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心靈的練習

人類非常容易落入目的性行為的想法裡:「我想要這個,因此我要得到它。」「我需要這個。」「我得做那件事。」「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就會發生不好的事,然後我就會死掉。」這些都是哺乳動物意識裡常見的論調。心靈的練習是(當然,其他人類文化中的重要特色也是)一組技巧,讓人避免因為毫不質疑而受制於專斷的心智。這樣的練習讓我們可以退一步四處觀察,看看事物的本來面貌,以更廣大的整體視野,來理解其中局部的想法、衝動、概念。藝術也一樣,而且藝術在人類生活中扮演一個可能和心靈不無關連的角色。這兩者都在阻斷你的哺乳動物習性,讓你能夠張大眼睛和耳朵,來觀察、瞭解你的生活。

– Jane Hirshfield(當代美國詩人)

Art & Spiritual Practice

Human beings fall rather easily into the consciousness of purposeful action: “I want this, so I will go get it.” “I need this.” “I have to do that.” “If I don’t do this, something bad will happen and I will die.” Such is the basic murmur of mammalian consciousness. Spiritual practices (along with other basic lineaments of human culture, of course) are in part a set of techniques to free a person from unquestioning enslavement to that imperative mind. They allow us to look around, to step back and see things as they are, to apprehend thoughts, impulses, concepts as part of the larger whole. Art does this as well, and art plays a role in a human life that is probably not unrelated to spiritual ritual. Both stop you in your mammalian tracks and let you see and know your life through larger eyes and ears.

– Jane Hirshfield

瑜珈不是比賽!

如今,每個人都是老師。但這並不是說學生就可以來問我說,「我可不可以做進階的第六個動作?」很不幸的,Ashtanga 瑜珈變得愈來愈像馬戲表演;就像是比賽一樣。就像是,「嗯,我有辦法做到這個動作。」「你能不能做到那個動作?」Hatha 瑜珈不是拿來比賽的。這不是比賽。這是你為你自己做的事。好比說,體位法就是體位法。你可以把腳放在任何你想放的地方。重點是要保持靈活、健康、強壯,才能讓 prana 流動,才能做好靜坐的準備。

如果我可以把腳掛在我的頭上,而你做不到,這也不表示你比我略遜一疇。事實上,一個人在練體位法時看起來非常柔軟,很可能根本完全沒有在做瑜珈。而另一個很努力嘗試的人,或許有可能更接近於瑜珈的練習。

出處:Manju Jois interview, 2005.

(註:Manju Jois 為 Ashtanga 創始人 K. Pattabhi Jois 之子,也是資深的 Astanga 老師。)

http://www.ashtangayogashala.com.au/storage/documents/Manju_Jois.pdf

法王的高度

達賴喇嘛五月到倫敦領取 Templeton Prize,動身到歐洲之前,有記者先到 Dharamsala 去採訪他,某篇報導裡頭有段小插曲,讓我讀著讀著,停了下來,想了好久。

事情是這樣的,有位老人家,八十一歲了,大概是癌末患者,坐著輪椅也要來看達賴最後一面。老人家應該是希望達賴能給他死前的祝福、慰藉。

我們以自己的文化背景來猜想,那位癌末的老人家,大概是希望達賴能為他祝福,甚至給他口頭上的某種「保證」。這種情況,換成是絕大多數的信徒,大概也都會期待達賴(或者任何自己相信的人、神、超自然力量)對自己說,「放心吧,我保證,你會舒舒服服過完餘生,然後平平靜靜歷經死亡的過程,轉世到更好的人家,或者到天堂,到西方極樂世界,or wherever you want。」

以平凡人的眼界來揣測達賴:眼前來的是自己的同胞,年事高,生病,給他一點祝福,也算是一種安慰劑,沒傷害到任何人吧。況且,一旁還有西方來的記者,待會兒也可以順口提一下這小故事,多一點正面的宣傳,也不是什麼壞事吧。

達賴為這位老人家做了什麼事?嗯,看起來,顯然沒做什麼事。根據記者報導,他說:「我沒能給他什麼。我告訴他要禱告。我們每個人都會死去的。」

大家都期待,有活佛、上人來幫忙灌頂、加持,自己可以躺著休息,或者跟著唸兩句佛號,唱幾聲咒語經文,就此高高興興快快樂樂一直到下一世去繼續高高興興快快樂樂。

或者至親好友遇上這情境,我們就低頭告訴自己,「人生無常嘛」(近年來,「無常」這個概念已經退位、庸俗化到流行口語的層次,誰都會順口用上),然後遵循在幾小時幾內唸什麼佛號、幾小時內誦什麼佛經的規矩。人事盡了,一切就「圓滿」了?

