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我們才剛剛坐了一下子,好像稍微安靜了一點點,我們就急著問,「那然後呢?」
沒有,沒有「那然後呢」。
繼續坐下去吧,看看能不能維持住剛剛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局面。說不定,只是說不定哦,會更靜下來一點點。
那然後呢?然後說不定會再更靜下來一點點。
那然後呢?
再更靜下來一點點,再更靜下來一點點,再更靜下來一點點。然後,說不定,只是說不定哦,就有可能看得更清楚一點點。
什麼東西看得更清楚一點?
需要看的東西,值得看的東西。
瑜伽 靜坐 覺知 身心諮詢 一對一私人課
說實在的,我從來沒想過教兒童瑜珈,或者親子瑜珈這種課。我長得這種德性,容易嚇到小朋友,而且年紀這麼大了,實在也沒能力陪著小朋友蹦蹦跳跳。
(picture source: http://www.examiner.com/article/yoga-for-kids-vs-other-sports-activities)
教室開幕那天,高中老同學來捧場,還帶了他的兩個小朋友。隔天,老同學又帶著其中一個,來上課。
小學三年級,嗯,我的態度是,就和一般的教法一樣吧。只是我小心提醒自己,別給人家太大壓力就是了。
小朋友上得似乎還蠻開心的。雖然我不確定,她下個星期會不會想再來,是不是真的喜歡我上課的表達方式。結果一個星期過去之後,她又來了,再一個星期,她依然準時出現。(實情是:她爸爸,也就是我的老同學,大老遠地陪著她搭捷運、轉捷運過來。)
前幾天的課,她爸爸也一起留下來上。動作不難,但仍然有一些些肌耐力的訓練,還有一些小細節的提點。慢慢地,我們的動作愈來愈靜,講到的重點,愈來愈細微。小朋友領悟力真好,就這樣一路跟著下去。
有一次我提醒她,別皺著眉頭,臉上的肌肉放鬆,她先是笑著回說,「我哪有」,接下來,本來她會皺眉的動作,臉上的線條就鬆開了,釋放開了。
大休息之前,我們好像是做了一兩次簡單的坐姿扭轉,然後再靜靜坐了一會兒。我以為,宣佈大休息,小朋友會覺得,「啊,終於結束了,可以躺下來休息囉」。沒想到她主動說,「現在我不想躺下來耶」,我好奇地問她,「那你想這樣繼續安靜坐著嗎?這樣坐著不動,舒服嗎?」她點點頭。
然後我們就這樣繼續坐著。
昨天看到老同學寫了她女兒的心得,我看了覺得,真棒。分享給大家看看:
心得 週日陪女兒上完課,坐在公園問女兒:妳說對瑜伽很有興趣,妳是怎麼知道的? 女兒:在學校的老師就是教很多動作,可是我記憶力不好,每次只能記住一點點,但是我真的很喜歡瑜伽,所以上網找了很多影片看,可是都跟學校老師教得差不多,那不是適合我的方式,所以我想找自己很喜歡又適合的方式。 我:那K.T.老師的方式喜歡嗎? 女兒:喜歡!K.T.老師會慢慢解釋,告訴我調整的細節,像我現在覺得有點累,可是很想跑步把力量釋放出來,但是我知道要調整呼吸,慢慢控制不要讓力量一下子發洩出來。我去跑一下喔! 我:那我幫你找的老師找對了吧? 女兒:對!
photo credit: bernhardtwealth.com
天生的柔軟度,就像出生時就含在嘴裡的金湯匙一樣,可以讓人爽爽過一段涼快的日子,但也可能讓人從小就養成其他人想要也要不到的壞習慣(沒享受過的人還真的無法想像要戒掉這些壞習慣有多辛苦啊)。錯不在金湯匙,也不在柔軟度,而在於面對這些條件、如何使用這些條件的心態。
那天下課後,照例問問看同學們的狀態。一位老同學不甚滿意地回我,「不夠啦,你這樣帶,運動量不夠啦。」
我知道有些同學習慣表面上看起來很操很累人的練習方式,總認為只有這樣的練法才是練習。當了這麼久的瑜珈老師,我多少知道,怎麼樣帶會讓同學覺得累,覺得「有操到」。如果一個動作接著一個動作,連一次停下來喘口氣的機會都不給,連續三十分鐘一個小時,或者故意在一個需要肌耐力的動作停久一點,兩分鐘三分鐘甚至五分鐘,要喘、要痠,要大腿「爆炸」,都再容易不過了。但如果知道那些滿足心理成就感的動作,會造成腰痛下背痛,會讓頸椎承受過大的壓力,我們還會真的想要嗎?
