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放鬆的二三事

一位朋友抱怨說,「你們瑜珈老師最喜歡在課堂上叫大家要放鬆,碰到難得要死的動作,也要我們放鬆,如果你們說放鬆我們就能放鬆了的話,那我幹嘛還繳錢去上課啊?」

朋友的抱怨很有道理。

放鬆難,難於上青天。常常我們都只是「想」放鬆,卻不「願意」放鬆,也不「知道」如何放鬆。

有很多人真的以為,放鬆就是全身癱軟,放鬆就是所有的肌肉都不用力。或許真的有人可以在這種方式下,得到身心放鬆的結果。但我自己是做不到的,我也沒能力用這種態度來教學。(事實上,如果能夠到達全身的肌肉都不用力,那個人恐怕就連站都站不住了吧。)

(如果這樣就能放鬆的話,那勞累一整天之後,當沙發馬鈴薯就是最好的選擇囉。)

(「鬆」和「懈」兩字常常連用,想想看,練太極拳的人一輩子都在練「鬆」,但卻沒半個人在練「懈」。)

舉個例子來說,Virabhadrasana 1 這個動作,肩膀夠開的練習者,在這個動作裡,最後可以進入胸口向上,脖子延展,雙掌合併的後彎姿勢。但是,如果下盤與核心,兩條腿,雙腳,特別是後腿和後腳,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支撐,恐怕只是折腰,或是依靠一時的柔軟度來完成姿勢的外形。

在 Virabhadrasana 1 裡,後腿、後腳穩定而沉重向下紮根的力量,是上半身能夠感受輕盈最重要的基礎所在。

換成白話文來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總是要有人買單的」。

常常見到一些同學,在進入姿勢的過程中,下盤都還沒穩定,便急急忙忙伸手往上合什,胸口還沒打開,倒是下巴抬得非常高,脖子後側擠壓成一團。一口氣都沒好好吸進來,又趕火車趕飛機似的,匆匆往下一站而去。「搵豆油」(《說文》:「搵,沒也。」段注:「沒者,湛也。謂湛浸於中也。」),什麼味道都沒仔細品嚐,反正沾到一下就是,好像跟團旅遊,「上車睡覺,下車尿尿」,真的很可惜啊。

「老師,你說了老半天,可是,戰士一這種這麼辛苦的姿勢,和放鬆哪裡扯得上一點邊啊?」

的確,我們常常都以為,savasana (或者沙發馬鈴薯)最輕鬆,站姿當然都辛苦。經過好多年的練習才慢慢理解,savasana,讓整個人進入屍體的狀態,還真是不簡單(而且,好好的一個人,也不適合一整天都想著要模擬屍體);而在肌耐力和柔軟度能夠彼此互相配合的情況下,站姿,或者其他貌似困難、辛苦的體位法練習,練久了,真的是可以讓人通體舒暢的。

能不能放鬆,不只是在於身體姿勢的擺放位置,還有心態上的調整。

要非常認真努力,才能夠小心不努力過頭。放下對於練習成果的期待,認真努力練習不努力過頭的情況下,體位法的真滋味就開始出來了。

別急著「想」「要」放鬆,放鬆的狀態有一天自然會找上門來的。

一瞬之光

以前天天練頭倒立的時候,某一次,在那種 upside-down 的時空裡,突然感覺到了。感覺到了什麼?有點說不太清楚。在當時,我對自己的身體有清楚的感知,知道手在哪,腳在哪,知道哪邊該收,哪裡該放。在這些之外,還有一點點不一樣的,很輕鬆,有些輕飄飄的,呼吸很平順,很舒緩,腦裡暫時沒有雜念,乾乾淨淨的。說乾乾淨淨也不盡然,但就是舒坦,舒坦的盡頭,身體和意識的界限有點 fade out。

念頭才一動,自己就知道那種狀態過去了。倒沒有因此而摔下來,只是,重新回到平常的狀態,身體是身體,手是手,腳是腳,腦子裡意識到的,就是腦子裡意識到的。那界限,那條界開的線,又感覺得清清楚楚了。