是的。我們每個人終究都會死去的,或早或晚。有人加持,或者沒人加持。

瑜珈體位法的練習過程也一樣。

有些動作,實在很困難,我們心裡可能想著,老師的口令快一點,讓我們快一點離開這個折磨人的姿勢。或者我們可能瞥頭瞄著老師,放出求救的眼神,「如果老師來幫我一把,我一定就可以做成這個動作了!」

如果你能夠注意到自己的心態,觀察到自己的心境,如何在外在環境的催化之下,跟著變化。觀察到這些變化,瑜珈的練習,應該就算是開始了。

如果開始練習瑜珈了,大概也就會明白,老師是不是及時過來你身邊,拉你一把,推你一下,一點也不重要。老師剛好過來,那就過來了,那就感受一下人家來幫忙的滋味。記得順便提醒自己,這一次,碰巧老師來幫忙,不過這一次也就是這一次。下一次老師沒過來,或者沒有老師的存在,那也很好,你或者可以自己同時扮演老師,或者也可以就繼續專注在自己的練習裡。

就這樣。

什麼?就這樣?那前面說的什麼面對死亡,什麼加持不加持的,和練習扭來扭去、折來折去的體位法有什麼關聯?


附帶一點,台灣有很多人「信仰」藏傳佛教,或是「供養」藏地來的喇嘛。不知道這些「信仰者」願不願意花些力氣、精神,關注一下蘊育出藏傳佛教的圖博(西藏)的現況。說不定就從「藏人 自焚」這組關鍵字開始讀起吧。

獨自練習

一直相信,瑜珈教室、瑜珈老師存在的目的,是要讓練習者能夠離開教室、離開老師,獨自練習。

或許獨自練習這件事,也並不是真的那麼「獨自」。

每一次的練習,每一個動作,都有好多老師指導過的痕跡在裡頭。

慢慢的,就像是烹調料理一樣,一點點這種那種調味料加進去,組合成一種新的綜合的味道、口感。想要仔細分辨的話,應該還是可以閱讀出來,哪一樣是胡椒,哪一樣是茴香。

時間到了,墊子鋪開,汗水滴下,肌肉收縮放鬆延展,骨骼移動,形成新的架構,打散,再重新組合。呼吸從鼻間開始,結束在鼻間或者什麼地方。

人家好像曾這麼說過,「身體調伏了,心也就調伏了」。

試著去觀察到那些鏡頭不常關注到的點,多待片刻也無妨。一路上,沒有什麼地方的景致、陳列、展演,是不值得入鏡的,只要能夠多花上一些時間,一些關注,或許得換個角度,或許得多聊個兩句熟識一下。

可能是藏在肩胛之間,在大轉子上髂棘下,可能又是腳掌內側腳跟外緣,可能是坐骨恥骨尾骨菱形區塊,可能是正頭頂後腦眉心向裡走三兩寸,可能是兩側鼠蹊一路向上攀到背後胸肋。

甚至於,風景名勝也沒在怕的啦(只要遊客沒擠成一團,又甚至,偶爾就跟著擠他一下,也沒在怕的啦)。

獨自練習,有些時候還是很熱鬧的。

嗯,明天還是自己一個人上路就好吧。

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離開「那家學校」好一段時間了。很久沒機會再近距離觀察,如果沒細想的話,真的會以為,很多事情都消失不見了。其實沒有,自己看不到的世界,仍然穩穩持續運轉中。

那天在某教室,恰好撞見一位老師,正在動手動腳幫忙「調整」幾位練習中的同學。那手法,多麼熟悉啊。我看著被調整的同學,看著調整同學的老師,心裡微微顫著,冷汗從太陽穴從耳後從上背慢慢滲出來。那一小顆一小顆的汗水滑過體表,我清清楚楚感受到汗水流經的路徑。

也不過才兩三年吧,算是真的離開了那間學校。一開始,我就和其他同學一樣。熱情,專注,虔誠地相信(甚且信仰著)老師,老師口中的老師,或者老師的老師的老師,代代口耳相傳下來,一些規則,規矩。學校以外的世界我不曾見過(也沒有意願、知識去找尋)。天真無知地以為,反正天下之大,就我們這家學校最大,最傳統,最神聖。

