山的痛苦記憶 PTSD 症狀就上身了。 Leslie Kaminoff 老師說,頸椎小是小,也還是可以撐起我們的頭;重點在於練習者的意圖、重量力道的分配、關節的平衡。 Amy Matthews 老師說,沒必要把倒立的功效講到那麼神,但這些動作還是可以安全做到;只是安全得花相當時間學習相關知識,並且能夠應用到倒立動作上。 你能做到這些姿勢,也不代表你就適合、應該做這些動作。 很多時候,硬是把整個身體折磨到某些狀態,要承擔的風險,真的就不再只是未來式或者假定句了。說不定身體暫時尚可承受,但心態已經嚴重扭曲了。 延伸話題:有人說,那不做頭倒立和肩立,我做手倒立、肘倒立來替代好了,不會傷頸椎嘛。 很好啊。只要記得,你還是有手腕、肩膀、整條脊柱、四肢和核心要照顧好,呼吸要照顧好,心態要照顧好。都照顧好,要玩什麼動作不行呢? 為什麼要練這些、那些體位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