靜坐了一陣子之後,偶爾,也可以感受到那麼一下下的通體舒暢。「輕安」,說不定也可以這麼說。

難就難在,這麼一瞬間的感覺,如何持續下去,還有,如何能夠小心不掉進一直想著持續下去的那種欲望裡。

去年上 Peter Scott 老師的課。在 urdhva hastasana 還有 uttanasana 裡玩了好多天,第一次具體認識到什麼是 tensor fasciae latae muscle(闊筋膜張肌)。兩條腿痠到快爆開了,從大腦中樞到 tensor fasciae latae muscle 的連結才勉勉強強建立了起來。

也就是那麼一瞬間罷了。

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路線,好比是七八月颱風天溪水暴漲時,集合眾多力量才拉得起來一條連結兩岸的繩索,惡水一衝,繩索隨時會斷裂。

真的很難。

可是就因為真的很難,才更會讓人珍惜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滋味。

有時候又像是在全然暗黑的環境裡,看到遠遠的地方,有人點了火把,那火隨風搖曳,不一會兒又不見了。

不過身體還記得,腦子意識也都還記得,那道火光,再微弱也明亮。即使輕輕閉上眼睛,那火光的方向依然清清楚楚。

慢慢走就是了,說不定有一天會走得到。再走到那一瞬間,拉起那條跨越暴流的繩索,點亮那把火炬,建立起神經和某條肌肉的連結,感受到那滋味。

能瞬間清醒感受一下,真的很不錯。bandha 也好,kundalini 也好,enlightment 也好。

有幸嘗到了,也就是嘗到了。(天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每天的日子繼續過,該練的就繼續練。然後,吃飯時吃飯,睡覺時,就睡覺吧

「上顎是頭顱的核心!」

在課堂上經常可以看到同學們認真練習。非常認真,認真到忘了自己在做什麼。

像是在上犬式或者眼鏡蛇式,很多時候,或許因為太習慣這樣的動作了,以致於根本沒留意到,自己到底是如何進入這個動作;甚至連這個動作是什麼滋味都還沒品嘗到,就又匆匆忙忙趕火車趕飛機似的,離開這個動作。

以上犬式或者眼鏡蛇式為例(嗯,考考你自己,你能夠清楚分辨這兩個動作的差異嗎?),要有核心與下肢的穩定支持,(「腳趾張開!」),我們才能慢慢延展脊椎;要有手掌、手臂的穩定支持(「虎口!虎口!虎口推地!」”index-finger-knuckles press down!“ ),我們才能慢慢鬆開肩膀,展開胸口。在這些步驟都完成之後,最後才有頸椎的延伸(「脖子拉長!脖子後側拉長!」)。

只是常常一個不小心,不論老師是不是在一旁聲嘶力竭提醒著,我們可能還是聽不入耳(或者真的入耳了,不過也就只有耳朵聽到,其他身體的部位並沒有接受到訊息),然後,著急也好,習慣也罷,我們無意識地盡情抬起下巴,讓腦袋往後仰、往後掛(「斷頭」之謂也)。

上顎(upper palate)真的很重要。

沒有上顎往頭頂的延伸,光是抬下巴的後仰,只是在模仿動作表面上看到的樣子。上顎往頭頂延伸,遠離自己的骨盆,頸椎才有機會真正從身體裡面拉長。

橋式肩立式(以及肩立系列的各個更深的動作,如 karnapidasana)等動作也一樣,我們都需要上顎的帶領(當然,核心、下肢、肩膀開展支撐力量的重要性更是不在話下),才能夠保護珍貴的頸椎。

體表的標誌,如胸骨柄(manubrium),當然是體位法練習過程中非常重要的參考點。但隨著體位法練習時日的累積,慢慢的,我們可以愈來愈深入體位法,也愈來愈深入自己的內在。

「深入」的過程,不只是抽象的、隱喻的形容詞,也可以是具體的描述,就像是將參考點從體表可見的標誌,逐漸移向體內不易見到或者不可見到的部分。(或許練到一定程度時,連軀幹裡的五臟六腑,都能拿來當成體位法的參考點呢。)

經由這樣的歷程,我們也逐漸有可能超越「做瑜珈動作」的階段,真正「進入」動作裡面,才有機會讓身體和意識緊密聯繫合而為一,而成為 asana。


  • 以太極拳的術語來說,「虛領頂勁」、「頂頭懸」的要領,約莫也是「下顎微收,舌抵上顎,唇輕合」。或可相互參照發明。

等待果陀?