曾經聽過某位老師提到我,說我「軟得就像橡皮人」,一旁的我聽著,雖然暗自竊喜在心裡,但我總算是還有那麼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子僵硬十足,真的很難折來折去(不管是我自己折,還是別人來幫忙一起折我)。這老師接著解釋,因為從我的背壓下去,「一點抵抗的力量都沒有,就下去了」。是啊,我哪敢抵抗啊。

這一次看著練習的同學正在老師的協助下,「完成」某個深度後彎的動作。結束後,「依例」,同學直接進入一個深度的前彎動作。老師繼續「協助」,壓著同學的背,前彎再深,更深,再深。

還有另一個動作,我已然無力重新用文字描述(那心情,就如同已經茹素的人,要他去訴說親眼近距離觀察屠宰家禽家畜的過程)。(自我揭露:我的手腳也不算乾淨,曾經也沾滿血腥而不自知,儘管這幾年已經盡可能遠離葷腥了。)

忽然間,我在專心看著那些練習同學們時,因為全然感同身受,腦子瞬時掉回到記憶裡,整個身體如實地再次體驗到那些動作的過程。

我知道,我得盡可能緩緩吐氣吸氣,我得收回一切抵抗的力量,我得完全配合身體外的壓力(就是字面意義上的壓力)。基本上,我以為,老師講的,老師做的,應該都是對的。甚至不只是對的,而且必然是對我好的。老師講的,老師做的,沒有任何理由不對,沒有任何理由去抗拒才對。應該是這樣子沒錯吧。因此,我應該接受,安然接受這一切。身體還沒適應那些外來的壓力之前,原因大概就在於我自己。

認真而勉強的後彎之後(真的,腰真的好痠),直接轉進強度更深的前彎,一時之間,身體還真的有點轉不過來,下背繃得更緊張,上背也好不到哪裡去,差不多全身都想舉白旗了。不過我知道,老師都來幫忙了,我當然也得繼續再更努力。只是,還能努力什麼?好吧,我努力吸進一大口氣,或者誠實地說,我只是想要努力吸進一大口氣,可是我的前胸都已經貼在腿上,後背上還有來幫忙的老師鎮壓著,努力吸氣也不過就是個想法罷了。於是乎,吐氣吧,讓繃緊快到盡頭的張力盡情釋放吧。

這些應該都是我自己的問題,我還不夠柔軟,我還不夠堅強。外在的力量,應該是來幫助我,要來拉我一把的。我應該接受,是的,我真的應該試試看,放下我自己的感覺,安然接受這一切,這應該都是為了我好的一切。這麼一想之後,我告訴我自己,其實放鬆就好,其實好像也是有一點點舒服的感覺嘛。是嘛,有一點舒服,不是嗎?只要我不把注意力都放在那些不舒服的感覺,我也有能力去體驗到那可能僅僅一絲一毫雖然隱微但卻又好像真的確實存在的舒服的感受。

然後整個人就驚醒回神了。

沒錯,在那樣的「壓力」底下,身體得去找出路,情緒得去找出路。自己得想辦法,在極端不舒服的情況之下,去找出一絲絲的舒服的感受。讓自己接受,並且,相信。

好像是 Buddha 還是莊先生還是誰誰誰這麼說過,世界就是一整個幻相,眼睛還沒睜開之前,我們以為我們很歡樂地一天一天過日子。

如果運氣好的話,有一天,說不定能像是電影 Matrix 演的一樣,有機會選擇,吃下藍色小藥丸,繼續相信你想相信的,或者吞進紅色那顆,去瞧瞧愛莉絲仙境裡的兔子洞到底能有多深,多有趣。


*1. 如今終於明白,「那家學校」到底是「哪家」,一點也不重要。但是至少一定要認識到,自己究竟是進了哪一家。還有,全世界的「醫案」,就像名人自傳一樣,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都是廣告文案。內容不一定全都在騙人,不過經常略去不少關鍵的事情不談。至於哪些是事才算得上關鍵,嗯,進了我這家學校,我就告訴你。 XD
*2. 前幾天 Adnan Tahirovic 老師在面冊上轉貼了篇文章,How Yoga Can Wreck Your Body。整篇讀完之後(就在要教某堂課之前的捷運途中讀完,心情真複雜),我也跟著轉貼。本來轉貼的時候想說一些話,忍著沒說,終於還是忍不住,又吐了一堆出來。簡單說,我的讀後感如下:什麼系統、什麼派別、什麼大師都一樣,解脫道上不會有伴,就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