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想像的,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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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剛開始,我請同學躺在墊子上,先是彎一邊膝蓋抱進胸口,接著抱大腿後側,慢慢往天花板伸展大腿、小腿、腳後跟,然後將腿往外側打開(supta padangusthasana,用瑜珈繩套在腳上,不用直接抓腳趾)。一會兒之後,單側的伸展結束,平躺回墊子,我問同學,「有沒有覺得一條腿變得比較長?」

只見同學們一個一個都變得更專心的樣子,或者輕輕擺動兩條腿,在探索自己身體的變化。(話說這狀態真棒啊!)

有的同學感受很清楚,有的可能還模模糊糊、不太確切。

「老師,我的右腿感覺好像變長了一點。這是真的,還是想像的?」

「這是想像的,所以是真的。」我之所以如此回答,是因為通常多數人都以為,有一些事情,如果能經過儀器觀察、測量、紀錄,大概就是「真的」,而如果只是「自己感覺到而已」,可能就不是「真的」,甚至說不定就是「想像」的。

在瑜珈課、肢體與知覺開發課、靜坐課,我都常常會鼓勵同學,放鬆平躺(或者坐著、站著),專心「想像」自己在做某些動作(但是能不用力的肌肉就盡量都不用力),同時仔細觀察在「想像」的過程中,肌肉的微幅牽扯,以及整個身體狀態的細微改變。

有些時候,當我們能控制住平常習慣用力的肌肉不再用力,但又想像著自己在做某些簡單動作(像是抬頭、舉手、抬腿、站起身、坐下來),可能會因為放鬆了表層肌肉的緣故,說不定也能讓深層肌肉有機會釋放長期累積的壓力。

在 Yoga Nidra 的練習裡,這也是一種常見的技巧。肢體放鬆,只用腦子想像著某些動作的進行,例如說,順著呼吸的節奏,慢慢在心裡演練幾次拜日式。大腦的「運動皮質區」(motor cortex)「體覺皮質區」(somatosensory cortex)等區塊也都會有相對的反應。

這可以是另一種練習的方式。

站在瑜珈墊上,山式,放鬆深呼吸。先想像看看自己覺得熟練的動作,串連的拜日式,或者更簡單一點的三角式、側三角式、戰士一、戰士二都好,清楚想像動作進入的過程,動作停留的狀態,離開動作之後的反應,之後再配合肢體一起跟著動作,最後動作結束,再回到山式,安安靜靜呼吸,觀察身心整體的感受。

或許這也可以當成是《法句經》(Dhammapada)第一偈的操作練習:

manopubbaṅgamā dhammā manoseṭṭhā manomayā
All experience is preceded by mind, led by mind, made by mind. translated by Gil Fronsdal
諸法意先導,意主意造作。 了參法師中譯

我們總是以為身體是我們的

身體是很好騙的。或者精確一點地說,大腦是很好騙的。

我們總是不斷告訴(欺騙)自己,我們只能這樣做,我們不能那樣做;我們只會做這樣的事,我們不可能做那樣的事。接下來,我們就把這樣的敘述、想法,當成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我們會認同這樣的「真理」。

這是瑞典的認知神經學家 Henrik Ehrsson 的著名實驗。光是利用一條橡皮手臂,給予適度的視覺、觸覺的刺激,我們的腦子很快就會上當,會讓我們以為我們有三條手臂。

只要把來自不同感官的輸入給擾亂,往往就可以騙過腦袋裡的身體意識。如果視覺和觸覺指出一件事為真,不論那件事有多荒謬,就連我們一輩子擁有的本體感受和穩定的身體意象,都不見得能抵抗得了。(奧立佛·薩克斯,《幻覺》)

再看看更劇烈的實驗吧。

受試者戴上特製的眼鏡,視覺只接受到來自攝影機的輸入資訊,但同時自己的身體又接受到一些觸覺資訊,因此腦子就錯亂了,開始以為自己的身體是視覺傳送來的狀態:感覺自己的身體縮小了或者放大了。

