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珈不像舞蹈或者默劇

Yoga, unlike dance or mime, is not an expression of form for others to watch.

瑜珈不像舞蹈或者默劇,瑜珈並不是一種要讓他人觀賞的表現形式。 – T.K.V. Desikachar

運動很好,舞蹈很好。看運動比賽很有意思,看舞蹈表演很有意思。但瑜珈並不是這樣的活動。瑜珈不是運動,瑜珈不是舞蹈,瑜珈不是表演,瑜珈不是比賽。

瑜珈是自己和自己的相處,瑜珈是自己對自己的觀察,瑜珈是自己和自己的對話。瑜珈,是讓自己不再需要一直和自己不斷對話的練習。

人家怎麼看「你們這些練瑜珈的」?

你練瑜珈練得很起勁,除了一個星期來上好幾次課之外,和其他朋友閒聊時,會不會也不小心無意識地切到「傳教士」模式,「真的,瑜珈和其他運動不一樣啦!」

你是很熱心分享,可是人家怎麼看「你們這些練瑜珈的」呢?

這是一張十九世紀末葉的照片。帝國來的攝影師精心安排棚內的景緻,誰站哪個位置、擺什麼姿勢。像嗎?這照片符合我們心裡面對古代瑜珈士的想像嗎?

一百多年後,瑜珈的形象又全然不同。看看坊間的流行雜誌,看看 Facebook 和 Instagram 上面的「瑜珈自拍照」(到google image 查看看 yoga selfie 這個詞吧)。看看瑜珈的練習者,究竟依循什麼標準,努力展現出別人眼中的自己。

如果要遵照別人的目光、別人的認識來定義自己的話,可能要小心選擇這個「別人」到底是什麼人啊。

傳說龍樹對於「這些練瑜珈的」,是這麼理解的,

「是僧伽有八微。所謂四大。空。意。明。無明。八自在。一能小。二為大。三輕舉。四遠到。五隨所欲。六分身。七尊勝。八隱沒。是名踰伽外道。」((後魏時代的《方便心論》吉迦夜中譯))

四大就是一般說的地、水、火、風,加上空、意、明、無明,是為「八微」,大概就是指八項最基本的分析單位。而且還有「八自在」的本事,至少,在《方便心論》的作者(據說是龍樹,但有爭議)的認知,這些「踰伽外道」的社會形象大致如此。

像是小叮噹一樣,要變大就變大,要變小就變小,有任意門隨便想去哪就到哪,不想讓別人看到,就隱身不見去。

這比穿比基尼然後把腳掛在頭上,強太多了吧。

你想練飄浮嗎?

來湊個熱鬧。奧斯卡開獎,大贏家是《鳥人》(Birdman)。記得在戲院裡看著第一幕就嚇到了。怎麼、怎麼會、怎麼會整個身體左右側差這麼多?這樣好飛嗎?在教室裡常常見到類似的情況,或是肩膀,或是骨盆、或者雙腿雙腳,明明不平衡到非常誇張的程度,不過當事人卻全然不自覺。

當然,平衡不必然意味著對稱。人體左右上下本來就不是完全對稱,不需要也不應該拼命追求對稱的表象。但是,Michael Keaton叔叔,你的身體也真的有點太不平衡了吧。

題外話:看到飄浮的這景,除了對男主角體格的評論外,我內心踅踅唸(se̍h-se̍h-liām)個不停:「沒錯,沒錯,瑜珈就是該這樣練,練打坐,練到飄浮起來,這樣就對了。」什麼?你以為我在開玩笑?難不成你以為瑜珈就是在練頭倒立、手倒立、練一腳兩腳掛在脖子上、練電影大法師裡那樣輪式走來走去爬來爬去?

要練飄浮,除了像上面這種偷吃步的方式之外,重點在於改變自己的心態、自己的認知、自己的世界觀。放下那些自己以為絕對不可能的想法。

就好比密勒日巴的故事:話說密勒日巴有個學生想要到上國印度去學最了不起的佛法,老師勸他不需要這麼做,可是學生堅持己見,說要去就是要去。留學個幾年回到家鄉,學生自然覺得自己已經非常了不起,密勒日巴看在眼裡,就想挫挫他的威風。師生兩人在路上碰上一陣大雨,密勒日巴一見路旁有個牛角,才一瞬間,他就進到牛角裡了。

故事的重點是,牛角沒有變大,密勒日巴也沒有變小。而且這老師還在牛角裡對學生唱了首歌,歌裡述說著牛角裡的空間還大得很,如果你能了解無二、空性的話。

爭論這故事是不是瞎掰的,沒多大意義。就如同爭論人到底可不可能飄浮起來,一樣沒意義。你覺得可能,就去練,練到最後,你自然知道到底能不能飄起來。《鳥人》裡有一幕他飛啊飛的,結果,只是他以為他在飛,其實旁人都看到,他從計程車跳了出來。

「你看,那根本就是幻想、根本就是精神分裂症嘛!」這可以是一種解釋。片尾鳥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空中翱翔,很難講,反正導演故意不說出來。(鳥人的女兒緊張衝到窗邊探頭一看,那微笑,盡在不言中。)

再一句後話。想飄就去飄,想飛就去飛。不會,那就練啊!千萬別到人生終點時,才出現像電影一開場男主角自己對自己說的話:「這什麼鬼地方,我們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啊!」

該不該練倒立?