或者換一個方式問,練瑜珈體位法,就只能是這樣努力操、用力操、累到爆?難道沒有別的可能嗎?(這個問題後面還有更重要的問題:為什麼要練瑜珈體位法?為什麼要這樣練?)
昨天自己在新教室練習,徐徐吐了一口氣,開始深呼吸。設定的目標是,平平順順地深呼吸,從頭到最後,意識和呼吸的連結,盡可能完全不斷裂。
我提醒自己別急,慢慢來,沒有哪個動作非得要做不可,也沒有哪個動作非得做到什麼程度才算「到位」這回事。反正就只是一個動作一個動作老老實實走下去就是了。
兩隻腳掌在墊子上,觸感很清楚,連結很清楚。腳趾頭是腳趾頭,腳趾球(toe mound)是腳趾球,腳根是腳根,三根足弓是三根足弓。然後,這些部位慢慢融合成腳掌,連結到腿,骨盤,軀幹,到頭頂。
形式簡單的站姿,像是站姿前彎、側三角式、戰士二、三角式,緩緩一吸一吐進出幾次(別問我到底幾次,我一點也不記得),覺得順了,就在 state of the asana 停留一會兒,三五次,或者十次二十次深呼吸。
身子慢慢都適應了,差不多也可以輕鬆做拜日式了。有上犬式,有下犬式;沒有拜日式 A,沒有拜日式 B。這一邊可以加入 anjanayasana,另一邊可以換成抬一條腿往上往後往外側往內側,都好。
好像還做了一會兒倒立和後彎吧(天記得),接下來是在坐姿玩很久,不對稱坐姿,對稱坐姿,扭轉,前彎。很淺很淺的扭轉和前彎,又慢慢加深,又回到很淺很淺的狀態。呼吸串連著整顆頭顱,整條脊椎,整片後背到腳底板的筋膜。
回到 dandasana 輕鬆坐一陣子,再小腿交叉 sukhasana 又坐一陣子。舒舒服服躺下來大休息十來分鐘,真是舒服,沒累到睡著,意識清醒清楚清晰但又輕鬆的大休息。
該打開的部位都慢慢擴展開來,該延伸的,自然慢慢延伸。這樣練,多舒服啊。
想到教室要開幕之前,東寫西寫了一堆文案,大多沒機會出來見人,不過有兩句打油詩,一直覺得還算有點小趣味:
徐緩方見疾如風,輕柔最是硬功夫
一開始剛學瑜珈的時候,總是想著要「自我挑戰」。難一點的動作,難一點的事情,才有勁,才來勁。旁邊的同學看起來輕輕鬆鬆就做到的動作,為什麼我總是沒辦法完成?有某個動作始終「卡關」,今天練、明天練、天天練,到了某一天,終於不小心「破關」了(天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真的超有成就感的。
從小教室到大教室,從一個星期練一兩次到天天練,到參加這個那個工作坊、特訓課,永遠有更難、更花俏的動作,勉強去做,大概也可以做出個樣子出來。但是,面對自己每天的練習,重覆的 chaturanga 就是一直會讓手腕疼痛,kurma 或者 supta kurmasana 這種超級深的前彎,實在讓下背不堪負荷,還有,我的輪式不管怎麼樣推,手臂就是推不直,要從輪式自己站起身來,無論照著網路上查到的各種奇技淫巧來練,都彷彿是不可能的任務。也有些時候乾脆就休息個一兩天甚至一個星期不練,手腕和背的不適就解除了,不過心裡的癮頭(「就是應該每天練才精進啊!」)卻壓不下去。身體和心裡的矛盾似乎愈來愈不能調和。
埋藏在深處的懷疑聲愈來愈清楚:何苦來哉?為什麼要這樣練呢?為什麼只能這樣練呢?