一次又一次,我反覆練習著那些動作,那些看起來,再練個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一輩子也未必能練成的體位法。

為什麼?天知道。好像模模糊糊知道一點點,但也不是能說得清清楚楚的。

幾年前剛開始練時,光是兩套拜日式幾趟下來,差不多就是去掉半條命似的。(說真的,即使經過了好幾年的現在,一旦不小心進入拼命逞強的模式而不自覺的話,幾次的拜日式,也還是可以變成汗涔涔喘吁吁的狼狽樣。)隨著練習時數的積累,每次上課的幾十分鐘,也慢慢熬得過去了。再繼續練著練著,就開始以為自己有點什麼程度,已經可以大聲說,「我碰到瓶頸了」。

只是那瓶頸長得模模糊糊的,也還沒有能力描述清楚,大概就是那種,「動作A」還有「動作B」還有「動作C」(到「動作Z」?)沒辦法「過關」的感覺。

因為有關過不了,因此很想破關。因為想破關,腦子就卡死了。腦子一卡死,身體也就動彈不得了。這才有機緣體會到人家所說的「身心不二」在最低層次可能有什麼意義:意識僵住了,別想讓身體伸展得開。

有些障礙,慢慢相處下來,日久生情(誤),看得也習慣了,或許有部分在表面上就褪色些了,彷彿就可以不去理了。也有些瓶頸,卡在那裡就是硬生生卡在那裡,腦子不轉,認知不變,四肢軀幹哪兒也別想去。

慢慢接受到新的刺激,才逐漸明白,那些褪了色的障礙其實一直都還在,也才逐漸有能力描述清楚,那些扭不過去的瓶頸到底是怎麼卡著的。

要嘛是肩膀打不開,髖關節太緊,髂腰肌沒辦法好好放鬆延展;或者是守住核心的意識力量還沒強到一路支撐下去。或者是大腿前後側有點力、內外側的力量就跑光光了;不然就是肩頭好不容易撐開一點點,肩胛骨末稍又收不攏,或者一收攏回來,豎脊肌又繃緊過頭。

能夠認識到自己的瓶頸所在,至少也是一種進步吧,我這麼安慰自己。

某天,上某老師的課,我在一次又一次超強力的開骻動作中,內心掙扎不已。(是的,表面上,痠的是某些肌群,但總是伴隨著劇烈的內心戲,箇中滋味如何,正所謂如人飲水。)就在老師要講出解除魔咒的那句重要台詞「最後一次深呼吸」之前(全世界都在等這句話啊),老師又慢條斯理東扯西扯起來了。

骻什麼時候能順利打開,你們知道嘛,就像是我什麼時候能輕鬆把我家小狗叫回來一樣,天知道。每次我拼了命呼喊他,他總是甩也不甩我。到我嗓子也喊啞了,也死了心了,下定決心不想理他了,咦,他倒是慢慢走過來,一臉無辜地對著我搖尾巴。
離開動作前的這「最後一次深呼吸」的指令總算接著出來了。動作換邊,繼續進行。三五次深呼吸之後,掙扎不已的內心戲又搬上舞台了。我試著對自己 nice 一點,給自己一抹只有自己看得到的淺淺微笑,然後關上內心戲的頻道。好吧,我不等了,你來搖尾巴我也不想理了。