有教室說,同學們,別在上課前、上課中、上課後,練習頭倒立和肩立。

King and Queen No More? Headstand, Shoulderstand, and the Yoga of Experience and Evidence

有人喜歡把 king/queen of asanas 掛在嘴邊。有人習慣三句不離解剖學的術語。

有人聽到說不要練這幾個重作覺得如釋重負,有人覺得這是完全是瞎扯。

有人覺得,是啊,你們不該做這麼危險的事,我來就好。

有人一回想起硬被老師逼上梁山的痛苦記憶 PTSD 症狀就上身了。

Leslie Kaminoff 老師說,頸椎小是小,也還是可以撐起我們的頭;重點在於練習者的意圖、重量力道的分配、關節的平衡。

Amy Matthews 老師說,沒必要把倒立的功效講到那麼神,但這些動作還是可以安全做到;只是安全得花相當時間學習相關知識,並且能夠應用到倒立動作上。

你能做到這些姿勢,也不代表你就適合、應該做這些動作。

很多時候,硬是把整個身體折磨到某些狀態,要承擔的風險,真的就不再只是未來式或者假定句了。說不定身體暫時尚可承受,但心態已經嚴重扭曲了。

延伸話題:有人說,那不做頭倒立和肩立,我做手倒立、肘倒立來替代好了,不會傷頸椎嘛。

很好啊。只要記得,你還是有手腕、肩膀、整條脊柱、四肢和核心要照顧好,呼吸要照顧好,心態要照顧好。都照顧好,要玩什麼動作不行呢?

為什麼要練這些、那些體位法呢?

Just Be Yourself

廣告詞說,「做自己,好自在」。實情並不總是如此簡單。

在瑜珈體位法的練習課上(又有什麼情況不是這樣呢?),常常可以見到同學很努力,努力達成老師或者自己的要求,努力做到一種什麼樣子,像是旁邊「更厲害」的同學,像是老師,像是書上網路上看過的照片。像什麼都好,總之,想盡快與昨日之我切割說 bye bye,至少在外形上,趕快變成想像中的「什麼樣子」。

慢慢來吧,我心裡常常也很用力喊著。先讓我們看看自己吧。不是只有早上或者睡前刷牙洗臉時照照鏡子,不是只有看到臉上的皺紋多了或少了(是啦,這也很重要啦),不是只有體重計體脂率這些數字。

那還要看什麼?

都看啊,什麼能看的,都用力看啊。也不只是「看什麼」,應該還有「怎麼看」的問題。不要永遠只是透過親朋好友上司下屬社會期望值自己的幻想,不要一直只用兩顆眼睛或者戴著黑色彩色的眼鏡來看。

所以囉,我們練習站姿,看看我們的雙腳雙腿。我們像張開翅膀一樣伸展,看看我們的兩條手臀十隻手指。我們練習前彎,我們練習後彎,看看我們自己的後背前胸。我們還練習倒立咧,頭朝下腳朝天,我們看看頭殼頂著硬梆梆的地板,我們看看翻轉之後的自己可以變成什麼德性。

像是靜坐的練習一樣,沒有目的,沒有預設,也不用批判(這些都很耗力氣的)。看到什麼是什麼,頂多是今天有點看不清楚,明天就再想辦法看清楚一點點。

鈴木俊隆禪師說的,「最重要的是,不要刻意以任何看起來比較漂亮引人注意的方式去調整自己,就只是表現出你自己的樣子就好了。」

背彎一直是我練習起來非常吃力的動作,很淺,看起來很遜。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領悟,背彎,真的得打開心胸。我接受自己的身體條件,努力,但再也不想勉強自己。

我自己想再加上的一小句註腳是,「安安靜靜做自己」,既然夠自在了,大概也用不著大聲嚷嚷著,「大家來看哦,我在做自己囉,好自在哦!」

「做自己,好自在」,其實是需要練習的。就像是好好喝一杯水,好好嚼嘴裡的飯,好好走路,好好睡覺一樣。


“To express yourself as you are, without any intentional, fancy way of adjusting yourself, is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Shunryu Suzuki.

Nadine Gordimer. “A serious person should try to write posthumous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