這個實驗更有趣了。受試者只看到「自己的」背影、看到有人在旁邊拿著一隻麥克筆在戳「自己的」胸口。這種感官資訊的混亂,讓腦子以為,嗯,「我們不在自己的身體裡,但卻又同時感覺得到自己的身體」。

具有形體,似乎是世界上最可靠的事,是無法駁斥的。我們把自己想成存在我們的身體裡,把我們的身體想成屬於我們的,而且只屬於我們:因此,我們是從自己的眼睛來看世界,用自己的腿來走路,用自己的手來握手。另外,我們還有意識,存在我們自己的腦袋裡。(奧立佛·薩克斯,《幻覺》)

我們認為「我的身體就是這麼僵硬」,「我的大腿(或者核心)就是不夠力」,「我就是要吃甜點」、「我就是看他這種人不順眼」。

在 yoga nidra 的練習裡,我們也可以「欺騙」「我們的」大腦,讓「自己」感覺到自己輕飄飄的(get high)、感覺到自己變得很沉很重(get stoned)。

專心在呼吸練習、yoga nidra、或者靜坐的過程裡,我們也可以讓自己感覺到自己膨脹得愈來愈大,或者縮得愈來愈小。

神經學家 Vilayanur Ramachandran 是這麼說的:

Your own body is a phantom, one that your brain has constructed purely for convenience. (Norman Doidge, The Brain That Changes Itself)

你自己的身體是一種錯覺,那只不過就是大腦為了方便起見而建構出來的玩意兒。(《改變是大腦的天性》)

種下你的種子

種子是神聖的。

種子是象徵,種子當然也是具象、具體的存在。Sacred Seed、Spiritual Ecology 的作者 Llewellyn Vaughan-Lee 這麼說:

種子對我們的生存、生命是至關緊要的。多少世紀以來,地球上種子的種植,象徵了生命的奧祕,以及靈魂的旅程:經由種子落地,進入地裡,生命因而重生。經由黑暗,我們重生於光明之中。現在超市裡預先包裝好的產品,早就遠離了種植過程應有的循環,我們可能已經遺忘了這種奧祕,然而在我們的心靈深處,這仍然是靈魂最富象徵意味、最滋養的故事,這也讓我們能夠連結到存有的深層意義。

Passiflora, Passionsblume
Karl Blossfeldt, Passionsblume

每次 Yoga Nidra 的課,我大概都會重新再解釋一下 sankalpa 的概念,並且會多嘮叨幾句,Yoga Nidra 不是只為了讓人放鬆、讓人進入深層放鬆(就像瑜珈體位法的練習,不是只為了身材健美、身體健康;就像靜坐的練習,不是只為了讓人暫時忘卻塵世的煩惱、不是只為了讓人自我感覺良好)。

我們在意識最深層之處,種下一顆種子,然後,做該做的事,讓種子能隨著時間,而發芽,壯大。

這不是「新年新希望」,祈盼有一股力量,我們許了願,這外力來幫我們實現願望。不是這樣子的。Swami Rama 說得很清楚,sankalpa 就是一種決心(determination),「要有自信,讓自己放出光芒」,並且隨時記得告訴自己:

I will do it. I can do it. I have to do it.
我要這樣做。我能這樣做。我得這樣做。


* Sankalpa 是梵文,在巴利文裡拼成 sankappa。佛教「八正道」裡的「正思維」(或譯「正志」、「諦念」),巴利文是 samma sankappa,常見的英譯是 right intention(或 right thought, right resolve, right conception, right aspiration),依 Magga-vibhanga Sutta《分別聖諦經》)的定義:
“What is right resolve? Being resolved on renunciation, on freedom from ill will, on harmlessness: This is called right resolve.”
「云何正志?謂聖弟子念苦是苦時,習是習、滅是滅,念道是道時,或觀本所作,或學念諸行,或見諸行災患,或見涅槃止息,或無著念觀善心解脫時,於中心伺、遍伺、隨順伺,可念則念,可望則望,是名正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