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不該練倒立?

有教室說,同學們,別在上課前、上課中、上課後,練習頭倒立和肩立。

King and Queen No More? Headstand, Shoulderstand, and the Yoga of Experience and Evidence

有人喜歡把 king/queen of asanas 掛在嘴邊。有人習慣三句不離解剖學的術語。

有人聽到說不要練這幾個重作覺得如釋重負,有人覺得這是完全是瞎扯。

有人覺得,是啊,你們不該做這麼危險的事,我來就好。

有人一回想起硬被老師逼上梁山的痛苦記憶 PTSD 症狀就上身了。

Leslie Kaminoff 老師說,頸椎小是小,也還是可以撐起我們的頭;重點在於練習者的意圖、重量力道的分配、關節的平衡。

Amy Matthews 老師說,沒必要把倒立的功效講到那麼神,但這些動作還是可以安全做到;只是安全得花相當時間學習相關知識,並且能夠應用到倒立動作上。

你能做到這些姿勢,也不代表你就適合、應該做這些動作。

很多時候,硬是把整個身體折磨到某些狀態,要承擔的風險,真的就不再只是未來式或者假定句了。說不定身體暫時尚可承受,但心態已經嚴重扭曲了。

延伸話題:有人說,那不做頭倒立和肩立,我做手倒立、肘倒立來替代好了,不會傷頸椎嘛。

很好啊。只要記得,你還是有手腕、肩膀、整條脊柱、四肢和核心要照顧好,呼吸要照顧好,心態要照顧好。都照顧好,要玩什麼動作不行呢?

為什麼要練這些、那些體位法呢?

Just Be Yourself

廣告詞說,「做自己,好自在」。實情並不總是如此簡單。

在瑜珈體位法的練習課上(又有什麼情況不是這樣呢?),常常可以見到同學很努力,努力達成老師或者自己的要求,努力做到一種什麼樣子,像是旁邊「更厲害」的同學,像是老師,像是書上網路上看過的照片。像什麼都好,總之,想盡快與昨日之我切割說 bye bye,至少在外形上,趕快變成想像中的「什麼樣子」。

慢慢來吧,我心裡常常也很用力喊著。先讓我們看看自己吧。不是只有早上或者睡前刷牙洗臉時照照鏡子,不是只有看到臉上的皺紋多了或少了(是啦,這也很重要啦),不是只有體重計體脂率這些數字。

那還要看什麼?

都看啊,什麼能看的,都用力看啊。也不只是「看什麼」,應該還有「怎麼看」的問題。不要永遠只是透過親朋好友上司下屬社會期望值自己的幻想,不要一直只用兩顆眼睛或者戴著黑色彩色的眼鏡來看。

所以囉,我們練習站姿,看看我們的雙腳雙腿。我們像張開翅膀一樣伸展,看看我們的兩條手臀十隻手指。我們練習前彎,我們練習後彎,看看我們自己的後背前胸。我們還練習倒立咧,頭朝下腳朝天,我們看看頭殼頂著硬梆梆的地板,我們看看翻轉之後的自己可以變成什麼德性。

像是靜坐的練習一樣,沒有目的,沒有預設,也不用批判(這些都很耗力氣的)。看到什麼是什麼,頂多是今天有點看不清楚,明天就再想辦法看清楚一點點。

鈴木俊隆禪師說的,「最重要的是,不要刻意以任何看起來比較漂亮引人注意的方式去調整自己,就只是表現出你自己的樣子就好了。」

背彎一直是我練習起來非常吃力的動作,很淺,看起來很遜。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領悟,背彎,真的得打開心胸。我接受自己的身體條件,努力,但再也不想勉強自己。

我自己想再加上的一小句註腳是,「安安靜靜做自己」,既然夠自在了,大概也用不著大聲嚷嚷著,「大家來看哦,我在做自己囉,好自在哦!」

「做自己,好自在」,其實是需要練習的。就像是好好喝一杯水,好好嚼嘴裡的飯,好好走路,好好睡覺一樣。


“To express yourself as you are, without any intentional, fancy way of adjusting yourself, is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Shunryu Suzuki.

Nadine Gordimer. “A serious person should try to write posthumously.”

單純的力量

“This isn’t sexy at all!” 他聽到這樣的抱怨。

什麼動作也沒有,就站著不動。

「味無味處求吾味,材不材間過此生。」

他站在地板上。「吃飯時吃飯,睡覺時睡覺」,老禪師這麼教,那麼,站著就站著囉?

運動解剖學將走路這件事分解成好幾個階段 gait analysis,從腳跟著地、站立、站立中期、推進期、擺盪期,再回到腳跟著地。可是,都不動呢,那些不同階段還在平行宇宙持續進行著嗎?或者是不同階段都在腦子裡搬演,而在肉身巧妙融合為一?

