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姿勢才算是「好姿勢」?

雖然上課時,我也常常會幫同學調整姿勢,或者上課前、大休息後,我也常常會提醒同學,能不能注意到自己的身體在往前倒或者往後躺,靠左傾或者向右傾。但我始終認為,如果有所謂「好姿勢」的話,應該是從自己的感覺出發、自己調整,讓自己回到舒服自在的狀態,而不是看著鏡子、拿一把尺的調校結果。

亞歷山大技巧的老師 Amira Alvarez 說了一個有趣的例子。很多學生會告訴他,「我老公 / 老婆 / 媽媽 / 醫生 總是一直提醒我,要坐正、坐直。我好像總是沒辦法坐好。我的背痛得要命啊。」

Amira Alvarez 的說法是,「彷彿『姿勢警察』總是如影隨形」。

當我們開始注意到要調整姿勢時,我們的腦子裡說不定真的就一直帶著一位「姿勢警察」,時不時哨子就嗶嗶作響。更有趣的是,這警察會提醒的是我們眼睛看到的別人,而不是自己。

到底什麼才是「好姿勢」? Amira Alvarez 認為:

好姿勢是觀念改變的結果,包括姿勢到底意味什麼、以及如何達到想要的姿勢。好姿勢不是靠辛苦掙扎而來的。

真的是非常亞歷山大技巧的說法。我們得改變觀念,改變想法,改變認知的方式。腦子裡能順利地運作,把不需要、不該要的念頭放掉,事情就會簡單多了。

哪些是不需要、不該要的念頭?

譬如說,認為好姿勢是硬撐出來的結果。「ㄍ一ㄥ」著不動並不會產生好姿勢。人活著就得動,即使靜坐,氣也還在流動,沒有「ㄍ一ㄥ」著的狀態。

譬如說,認為有一種(甚至只有一種!)姿勢,只有這樣做,才會是好姿勢。很多練瑜珈的人常常以為,開骻就只有大腿外旋這樣的方向,肩膀打開就只有夾緊肩胛骨這種方式,捲尾骨一定對或者一定錯。看情況,CONTEXT!看我們的目的是什麼,看我們是如何協調進入、停留、離開一種姿勢。

姿勢不是只有四肢、軀幹的事,不是「身體」的事而已。換個角度來說,「身體」不只是四肢軀幹,「身體」裡還有呼吸,還有情緒,還有思考,還有精神狀態。

你是不是拿著手機或者看著電腦螢幕在讀這篇文章?(不然咧?)你能夠感覺到現在整個身體的狀態嗎?不需要照鏡子,注意看看自己的骨盆,自己的雙腳,自己的肩膀脖子吧。調整看看,聽聽自己的呼吸,夠不夠舒服?

這些都不需要、都不該是「警察」吹著刺耳哨音警告的結果。好像是丘陽創巴講的吧,練習靜坐,如果能夠坐著坐著,腦子裡不再有那個監視自己的人,那應該就算稍微進入狀況了。

種下你的種子

種子是神聖的。

種子是象徵,種子當然也是具象、具體的存在。Sacred Seed、Spiritual Ecology 的作者 Llewellyn Vaughan-Lee 這麼說:

種子對我們的生存、生命是至關緊要的。多少世紀以來,地球上種子的種植,象徵了生命的奧祕,以及靈魂的旅程:經由種子落地,進入地裡,生命因而重生。經由黑暗,我們重生於光明之中。現在超市裡預先包裝好的產品,早就遠離了種植過程應有的循環,我們可能已經遺忘了這種奧祕,然而在我們的心靈深處,這仍然是靈魂最富象徵意味、最滋養的故事,這也讓我們能夠連結到存有的深層意義。

Passiflora, Passionsblume
Karl Blossfeldt, Passionsblume

每次 Yoga Nidra 的課,我大概都會重新再解釋一下 sankalpa 的概念,並且會多嘮叨幾句,Yoga Nidra 不是只為了讓人放鬆、讓人進入深層放鬆(就像瑜珈體位法的練習,不是只為了身材健美、身體健康;就像靜坐的練習,不是只為了讓人暫時忘卻塵世的煩惱、不是只為了讓人自我感覺良好)。

我們在意識最深層之處,種下一顆種子,然後,做該做的事,讓種子能隨著時間,而發芽,壯大。

這不是「新年新希望」,祈盼有一股力量,我們許了願,這外力來幫我們實現願望。不是這樣子的。Swami Rama 說得很清楚,sankalpa 就是一種決心(determination),「要有自信,讓自己放出光芒」,並且隨時記得告訴自己:

I will do it. I can do it. I have to do it.
我要這樣做。我能這樣做。我得這樣做。


* Sankalpa 是梵文,在巴利文裡拼成 sankappa。佛教「八正道」裡的「正思維」(或譯「正志」、「諦念」),巴利文是 samma sankappa,常見的英譯是 right intention(或 right thought, right resolve, right conception, right aspiration),依 Magga-vibhanga Sutta《分別聖諦經》)的定義:
“What is right resolve? Being resolved on renunciation, on freedom from ill will, on harmlessness: This is called right resolve.”
「云何正志?謂聖弟子念苦是苦時,習是習、滅是滅,念道是道時,或觀本所作,或學念諸行,或見諸行災患,或見涅槃止息,或無著念觀善心解脫時,於中心伺、遍伺、隨順伺,可念則念,可望則望,是名正志。」

