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道」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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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看到佛教史學者江燦騰在臉書上寫的一小段話

台灣佛教徒與其他地區的佛教徒一樣,深信佛教信仰是正道的宗教信仰,不是佛教信仰的信仰,就是外道信仰.至於一貫道信仰的外貌與內涵,用了很多佛教信仰的元素,所以被稱為附佛外道。
但在佛教發源地的印度本土,正統派的主流哲學,是吠檀多的六派哲學,非正統派的外道,就是佛教,耆那教,順世論。

這段算是基本常識的陳述,對很多自認為是佛教徒的人而言,說不定可能是晴天霹靂的話語。教徒總習慣認為自己的信仰是「最正確」,「最偉大」,甚至「唯一」值得相信的。

在練瑜珈的世界裡也一樣。不少人認為自己練的這一派是「最正統」、「最厲害」的門派,常常鸚鵡學舌地訴說「哈達瑜珈歷史五千年」(卻連「哈達」Hatha 到底是什麼也全然不理解,或者最多也就是聽別人拆字也似的解釋:ha 是日,tha 是月,我常常會笑說,照這樣組合起來就是個「明」字,顯然是瑣羅亞斯德拜火教遺緒的明教神功吧),或者動不動就要引用 Patanjali 的《瑜珈經》裡的一兩句話(其實手邊的二手翻譯本大概也就是翻個幾頁就看不下去了,真的,《瑜珈經》實在不好讀啊)。

我們習慣別人餵食。人家遞過來的東西,嘴吧張開就吞下肚子。沒先搞清楚,也沒仔細咀嚼,反正先吞下去再說。吞下去之後,就產生奇怪的自我認同了。

別人的教派不正統,別人的老師是「外道」老師,再進一步,別人的教就是邪教了。殊不知換個角度看,我們自己正是別人眼中的「邪教信徒」。

自己信仰的創教始祖明明是個全世界蓋章認定的魯蛇,卻又硬掰成成功者的典範,拿著號稱教主的話語來欺負其他魯蛇。自己信仰的創教始祖明明就鼓勵棄絕世俗的價值,卻又一手傳教一手收錢。

說不定這些教主們也不會太想加入後來的這些宗教吧。

哪個教派都一樣,尤其是體制化的宗教(或稱 organized religion),就和社會上其他制度、組織一樣,都離不開權力、利益的分配。那些得權者、想得權者為了自己的權力,什麼樣的口號說不出口呢?

何苦跟著人家搖旗吶喊?

我想起一位老師的諄諄呼籲

We must not seek out or surrender to government control (licensing) over our precious and unique field. This would be a betrayal of our students, who have sought us out precisely because we are outside the mainstream. After all, Yoga is ultimately about freedom. How can we represent that freedom if we allow ourselves to be co-opted by an oppressive system?

講白了,瑜珈從來不在什麼主流裡。(換句話說,你的主流裡看到的,說不定只是眼睛業障重的效果罷了。)瑜珈最重要的價值,就在於自由,對自由的追尋。如果我們允許自己去和壓迫他人的體制(系統)合作的話,那我們還有臉說自由這種字眼嗎?

不在主流裡隨波逐流(也不肖想著政府補助案或者企業贊助),口袋入帳的數字自然少了點,有人以為這是魯蛇不長志氣的消極思考方式,有人以為,是啊,不必被錢綁得死死的。

我想起 Tirumalai Krishnamacharya 後來在自家教課的情況,幾個大弟子們早就聞名全世界了,他自己的教室裡小貓兩三隻,教這本經那本經。他是大家以為的瑜珈大宗師(也沒幾個人知道或者在乎他是某個印度教教派近乎教宗級的人物),猜猜看他以為的外道在哪裡?