他試著學習讓心眼像是攝影機,長鏡頭和特寫交錯,聚焦在腳底。彷彿熱源探測器,或者壓力計量,大姆趾趾球和小趾趾球,腳跟內側和腳跟外側,還有懸浮的內足弓,甚至外足弓。或者像十七十八世的工筆解剖圖,一條一條肌肉,肌腱結結到骨頭處,黑白的或彩色的,細緻,準確,如密續譚崔(tantra)的思考與行動。

那一次在遠方國度,自己一人進了「咖啡店」,是的,那種「咖啡店」,專賣大麻的那種。花了幾塊錢,還配了一瓶可樂催效。果不其然,本來店裡放的熟悉的搖滾樂,頓時七彩繽紛,若星斗若沙河。不一會兒,劇情又急轉直下,本來 high 翻天突然如千斤墜沉入地心一陷再陷無有盡頭。如是者數度交錯,還有幾次甚至是一起來,又高又重,又輕飄飄又深沉刻骨。

後來接觸了 yoganidra 的練習,才知道,這是平躺在地(自家亦無妨),就著錄音檔案的指引,就可以輕鬆進入的狀態。什麼神奇也沒有,而且,也不過就只是皮毛罷了。裡頭的世界還深得很呢。

他氣吐盡,下丹田守著,一股氣從下腹從髂前上棘大轉子從腿肚往下降,沉重的定音鼓先行,遠遠地,穩穩地,緩緩地,到達腳跟腳板腳掌腳趾,進入地面,往下鑽。

而後那鼓聲漸漸淡去,似乎就要全然消失,卻又慢慢回來了。從內足弓,湧泉穴似乎真的湧出了一股泉,往上,溫溫的小火,尿尿小童似的細泉,沿著小腿內側,過膝,上膕,入鼠蹊,進小腹,胸前、脅肋、後背,上肩,二頭肌三角肌三頭肌手肘手腕指尖,兩條手臂有人從天花板倒吊著往上輕輕拉提似的,那伸展發生了,但說不清在哪,或者應該說,說不清不在哪,週身都給拉長了,卻一點緊繃的不適也沒有。

雙腳仍然沉著,大小腿的肌肉還沒歇息,有底有根的飄飄然吧。

朋友說,看著哪些小清新小確幸都快吐了,沒一點底,要談論日常生活的細瑣事,也只能落得欣賞自家肚臍眼的小伸吟。

他又重新試了幾次,一次一次,感覺慢慢淡了,那股從體內不自主油然而生的酥麻漸漸褪去。

享受過後,最大的忌諱就是念念不忘。只有放下,不再念著,說不定才可能再次品嘗到那滋味。

為什麼要練習體位法–隨想之一

我的一位老師曾這麼說:「我一點也不在乎你彎下腰能不能摸到你的腳趾頭,你的腳能不能掛到脖子上,你能不能從輪式站起身來,我在乎的是,你能不能感受到你自己的呼吸,你能不能讓你的眉心、額頭的皮膚放鬆不緊繃,你能不能在體位法的練習過程中,更清楚更深刻地認識你自己?」

前兩天下課後某同學問,練習完之後,都很想再靜坐下去,覺得很舒服,是不是該繼續靜坐呢?我簡單地回答他的問題,也鼓勵他繼續坐。只見他點了點頭,便將墊子移向牆邊,面對牆,繼續坐下去。

我覺得非常幸運。自己學到的練習方法讓自己覺得舒服,還有機會分享給其他人,讓其他人也感受到同樣或者類似的體驗。

namaste

Please Turn Upside down

人身難得,這個物種不知道花了多少歲月,兩腳直立,抬頭挺胸,邁步向前。演化,還真辛苦。

辛苦歸辛苦,多數人甘之如飴。站久了得坐,得躺,得休息,誰都知道這道理。可是坐著,躺下,說休息,疲累常常仍像淋了暴雨的一身衣物,從頭到腳軀幹四肢都被裹著緊緊的如千斤重,但腦子卻還停不得。說休息,真辛苦。

有些時候,你會想著,行走了這麼些年下來,是不是也能夠換個角度來和這個世界相處?不是稍微抬起下巴,或者蹲低一下這麼容易、便宜的方式而已。能不能徹底來個大逆轉?

每天打開電視報紙電腦手機,認識的不認識的來源,丟進了千百條訊息,要嘛是無聊的八卦,要嘛是熱血的動員。光看標題不讀內文也知道這世道變化真是大。聽著歌者手舞足蹈,「每個條子都是罪犯,罪人都是聖人」,你時不時也想著帶瓶黑色噴漆,將路上見得著的招牌、廣告、宣傳一一抹去。你沒氣力也沒膽量真的採取什麼行動,只是心裡不免煎熬、沸騰有時,便開個空白頁面用力寫下(或者用力按下鍵盤)那些青春期以來就刻在心頭的字句,「有什麼能強過黑色」,聊以自慰。

詩人高唱,「我們用頭行走 / 我們用腳思想」。是啊,除了這般,還能怎樣?

於是你頭頂地,雙腳輕輕一蹬。是啊,徹底的大逆轉。不是文字修辭意義上的逆轉,是真的,從自己開始,把這個世界顛倒反轉過來看吧。

不一會兒,腦子急劇充血,你知道自己漲紅了臉。管他的,天都讓我踩在腳下了,還在乎這些瑣事嗎?

