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聆聽

我常常聽演講。不是那種大型活動中心、會議室型態的演講,而是網路上下載來,用手機播放出來聽的,很簡單的談話。有時候是自己靜坐之前聽,聽個十來分鐘半小時,然後就繼續靜靜坐下去。談話的老師講些簡單或者深奧的道理,或者關於靜坐的技巧、法門,或者一些生活上相關的瑣事。

最難之處不在於語言文字術語的掌握,不在於道理的理解,而在於「聽」這件事本身。

靜靜地聽,仔細地聽,每一個字接著每一個字聽,不要穿插進任何一個字,任何一個自己的字,就像專心觀察自己吸氣吐氣完整的過程,不讓身體或腦子裡其他的狀況來干擾呼吸。專注地聽,只是聽。

只是聽,至少在人家講完話之前,只是聽。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難。

不論對方是誰,一個句子才剛進自己的耳朵,腦子就開始迅速拆解、分析,進入資料庫搜尋比對,找到以前的印象,以前的記憶,曾經喜歡或者厭惡的情緒,聯繫到這件事那件事這個人那個人,或者擊掌歡呼讚嘆,或者面紅脖子粗反駁,繼續推理,繼續聯想,故事從這一幕自動演到下一幕,這一齣演到下一齣。

真的也才一個句子進來而已。

甚至不見得需要有「對方」。自己也可以和自己說話,自己也可以和自己吵架。(像是武俠小說裡說的,周伯通的左右互搏?)情況都一樣。才剛剛開始要「聽」,「聽」的這個行動就受到干擾、破壞、阻礙。「聽」就中斷了。表面上彷彿可以有熱鬧的對話進行下去,但不過是各說各話,沒有交集。

如果我能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在聽,我才能拉自己回來。我得全神貫注(但又不能緊繃),才能真正聽得進去。或者說,不只是「全神」,而是整個人,真的就是整副身軀加上全然的注意力、意識,全面地參與、浸淫在「聽」這個行動過程。這樣,「聽」這件事情才真的算數,也才可能有理解,吸收,接受,以及(如果需要的話)對話或是回應。

像是影片裡的音樂家一樣,以整個身體去感受,用全身聆聽。理解會從這個過程中誕生,還有情感,音樂。

或者像是這一段影片所描述的盲人聆聽雨點擊落在周遭環境與身上的感受。(請真的專注觀看、專注聆聽這段影片。)

前兩天在靜坐前又播放了一段談話,才聽個兩三分鐘,午後雷陣雨就落下來了。在雨點的聲響敲擊伴奏音樂中,我聽見老師又在念著,「給自己一次舒服的呼吸,整個身體……」。


* Evelyn Glennie 十二歲起「幾乎完全喪失聽力」。她用雙手聆聽,她用肚子聆聽,她用胸膛聆聽,她用整個身體聆聽。她改變了整個英國音樂學院的入學標準。她是一位充滿自信的打擊樂家。(可以參凌威的介紹文章
* 皮膚、觸覺、聽覺之間的關連,有非常多研究、報導,例如:Humans ‘hear’ through their skinPeople Hear with Their Skin as well as Their EarsMusic for Your Skin。 * 另一件相關的概念是「聯覺」(synesthesia),特別是聽覺→觸覺聯覺
* 第二段影片的故事主角 John Hull,著有 Touching the Rock: An experience of blindness,紀錄他自己逐漸失去視力的過程。參見 ‘Notes on Blindness’
* 十來年前的舊文:每一吋皮膚都是接受器,牽動每一根神經

接納本身並沒有多大意義

人的關係之重要性還在於它能令我覺得有一股想去瞭解的欲望——一種敏感的同理心(empathy),也就是想發現每一位案主在面對之時的態度和表達,對他自己而言的真意是什麼,接納本身並沒有多大意義,除非它也包含了瞭解。只有當我瞭解你的感覺和思想——也許對你而言太可怕、太微弱、太情緒性、或太怪異——只有當我能像你一樣地看待這些,接納這些以及你本身,然後你才能無所顧忌地去發掘那些偏僻的角落、那些駭人的裂縫,也就是那些常被掩埋的內在體驗。這樣的自由是關係的一個重要條件。 (《成為一個人》,Carl R. Rogers,宋文里中譯)

接納本身並沒有多大意義,除非接納是包含瞭解。對於和自己不太有密切關聯的人事,對於我們週遭的至親好友,我們能夠付出多少心力去瞭解,而不是嘴吧上一句簡單的「接納」、喊喊口號、在面冊上按個讚。