一年前我成立了這個教室,有意識的避開「瑜珈」這樣的名號。背後的思考,其實正是因為在 modern postural yoga 早已成為全世界瑜珈主流的時代,拿掉瑜珈的招牌,框框,說不定,我們有機會更趨近於瑜珈一點。

站在單兵練習者的角度來看,其實世界更是自由、寬廣。誰管他這個動作算不算「瑜珈動作」,稱不稱得上是 yoga asana(或者這個動作有沒有被取個梵文的名字),誰在乎這個動作這樣做不符合某一門派的規矩。練習者找的是自己身體裡的感受,自己腦子裡的思維模式,自己自覺或者不夠自覺的身心習慣。該破的就破,該守的就守。

外道?就留給那些擁抱正統的信徒吧。

是想像的,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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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剛開始,我請同學躺在墊子上,先是彎一邊膝蓋抱進胸口,接著抱大腿後側,慢慢往天花板伸展大腿、小腿、腳後跟,然後將腿往外側打開(supta padangusthasana,用瑜珈繩套在腳上,不用直接抓腳趾)。一會兒之後,單側的伸展結束,平躺回墊子,我問同學,「有沒有覺得一條腿變得比較長?」

只見同學們一個一個都變得更專心的樣子,或者輕輕擺動兩條腿,在探索自己身體的變化。(話說這狀態真棒啊!)

有的同學感受很清楚,有的可能還模模糊糊、不太確切。

「老師,我的右腿感覺好像變長了一點。這是真的,還是想像的?」

「這是想像的,所以是真的。」我之所以如此回答,是因為通常多數人都以為,有一些事情,如果能經過儀器觀察、測量、紀錄,大概就是「真的」,而如果只是「自己感覺到而已」,可能就不是「真的」,甚至說不定就是「想像」的。

在瑜珈課、肢體與知覺開發課、靜坐課,我都常常會鼓勵同學,放鬆平躺(或者坐著、站著),專心「想像」自己在做某些動作(但是能不用力的肌肉就盡量都不用力),同時仔細觀察在「想像」的過程中,肌肉的微幅牽扯,以及整個身體狀態的細微改變。

有些時候,當我們能控制住平常習慣用力的肌肉不再用力,但又想像著自己在做某些簡單動作(像是抬頭、舉手、抬腿、站起身、坐下來),可能會因為放鬆了表層肌肉的緣故,說不定也能讓深層肌肉有機會釋放長期累積的壓力。

在 Yoga Nidra 的練習裡,這也是一種常見的技巧。肢體放鬆,只用腦子想像著某些動作的進行,例如說,順著呼吸的節奏,慢慢在心裡演練幾次拜日式。大腦的「運動皮質區」(motor cortex)「體覺皮質區」(somatosensory cortex)等區塊也都會有相對的反應。

這可以是另一種練習的方式。

站在瑜珈墊上,山式,放鬆深呼吸。先想像看看自己覺得熟練的動作,串連的拜日式,或者更簡單一點的三角式、側三角式、戰士一、戰士二都好,清楚想像動作進入的過程,動作停留的狀態,離開動作之後的反應,之後再配合肢體一起跟著動作,最後動作結束,再回到山式,安安靜靜呼吸,觀察身心整體的感受。

或許這也可以當成是《法句經》(Dhammapada)第一偈的操作練習:

manopubbaṅgamā dhammā manoseṭṭhā manomayā
All experience is preceded by mind, led by mind, made by mind. translated by Gil Fronsdal
諸法意先導,意主意造作。 了參法師中譯

不是道德批判,是技巧練習!

你一定也聽過「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是諸佛教」這句名言。

小時候聽到這句,心裡的直覺反應是,「真是有夠無趣,有夠老掉牙的說教啊」。的確,如果去除脈絡,望文生義,這句話還真是沒有吸引力。

我常常在教室裡和同學玩一種遊戲:我捧起同學的手臂,然後請同學盡可能放掉一切力氣,由我來支撐,由我來移動。絕大多數的同學儘管了解,主觀上也願意配合,但就是沒辦法真的「放掉一切力氣」。

為什麼沒辦法放掉?

因為舊的習慣,舊的認知,舊的使用身體的方式還緊抓著控制台,緊握著麥克風,高高在上,下著指導棋。

亞歷山大技巧(Alexander Technique)的練習裡,最重要的一組觀念 / 技巧,就是抑制(inhibition)/ 導向(direction)。抑制不應該做的,不需要做的;導向應該做的,需要做的。

在什麼層次上練習?