視線緩緩延展出去,地板的紋理清晰可見,但又與平日跪在地上擦拭時所見不同,也不像是在巷弄路邊蹲下來和頸上沒戴圈圈的毛孩子們打交道時的感受。不太一樣,有什麼不太一樣。

慢慢地適應了大腦充血的狀態,你有點明白了,你不過只是在「想暫且離開這世界一陣子,但卻又哪裡也去不了」的困境下,一種自以為是的姿態調整,一種逃避。

逃避也好,姿態調整也罷,既來之,則安之。你將雙腳併儱,腳跟和腳趾頭前後動一動左右轉一轉,膝蓋靠在一塊兒,輕輕夾著。試著讓手多撐一下,讓肩膀活絡活絡,還讓脖子像烏龜出殼般愈拉愈長。不論哲學上有沒有什麼確切的意義,這暫時「轉進」的位置,感覺還不壞嘛。

想著想著,意識到自己在想著什麼似的,想抓住,念頭滑溜不沾手,無謂的掙扎就放手讓他們去吧。果不其然,緊張的雙手鬆開不久,就開始能意識到呼吸逐漸緩和了下來。

你開始慢慢數數。從一到十,數無窮盡,也無需窮盡。從頭再來,就這麼一再一再從頭再來,彷彿這就是樂趣所在,彷彿忘了從哪來,彷彿忘了還想去哪。就這麼興味盎然一數再數,像是籠子裡跑圈圈的小老鼠樂不思蜀,像是跌進 Möbius 環不知哪裡是上頭外面哪裡是下頭裡面。

說沒有雜念是騙人的。你的感受又從鼻間的氣息被帶走,帶到臍下的區塊。有點不明所以的力道在輕輕推著,或者輕輕幫忙撐著,撐著這身軀雙腳往天、頭頂下地繼續延展。

吸一口氣進來,微微地向外膨脹擴大,吐一口氣出去,身子順勢像條橡皮筋似地繼續拉長。頭是秤砣是船錨持續 get stoned,而雙腳像翅膀要高飛像紙鳶往天空飄 high 個不停。

以前你也有過倒立的經驗,但此時此刻真的不太一樣。你打開時計,試著去度量。剛開始時每一分鐘大概可以換算成十次呼吸左右,一會兒之後,六十秒七八次,五六次,像是貨幣市場的貶值升值,最後一分鐘的長度只得三次呼吸。量變造成質變。長度改變,意義轉化。

然後你逐漸明白,時間,一切都在於時間。什麼事情都一樣。只待半分鐘,和停留半小時當然不一樣,一次深呼吸和一整天的深呼吸效果也自然不同。覺悟者的定義不就是每天二十四小時保持清醒看清自己看清這世界。熱血熱情焚燒三分鐘、控制自己不發脾氣兩小時、戒菸戒咖啡戒上網戒自己知道不該犯的事半天,差不多也只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狀態。

這思索讓你笑了出來。你當然是朝菌,你當然是蟪蛄。朝聞道然後夕可死矣,重點在於朝聞道啊。如果腦子始終開不了竅,如果眼睛睜大還是看不見,如果耳朵張開還是聽不到,晦朔、春秋,甚至活個八百年又待如何?外形的姿態、表面的視角改變,或者頭下腳上倒立過來,又有什麼意思呢?

的確有不少人以「發現新大陸」的態度來形容自己的「初倒立」經驗。可惜啊,地球上還有哪塊陸地是新的,是沒人居住的?你一個人翻轉了過來,這世界也還一樣自顧自的繼續轉動。自己的感覺良好,充其量,也不過就是自己的感覺良好罷了。總不可能顛倒過一輩子吧。離開自以為是的顛倒姿態,回到其實真正顛倒的世界裡,還有能力分得清究竟嗎?

你淡然一笑,將雙手移到胸前合什。你注意到自己胸腔正面的肋骨好像太突出去了些,於是再緩緩吐出一口氣,輕輕地讓外突的肋骨往內收進來點。心胸是開展的,但沒必要得意過頭趾高氣昂奮力挺胸。動作微微修正後,感覺更舒適了。

這舒適感讓你想起了某位老師第一次說這句話時的自在神態:surrender the intelligence of your head to the intelligence of your heart(「讓頭腦的聰明才智臣服於心的智慧」)。你又笑了出來,「要先有腦子,要先能思考,才可能讓頭腦的思考讓位給心的感受啊」。

結果好像還是一樣,「牛牽到北京還是牛,倒立了半天,cynical 還是一樣 cynical!」你嘲笑起自己的態度,這一次,可是很開心、很真誠笑著,至少身子舒爽多了嘛。

慢慢離開頭倒立式,趴了下來,胸靠在大腿、額頭靠在地板上休息,時計輕輕一響,心裡頭一句話被那聲響給敲了出來:

遠離顛倒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