2015 這一年,都記得的

都還記得的。

都還記得今年一月一日一早,和一堆同學們在一起一百零八拜。我緊張地看著這個那個同學,一百零八拜實在很累,很容易傷到手腕,肩膀。我想辦法這樣那樣的替代方式,看著同學臉上表情好像很振奮,身體卻有點快撐不下去。終於,一百零八次拜日式完成了。

都還記得這一年我請假兩次(當老師的這些年,請假的次數屈指可數,因此印象深刻)。一次是好朋友出新書,我們幾個老同學去座談會湊熱鬧。另一次是我去上課(當學生),學習新的系統,新的手法。

都還記得幾個同學的傷。肩膀的傷,手腕的傷,下背的傷,腿的傷,心裡的傷。我們一次一次這樣按摩,這樣調整,我們一次又一次這樣討論,這樣聊。

都還記得不同地方的全國素食自助餐,我從金華街的全國,吃到新店的全國,反正吃素的選項少,有得吃就很感恩了。(還有土城海山站的深夜滷味,常常晚上下課後靠的就是這一味來補充體力。)

當然也都還記得,那一陣子的劇烈變化。那麼多同學相挺,那麼多同學幫忙東看房子西看仲介。記得這位老師那位老師伸出援手。記得敦南大樓的管理員,從一開始狐疑的眼神,到後來的笑臉招呼。

都還記得那次靜坐課。有同學情緒釋放,有同學相互安慰。

都還記得在青田街和海山站的教室,和同學們宣佈要告別的消息。有同學不捨,有同學相擁,有同學交換聯絡方式。都還記得那位同學瞪大了眼說,「老師,你不喜歡我們了嗎?為什麼不在這裡繼續教下去?」

都還記得油漆師父徹夜趕工。都還記得跑這家傢俱店,跑那家燈飾店跑到腿軟。

都還記得新教室開幕那天那麼多朋友來捧場。好多的花,好多的餅乾,好多的朋友。

都還記得一堂課一堂課開下來,有時候只有我一人,好多次都成了私人課,也好多次三四個同學四五個同學,舊的同學、新認識的同學一起開心練習。

都還記得一篇一篇文章寫著寫著,吐著吐著。有的文章沒人點閱,有的文章不知怎的,竟然一堆人轉發。

sati(或者後來英譯的 mindfulness,或者中譯常見的正念),最重要的意義,就是「記得」。記得那些該要記得的。每一個當下都記得。記得那些事,記得該做的事。

短期效果與長期效果

練習瑜珈(或者其他任何技能)可能會很辛苦。

譬如說,冷冷的冬天,一大早就得鼓勵自己爬出溫暖的被窩(「我好想再多窩一下下哦」)。譬如說,坐在捷運上、坐在辦公桌上、坐著沙發上沒事好做時,要想辦法主動脫離「手指頭無意識地滑著手機,眼睛有一搭沒一搭看著無關緊要的網頁」的狀態。

譬如說,隨處都可以輕鬆買到的飲料,明知道太甜、太冰、塑膠杯又很不環保,或者在街頭巷尾聞到加了「調味料」的炸雞,「香噴噴」味道傳到鼻子,腦子瞬間就不聽使喚,三魂七魄都被感官刺激拉著走。正所謂:「人牽毋行,鬼牽蹓蹓行。」(Lâng khan m̄ kiânn, kuí khan liù-liù-kiânn.)

要抵抗「鬼」的誘惑,還真的很辛苦。

前幾天為了準備接下來要開的陰瑜珈課(好久沒教陰瑜珈囉),又把 Paul Grilley 的 Yin Yoga 找出來重讀,剛好就看到他講到一個重要的觀念:

運動的短期效果,常常是和長期效果相反的。

他舉了幾個例子,像是舉重選手常常訓練完之後,常常會唉唉哭叫,「哇,練完這幾次深蹲的動作,我的腿完全沒力了,連走到停車場的力氣都沒了」,這是短期的狀態;如果持續訓練下去,肌肉的力量會愈來愈強化,這是長期效果。

像是陰瑜珈的長期目標之一,是希望能有更強健、更靈活的關節,但一開始上陰瑜珈的課,下課之後可能只會覺得,「天啊,我的關節好像『規組害了了』(kui-cho͘ hāi-liáu-liáu—ah)」。

很多時候,即使我們知道,一直待在、躲在自己的舒適圈,長期來說對自己並不好,但是真要跨步離開這最熟悉的舒適圈,仍是非常痛苦,甚至是非常讓自己不堪的事。

如果我們能夠分辨清楚,長期來說,跨出去究竟是好還是不好的話,剩下來的事,就是咬緊牙關(其實咬緊牙關並不好 XD),接受那些看起來和長期效果剛好相反的短期效果吧。

這過程本身就是最好的練習。

你拖著的腳鐐,什麼時候才要放下呢?