腦子。

先真的安靜下來,想清楚。想清楚再說。想清楚再動。

站立的山式(tadasana)也好,半躺下來也好(semi-supine),或者坐在金剛座(vajrasana)、蓮花座(padmasana),或者就一張椅子也好。

先真的安靜下來,感覺自己整個人的狀態。

發想一個念頭實驗看看,不管是想著從站姿坐下,或者從坐姿站起來,或者輕輕轉頭、轉身,或者舉起一隻手臂。觀察看看一個念頭帶來多少緊張,帶來多少不必要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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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source: AUTRE

亞歷山大(F.M. Alexander)說,

面對刺激時,要先抑制特定的習慣性反應,但唯有當人們真心想要找出自己的問題時,才能察覺到我所說的習慣性反應。

我們察覺到了嗎?

「察覺到了」就是關鍵的第一步。接下來就有機會選擇抑制,選擇新的導向;選擇不依照過去的習慣,選擇創造新的習慣。

願意再試一次嗎?就站在山式吧。先靜一下,感受自己的身體、呼吸、情緒、精神狀態。在安靜的狀態下,想想看,如果要舉起手臂往上,有哪些連鎖反應就瞬間啟動了。暫停一會兒,重新想想看。再暫停一會兒,再重新想想看。多練習幾次之後,清楚想著,要輕輕鬆鬆舉起手往上。觀察看看自己的狀態。

(我們可能以這種方式、以這種態度來練習瑜珈體位法嗎?我們有力能維持練習過程中一直保有這樣的品質嗎?)

回過頭來再看看「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是諸佛教」這句話。巴利文 Dhammapada(《法句經》)的原文是這麼說的:

Sabbapāpassa akaraṇaṁ, kusalassa upasampadā,
sacittapariyodapanaṁ, etaṁ Buddhāna sāsanaṁ. (Dhp.183)

To avoid all evil, to cultivate good, and to cleanse his mind — this is the teaching of the Buddhas. English translated by Ācharya Buddharakkhita

The non-doing of any evil, the performance of what’s skillful, the cleansing of one’s own mind: this is the teaching of the Awakened. English translated by Thanissaro Bhikkhu

一切惡莫作,一切善應行,自調淨其意,是則諸佛教。中譯:葉均(了參法師),參見「巴漢對照法句經」

(這裡頭有個關鍵字 kusala,依《パーリ语辞典》的解釋,「kusala:[Sk.kuśala] 善的,善業; (靈)巧的,善巧.-ttika善三法.-pakkhika 善友.-bhāgiya 善分.-mūla 善根.-rāsi 善眾,善聚」。)

從腦子、心緒的層次(sa-citta / 自己的,心)開始,把不應該做的、不需要的壓力、緊張割捨掉,導向應該做的、需要做的、善巧的,也就是,不再產生新的壓力、緊張、痛苦的行動。

這並不是什麼善惡、好人壞人、好事壞事的道德批判。

如果想要維持長期快樂的身心狀態,如果想要遠離壓力、緊張、痛苦,要練的是技巧。從自己的心、自己的腦子出發,重新使用自己。

像學習彈鋼琴、學習木工、學習打球一樣,要一再反覆練習。練得不順,分析看看哪裡有問題,調整、實驗,再繼續重新練習。重要的是你的行動(記得,行動源自於念頭),無關乎你是什麼人,無關乎你是好人或者壞人,無關乎你性情好或者脾氣差。

分心一百次,就回來一百次。分心一萬次,就回來一萬次。

這是技巧訓練。這是技巧練習。

及時捕捉到危險訊號(以及,潛意識是什麼鬼?)

這一陣子感冒真的很盛行,身邊不少朋友都不小心中了,我自己也中了,也是拖了好久。

一邊感冒,一邊復習以前讀過的書,分析自己的狀況,才意識到,我的感冒其實轉了好幾種型態、證狀,這時難免心裡就想著,「啊,要是早點注意到的話,那不就吃兩次 XXX 湯就解決了嗎?」

千金難買早知道,這句話,大家都知道。

有點感冒的小證狀出現的時候,趕快加件衣服保暖,吹風機吹吹大椎穴或者風池穴、風府穴(或者下腹或者薦椎),鹽水(或者要用精油或者純露)勤漱口。發現一點點肩頸痠痛的時候,趕快調整一下姿勢,站起來活動一下,伸展伸展。

或是快要吃到太飽的時候,或是快要發脾氣的時候⋯⋯。

重點是,能不能及時捕捉到身體發出的危險訊號?