如果只能當一具形狀永遠固定的模子,即使這模子做工再怎麼精緻,做出來貌似漂亮的花朵,也不會有自己的神采,也不會觸動自己、觸動任何人。
然後我慢慢地走出來了。走出那個模子,從各個教室的老師身上嘴裡學來的模子,自己看著書、看著網路影片倣造出來的模子。
不再只是依著那些口令,那些外形的指引,那些數字,那些「標準」,不再只讓習慣的動作(以及習慣如何動作的方式、習慣如何動作背後的心態)牽著走,不再只看到只感覺得身體最表面的肌肉,不再讓自己陷在這個那個模子裡。
身體開始比較能夠自在了一點,有點什麼在身體裡流動著,帶著身體在一個動作一個動作之間流動。韻律,節奏,隱隱地浮現了。感覺到了,聽到了。
前幾天在臉書上開玩笑地寫了幾句話:
正念可以減壓,所以靜坐冥想可以幫你成功、賺大錢,也是剛好的事吧。
這句話其實至少有兩種方向的讀法。如果你本來就認為,打坐、冥想、靜心,可以(或者是應該)用來解決各式各樣現實的問題,懷抱著這樣的預設,靜坐可以用來幫助自己取得社會上認可的成就(自然也包括「賺大錢」這個選項),那就完全順暢,一點問題也沒有。
但是還有另一種閱讀的角度。如果你並不預設「正念是用來減壓」的話,從「正念可以減壓」要推論到「所以靜坐冥想可以幫你成功、賺大錢,也是剛好的事吧」,可能就會讓你覺得有點唐突。這唐突之處,或許會讓你想到一些問題,像是:為什麼靜坐是要用來「幫你成功、賺大錢」?
靜坐只是一種簡單的技巧,就如同專注力的訓練,本身可以是中性的、沒有特別價值取向的行為。於是乎,大老闆可以用靜坐來減輕自己的壓力(或者讓員工在有待改善的工作環境中得到一點點喘息的時間與空間,得到一點點自我感覺良好,然後在原來的條件下繼續認命工作),國家可以用靜坐(也可以用瑜珈)來讓準備上戰場的士兵心情放鬆。
「大老闆能夠賺大錢,苦命的小員工只要努力有朝一日也能變得像大老闆一樣;
「連要上戰場的士兵都態夠內心平靜子彈上膛殺人不用帶感情,那還有什麼生活裡的苦悶壓力不能解除呢;
「只要存夠錢,買到這款限量的商品,接下來的生活就會幸福快樂哦!」
這些裹著糖衣的廣告詞,隨處可見。甚至有很多時候,是真心想要幫助你解除壓力的瑜珈老師、靜坐老師的嘴裡說出來的。
正念的練習,靜坐的練習,如果只是依循著社會上的主流價值走,甚至成為主流價值的捍衛者,那真的就不需要浪費這麼多力氣與時間了,反正當學生就乖乖唸書準備考試,當員工就乖乖認真上班看看有沒有機會升職調薪。
想像看看,如果當年悉達多乖乖聽爸爸媽媽的話,在皇宮裡有多少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啊。何苦拋下這一切?
因為他懷疑這些主流價值真正的價值,他想要找尋其他的可能性,即使其他人都對他的追尋嗤之以鼻,即使社會上絕大多數的人都不相信、不思考、不追尋其他可能性的存在。
古往今來各個社會裡的人們,或多或少都知道自己生存的世界不盡完美。多數人的選擇就是維持現狀,想像這個當下是可以接受的,應當接受的,因為大家都接受一種設定:「一切的努力,終究是徒勞無用的。」
在《看不見的城市》裡,小說家卡爾維諾是這樣陳述的:
忽必烈說:「如果最後的著陸地點只能是地獄,一切都是徒勞無用,而且,當前的潮流,正是已越來越窄小的旋繞,推動我們走向那裡。」
馬可波羅說:「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有地獄,它已經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逃離,不再受苦受難。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難,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給它們空間,讓它們繼續存活。」
這個世界,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就是地獄。絕大多數人一起供養著「得失、稱譏、毀譽、苦樂」這套價值系統「世間八法」(loka-dhamma)。這套「世界八法」形成了一股超級強勁的拉力,誘惑你不要獨立思考,鼓勵你輕鬆接受一切,接受這套價值:拼命爭取物質成就,想辦法踩著別人往上爬,怎麼樣也要成為別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好孩子、好爸爸、好媽媽。
小說中馬可波羅講的「第二種方法」,大概就是靜坐在練習的事,大概就是正念要練習的事。建立起自己的安全防護圈,別讓這套「世間八法」一不小心就滲透到自己的腦子、自己的行為模式裡,別讓電視廣告、政府文宣、或者什麼心靈導師牽著自己的鼻子走。
什麼是正念(sammā-sati)?正念不是只有專注在當下、欣然接受當下的一切,或者 mindfulness 而已。時時刻刻清楚記得自己設定的目標(不是別人餵給你的價值觀),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給它們空間,讓它們繼續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