身為治療師的 Carl Rogers 後面的重點是,這樣的關係建立之後,改變才會發生,困境才可能得以解決。

在靜坐時,除了「全然接受這樣的自己」,除了只是「專注在當下」之外,我們花了多少時間去努力瞭解,瞭解自己之所以長成現在這德性,瞭解這一切背後的脈絡、原因。這樣的瞭解才能促發改變,愈來愈「成為一個人」。

一處角落

在心裡深處,建立、保留一個小角落。這個角落只屬於你自己。保護這個角落,不讓任何市場廣告、政治說詞收買。誰來都一樣,不管他是不是戴著上師的面具,不管他穿著打扮像是古代現代什麼派別的修行者,不管他的手上他的包包裡有多少漂亮的法器,不管他的表情言語多麼動聽感人,都一樣,都別讓他進來。捍衛這處角落。這處角落只屬於你自己。即使有人開價一千萬三十五十億元,也絕不要出賣。讓這塊空間的價值遠遠高於一切世俗的標籤。

然後你將能瞭解,就算什麼大風大浪來襲,你有一處穩固的角落,安然的所在。

在刺激與反應之間

某老師被學生問,「生命的意義是什麼?」老師回得非常漂亮,「只有人,才會思考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因此,你的問題比較好的呈現方式,應該是問,『什麼是生命的意義?』」

在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阿德勒的個體心理學之外,還有被稱為「第三維也納學派」的法蘭可(Viktor E. Frankl)的「意義療法」(Logotherapy),他的名著 Man’s Search for Meaning(中國譯本《追寻生命的意义》))裡,敘述了自己歷經的苦難(父母、兄長、妻子都死在納粹集中營或者毒氣室),以及如何從這讓人絕望的苦難中,重新找到意義。這本書裡有一段話是這麼說的:

Between stimulus and response, there is a space. In that space lies our freedom and power to choose our response. In our response lies our growth and freedom.

在刺激與反應之間,有一段空間。在這空間裡,我們有自由、力量,去選擇我們要做出的反應。在我們的反應裡,我們得以成長、得到自由。

每個人都需要練習培養出這樣的空間,創造出這樣的、屬於自己的空間。

真正該問的問題

When you encounter a problem, most people think, “What should I do to fix it?” The real question is, “What am I doing to cause the problem?” Thinking about it this way allows you to discover the source of the problem, and that way you can eliminate the cause.

遇到問題時,大部分的人都會想說,「我應該要怎麼做,才能解決這個問題?」真正該問的問題是,「我做了什麼事,才導致這個問題?」這樣子來看事情,讓我們得以發現問題的來源,也讓我們可以消除產生問題的原因。

上面的話,出自 Alexander Technique 的一位老師 Betsy Polatin。例如,很多人常有肩頸、下背酸痛的困擾,多數人對於這種困擾的直覺反應是,「我應該做哪一種伸展的姿勢,來化解肩頸或者下背的不舒服?」,或者「哪裡會有好的按摩師父?」按摩完了,瑜珈課伸展完了,當下或者兩三天之內,會得到自我感覺良好的報償。再過兩三天,又打回原形,酸的部位還是酸,會痛的,繼續痛。

身體的使用如此,心靈、精神的狀態也一樣。不論是煩躁、憤怒、懊悔、憂傷、痛苦和壓力(或者高興、快樂),都有各自的成因(容不容易找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當然)。沒對原因下手,只想迅速解除症狀,恐怕就和酸痛找人按摩一樣,症狀去得快,回頭來找你的速度更快。

剛讀到 Betsy Polatin 的這段話時,我覺得,這完全就是佛教四聖諦 Four Noble Truths 嘛。先認清楚問題的根源,想辦法探索出造成壓力、痛苦的原因,練習努力去除造成壓力、痛苦的原因。

說得容易啦。

所以才要一再一再練習啊。


* 很多人「苦、集、滅、道」這四個字說得順口無比,真的要理解、練習,卻不知如何下手。試試看,有沒有辦法用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方式,把「苦、集、滅、道」的意思講一遍,而且講出來的內容,自己也不覺得只是老掉牙的宣傳文案。 * 光是苦諦,要理解清楚就不太容易了。大部分的人都以為,佛教講的就是「人生就是苦」、「生命、世界,時時刻刻、處處都是苦」,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大概也不用練習什麼了,反正都是苦嘛。那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