還沒開,也就是還沒開嘛。總有一天會開一點的,我的肩膀,我的髖關節,我的後腿筋,我的腦子,我緊緊抱著死也不願意放開的習性。

老師接著又繼續說了,「說不定,有一天,你的腳真的可以掛到你的頭後面了,當然也很有可能,你苦練一輩子,還是一樣,怎麼也掛不上去的,」他兩手一攤,「你不接受自己的話,誰又能奈你何啊?」說著說著,竟然還自顧自的,喀喀笑了起來。

我決定不理來搖尾巴的小狗,也不想理老師了。


* 也曾聽過 Richard Freeman 老師用類似的比喻,描述
mula bandha。不過這老師的比喻裡,mula bandha 是位女神,不是搖尾巴的小狗。我們的身體,就像祭祀的神壇一樣,我們能做的事,就是做好該做的事,像是,把神壇打理得乾乾淨淨之類的。接著,就是等囉。女神可能會來,也可能不會來。沒有人知道。就像某種存在主義式的命題。

藥毒一家

報載,某中醫師因為長期服用龍膽瀉肝湯科學中藥錠,而導致尿毒症,因此具狀控告生產藥品的廠商,「希望將有問題的藥品下架」。

這新聞讀起來,真是讓人感傷。

龍膽瀉肝湯是針對肝膽實火的強效藥方。裡面的君藥(主成份)龍膽草「大苦大寒」,配的黃芩、梔子也都是苦寒藥。儘管有生地黃、當歸滋養血分,甘草調和,但怎麼也不可能拿來長期服用。這道理,一個國家考試合格的掛牌中醫師怎麼可能、怎麼可以不知道。(新聞報導裡的「馬兜鈴酸」成分與尿毒症的關聯,尚待西醫實驗室驗證,但「化學成分分析」並不是中醫的思考與操作方式。)

學過中醫的朋友大概都知道,中醫最重要的特色、精神,就在於「辨證施治」,不論是哪一個流派的中醫,都不能也不應該離開「辨證施治」的態度與操作方式。有這種症候、這種證狀,因此可以使用某種處方,症候證狀改變消失,處方就得暫停、調停。

很多人都認為,中藥溫和、不傷身、沒有副作用,就如同瑜珈的體位法是很溫和的運動,不會造成任何運動傷害。基本上,這些都是錯誤的認知。中藥吃錯了,當然會傷身,也會有副作用(只是和西藥的副作用未必可完全比擬);瑜珈體位法練錯了(心態、練習技巧),運氣好點的,運動傷害也是馬上就來報到,運氣不好的,變成逐漸積累在身體裡的慢性傷害也說不定。

除了良好的飲食(與生活作息)之外,沒有哪一種藥方,是可以長期且大量使用的「保健食品」。(很多人天熱愛喝各種青草茶來「降火」,其實也是很危險的。)體位法的練習也一樣,並不是拼命練同一個動作,做不到、再拼、做到了,再拼更深更深,就自然會對身體更好。沒這回事。

舉個例子來說,輪式(Urdhvadhanarasana) 深度的後彎可以有打開胸腔、提高能量、振奮情緒的正面效果。但如果練習者沒照顧到像是從平行的雙腳向下紮根、並且一路向上拉昇的力量、尾骨適當延伸、肩關節開展、核心力量穩定等等事項,而只是在意姿勢外形上看起來的「深度」,長久下來,的確有可能傷害到腰椎,椎間盤也可能產生病變。

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不幸,練習者該去控告誰呢?去告自己的瑜珈老師?去告自己練習的流派的創始人?去告出版瑜珈書籍的出版商?還是去告 Patanjali 或者其他古代的 Yogi?

沒有辨證施治,就不能算是中醫,同樣的道理,練習體位法,沒有時時刻刻觀照到自己身心的狀態,甚至只是在餵養自己「更深」、「更漂亮」的虛榮心,當然也不能算是在練習瑜珈體位法。


* 歐洲語的醫藥(medicine)、毒藥(poison),字源都來自希臘文的 pharmakon。中文傳統裡,毒和藥也一直是複雜又緊密聯繫的關係,請參閱李零
〈药毒一家〉系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