這真的不是容易的事,因為我們總是處在訊號紊混的環境裡。週遭不斷有各種雜訊、聲響、種種感官刺激,眼睛不停地接受電視畫面、電腦螢幕、平板、手機裡播放的新聞、八卦、知識、其他人的家裡的瑣事。我們不習慣注意自己的身體,不習慣面對自己的心思情緒。

於是我們把責任丟給環境,把責任丟給醫生、老師、父母,把責任丟給命運、星座,或者潛意識。

「潛意識(也稱為無意識),是指那些在正常情況下根本不能變為意識的東西,比如,內心深處被壓抑而無從意識到的欲望。正是所謂『冰山理論』:人的意識組成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一小部分(意識),但隱藏在水下的絕大部分卻對其餘部分產生影響(無意識)」。

這是市面上最常看到關於潛意識的說法(出自維基百科),但是這種說法,不見得能夠轉化為我們自己平常練習的操作指導原則。

什麼樣的說法,才比較有具體操作上的效用?可能是像 Ṭhānissaro Bhikkhu 的這種說法:

潛意識不是一個心裡的什麼地方,不是什麼深藏在表面下的緊張壓力。潛意識是一種心靈的能力,讓我們能夠很快速地做完事情,而且還能假裝我們忘了做過這些事。

我們一再地被「潛意識」這種玩意兒牽著鼻子走。腦子裡的眾多念頭進行黑箱作業,開祕密會議,「別讓他知道我們要做什麼,要怎麼做」,「讓他以為他不知道這些行動的過程」,「讓他覺得這一切他都不知情,他都忘光光了」。

所以我們要練瑜珈體位法,學習去觀察自己身體的反應,練習捕捉身體發出的訊號。所以我們要練靜坐,看清楚自己的腦子如何在誘拐自己,練習看清楚這誘拐的過程,練習不再一次又一次繼續被順利誘拐。

下次在體位法或者靜坐練習前(或者練習的過程中),試試看堅定告訴自己:這一次的練習,我一定要抓到危險的訊號,而且一定要想辦法不被牽著走。

在肌肉拉傷、呼吸混亂、思緒飛舞之際(甚至之前),在種種細微的訊號剛剛出現的時候就努力看清楚。練習反過來利用、轉化危險的訊號,變成幫助自己的工具。

我突然想到電影《刺激驚爆點》(The Usual Suspects)說過的一句名言:

魔鬼最厲害的詭計,就是讓人以為它不存在。

還記得 Kevin Spacey 在戲裡面的角色嗎?一切魔鬼都是出自他在戲裡面的演技,出自他那張嘴啊。

山有多重?

「無常」早就是流行語了。流行到每個人都可以隨時隨地脫口而出。流行到這個字眼似乎也沒什麼特別的力量了。或許這樣也好。

(建議以全螢幕模式觀賞)

Despite their great size and age, their lives span out in much the same way that a living creature’s does: They have a beginning, a middle, and an end, and as such, the life of a mountain mimics our own — it is a life that carries the weight of being and anticipation of sadness that one day things will change.

儘管山有著千仞的巨幅身形,有著近乎無疆的悠久年歲,山的生命歷程也和一般的有情眾生一樣:有初始,有中段,也有終結。山的生命就像我們的生命:承載著存在的重量,以及事物必然會變遷的傷悲。

這是藝術家 Temujin Doran 拍攝的紀錄片 The Weight of Mountains

有的生命的時間尺度是幾分鐘或者幾天,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也有的生命是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甚至更緩,更久。而不論時間尺度如何拿捏算計,所有現象,總是逃不過變遷的法則。只是有些時候,我們一心痴痂想著,說不定,這一次、這個對象、這件事、這樣的狀態,可以一直一直就這麼持續下去。

山也無常,只是得靜靜地,慢慢地看,才能觀察得到。

這樣非常讓人傷悲嗎?不一定的。

山本身的重量或許非常驚人,但只要我們不企圖去把山舉起來,對我們來說,山可以不是那麼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