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沙屯媽的後殿靜靜聆聽

走在山裡面,自然的土徑最棒了,腳下傳來回饋的觸感,泥土混著花香的氣味,光線從頭上灑下從樹葉縫隙裡流洩,幾乎就是最高的享受。

時間充裕的話,我會找一塊大石頭,或者剛好碰上的板凳、倒木,或者任何大概可以讓我的坐骨安穩放著的地方,放下我的身體,說不定把鞋子襪子也脫了,就這樣靜靜坐著。

安靜下來之後,附近樹枝上,或者權木欉裡原本唱著叫著的鳥群,因為我們的到來而呈現的警戒狀態,也會慢慢解除。機靈的山紅頭怎麼也看不到,但就開始回復本來吵吵鬧鬧的歡樂景象。至少我聽起來以為很歡樂。

就這樣靜靜坐著,盤不盤腳真的完全不重要。靜靜坐著,聲音會慢慢重新浮顯。好像水底的什麼本來看不見的,真的就浮出水面,讓人驚鴻一瞥。

鳥叫聲,樹葉彼此撞擊像是敲打樂。

最響亮的還是頭腦裡心裡面的聲音。只要一靜靜坐下來,那些聲音就像剛看見空曠草原、解開了繩套的小狗,能衝多快多遠,就衝多快多遠。

就讓那些聲音衝吧,我這麼想著。把自己頭腦裡心裡面的這些聲音,當成是或高飛或躲藏的禽鳥,風吹動樹稍樹冠的葉片,整片草的波浪。我看著這些聲響,讓自己享受這段幾乎沒有其他干擾的時空。

其實不是沒有其他干擾,而是,這些聲響,就在他們本來該在的地方,我沒有一絲多餘的期待。我終於不再去干擾這些聲響。於是,成就了最高的享受。

那天在人聲鼎沸的白沙屯媽拱天宮,我們也跟著合掌拜拜。後殿剛好有張長板凳空出兩個位子,我們就坐下來休息,卸下沈重的揹包,喝了水。

很自然就閉上眼睛,休息。眼睛一閉上,其他感官瞬時開啟。香爐上飄過來的煙霧氣息,天井灑下的日光,鄰座兩個太太繼續聊天,前面成群的信眾在祝禱,每個人嘴上心裡面都喃喃有詞。突然一對筊杯清脆落下撞擊洗石子的地面,不久又一聲,又一聲。

好像有個什麼力量在我後腦勺輕輕拍了一下,我整個人清醒過來。

以前總是覺得廟裡面太熱鬧,人馬雜沓。小時候媽媽逢年過節帶著我們幾個小孩去大廟裡拜拜,我個子小,握著香的手高高舉起,怕戳到人,也怕讓人戳到自己。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媽媽會雙膝跪下,手上的香灰隨著一次一次低頭彎腰而滑落,我在一旁依樣比畫。只是不懂為什麼媽媽有那麼多話可以和神明說。

年紀大了,終於也一次一次嘗到擔心、焦慮、無助的滋味,在廟裡自然就化為禱詞,合掌,默默陳述著。祭神如神在。我多麼希望有位慈悲的神明,無止境的耐心,聆聽我心裡說不出、訴不盡的苦楚。

那天在拱天宮算是我第一次在大廟裡靜靜坐著,感受整個空間裡流動的空氣充斥一股又一股的焦慮,祈禱,托付,盼望,各式各樣無聲的話語,像是漫畫的對白框裡的文字,一格一格一句一句流動著。彷彿每一句都撞擊到我的心裡,彷彿每一句都是我自己說的,我自己的故事。

我讓自己就是靜靜坐著,靜靜聽著,就當成是在林子裡聽著樹梢的紅嘴黑鵯,聽著水邊的鉛色水鶇,聽著高空盤旋過來過去的大冠鷲。就是靜靜坐著聽著。

不再抵抗,不再掙扎。我知道自己頭腦裡心裡也是一樣聲響畫面不時生起,不時幻滅。

我繼續練習靜靜坐著,靜靜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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