又到了十二月,一個每天都要被迫受到各式耶誕商品廣告轟炸的季節。在這個月裡,家裡有電視或網路的人(差不多就是所有人)大概都會不小心在各種平台上看到不斷重覆播放的耶誕應景影片,其中出現率最高的可能就是原作為英國十九世紀大文豪狄更斯作品《耶誕頌歌》(或《小氣財神》)(A Christmas Carol)的歷代改編版電影。

這部作品是透過平生最討厭過耶誕節的主角、守財奴史古基(Scrooge這個名字在英文裡面已成為小氣鬼、守財奴的同義詞)在耶誕夜被眾「鬼」纏身的遭遇,勸人在耶誕佳節應有慈善精神,對貧苦親友伸出援手,不要一天到晚只有想到你自己(和你口袋裡的錢),某種程度上算是典型的勸世歌。

由於《耶誕頌歌》內容淺顯易懂、老少咸宜,又是圓滿收場,最適合在耶誕節時閤家觀賞,所以數十年來被好萊塢多次翻拍成電影。但也因為衍生作品多到泛濫的程度,所以每次只要聽到小提姆在片尾說出「願上帝保祐我們所有人」的溫馨台詞,就會讓人忍不住在心裡狂翻白眼,怎麼樣都不會想要拿起原作細讀一遍。

但是呢,如果能夠暫時放下心中對道德寓言的成見和不耐,換一雙新的眼睛,從新的角度來閱讀,倒是有可能從這鍋看似已被攪到無味的冷飯中讀出新意。

Marley's_Ghost_-_A_Christmas_Carol_(1843)
“Marley’s Ghost”, 1893 年的插圖

比方說,史古基一開始是被前生意合夥人馬利的鬼魂纏上,馬利的鬼魂出場時,身後拖著由錢櫃、帳簿等等他生前最珍視的東西所串成的沈重鏈條,發出巨大聲響,睡眼惺忪又活見鬼的史古基嚇得說,「你拖著腳鐐,這是怎麼回事?」馬利的回答很直白:

我穿著我在世時自己打造的鏈條,這條鐵鏈是我自己一環接著一環、一段又一段打造出來的。

“I wear the chain I forged in life,” replied the Ghost. “I made it link by link, and yard by yard.”

這場景的駭人之處,大概得要有點年紀才讀得出來。人死變成鬼並不算是最恐怖的(即使真的會變成鬼的話)。真正最恐怖的事情是,人死後作了鬼,竟然還得拖著生前的包袱,甩都甩不掉,而這包袱裡裝的,都是人活著的時候認為最重要、最放不下的寶物。

作繭自縛。

馬利鏈條上掛著的重物,其實也就是心理上的束縛。我們因為深信自己是孤立的個體、為了保護自我的生存,因此逐漸養成貪婪、渴求的慣性。貪指的不僅僅是貪求具體的金錢或豪宅、名車等物質享受,也包括抽象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地位、名聲,或者個人形象,反正就是所有能證明我們存在於這世間的證據,有形的或者無形的都好,抓得到抓不到的都想抓到。

狄更斯的故事裡,馬利甩動鏈條,試著提醒老友史古基,他正把生命浪費在汲汲營營於保障個人的舒適與安全上。史古基身上背著的無形鏈條比馬利的枷鎖還要更沈重。史古基就像是個封閉、獨來獨往的牡蠣(”self-contained, and solitary as an oyster”),全然自我中心,認為世事與他無干,完全深陷在本能反應所留下的轍痕裡無法自拔。(寫到這裡,特別是「牡蠣」的意象,讓我直覺得背脊涼颼颼的。)

我們時時刻刻都緊緊抓著金錢,或者心裡想著的各種寶物不肯放手,而那鏈條就愈纏愈緊、也愈來愈結實,但說不定還意識不到鏈條的重量,甚至鏈條的存在,直到有一天被鏈條纏得喘不過氣來,這才警覺到大事不妙。但到了那個時候,早就卸不下來了。

馬利終究沒能成功說服史古基放掉緊握在他手心裡的寶貝(這樣故事才能繼續往下演,後面還有三個鬼等著上場),不過他臨走前帶史古基到窗邊,窗外的夜空裡都是四處飄盪、不斷哀嚎的孤魂野鬼,他們身上全都掛著沈重的鎖鏈,他們自己所造出的鎖鏈。

我突然想起以前有位諄諄善誘的老師,在學期末最後一堂課剛上課時說,他當天會告訴我們一句關於人生的最重要的領悟。可是因為這句話太重要,又太直白了,所以要賣個關子,到下課前才說。接著就開始繼續講課,讓我們在心裡面一直掛念著,拼命猜想那到底是什麼神祕的咒語啊。終於到了快下課的時間,老師喝了口茶,吞吞口水,慢條斯理地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這麼幾個字:

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