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自己的身體在踅踅唸

一覺起來,脖子左邊繃得緊緊的,右大腿大轉子附近也是,仔細繼續觀察,右小腿也緊,右下背也緊,左肩也緊。

好像從上個星期去郊外走動回來之後,腿就有點累了,休息得不夠,右腿就這麼痠痠緊緊的好多天。某一天上課前,突然發現左肩怎麼也那麼緊,很認真地活動左肩十來分鐘,症狀似乎就緩解了。

結果並沒有。或者說,過了兩三天之後,這些症狀,這些緊繃,又都回來了。這次好像有點嚴重。

剛好昨天去找個朋友聊天,聊她的按摩手法,聊著聊著,朋友提議,那就試試看吧。我趴上了按摩床,朋友上了點按摩油,抓出了好幾處我沒那麼清楚感受到的部位,幫我釋放開來。雙腳回到地面後,整個人的確輕鬆不少。

晚上回到家裡,照樣坐在電腦前東看西看,整理有的沒的資料,叮噹,腦子又收到訊號。左肩頸、右腳掌、腳踝、小腿肚、大轉子附近,彷彿低頻的抱怨聲還踅踅唸(se̍h-se̍h-liām)不停。這才驚覺,不行,得再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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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開瑜珈墊,抓了一塊瑜珈磚,半躺下來,二三十分鐘的 Constructive Rest,似乎又舒緩了點。似乎。我猜不一會兒緊繃又會馬上回來。果不其然。

睡了一覺起來,我在床上細細閱讀自己的身軀,好了一點,但還沒結束,還沒完全過去。下床之後,左頸,右腿的緊繃又都一一浮現,雖然比起昨天來說,情況算是已經改善不少,但還在。

直到剛剛讀到一句 TKV Desikachar 的話

Conscious breathing is one of the greatest tools to influence the effect of the postures without changing the posture.
有意識地呼吸是一種最棒的工具,不需要改變姿勢,就能夠改善姿勢。

這句話才剛進腦子,我的頭頂彷彿就輕鬆地往正上方延伸,左肩左頸就大幅釋放。我試著站起身來走個幾步,再重新停留在站姿,感受自己有意識地呼吸,的確,右腿也釋放了不少。

我試著驗證看看持續的效果。回到電腦前打這篇文章,才打個兩三行,就發現自己的緊繃又微微出現。OK, 動作暫停下來。再一次設定,像在 Constructive Rest 的狀態,像是在練習 Alexander Techniqe 的狀態(”Directions”, “Inhibitions”),像是在靜坐的狀態,像是真的專心在品味自己呼吸的狀態。確認狀態設定好了,手才再回到電腦鍵盤上。一行字一行字慢慢浮出來,嗯,還好,呼吸還在,有意識的呼吸還在。

啊這不就是安那般那念嘛。

肩頸僵硬?先來鬆一鬆腳底板吧!

休假日的晚上,難得的空檔休息時間,我們走到附近散步。小溪岸邊的堤防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同樣是散步的,邊走邊聊天的,邊走邊滑手機的。跑步的人也不少,拼了命的,汗流浹背的,臉紅脖子粗的,偶爾也有一兩個跑起來很悠哉悠哉的,還有個老外手上拎著一瓶啤酒在跑著呢。

很自然的,我的職業病又犯了。看著不同體態的人在活動,兩腳嚴重外八的,頭太往前傾斜的,肩膀僵硬的,或者走路完全腳跟不著地的,或者走路腳掌始終拖在地面上的。我猜想他們可以怎麼樣讓自己舒服一點。

每個人都不一樣,每個人應該都有不同的需求,甚至可以說,每個人都得有一套 自己的方式,來應對、調整自身的狀態。

回想以前在比較大型的教室上課,一群不同需求的學生都擠在同一個空間裡,我大概就是得照著預先排好的動作順序來,像是照著安排好的劇本,把六十分鐘、九十分鐘的台詞背完一遍。同學之間的個體差異,能勉強照顧到一兩個狀況最特殊的就偷笑囉。

現在自己的小教室,上課的同學少,預先排好的或大或小的主題,常常也就只是個等著被修改的底稿大綱。今天來的這三五個同學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或者有這樣那樣的需求,我就得立刻大幅修改原來設想的主題,甚至完全放棄,全盤重來。(同學們都在共同參與這劇本的修改工程,只是未必清楚意識得到。 :p)

這其實是上課中最有趣的,最有吸引力的過程。好多奇奇怪怪的解法,好多表面上看不出邏輯的動作安排,好多不一樣的口令指示,都是在這樣的過程中生產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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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個例子來說吧。有時候上課前和同學聊天,「老師,我這幾天上班累得要死,加班趕報告一直死盯著螢幕手拼命打字,肩頸有夠緊的,整片背就像一塊鐵板硬梆梆的,等一下的課會不會有多一點放鬆肩頸的動作啊?」要是三五年之前,我大概一邊繼續聊,一邊就在腦子裡盤算著如何安排多一點針對肩頸的動作吧。不過現在我的反應和策略已經可以比較不是那麼呆板,一個蘿蔔一個坑的機械式解決方式。

不是吧?剛剛不是才說,同學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或需求,我就得大幅修改原來設想的主題嗎?沒錯。但所謂的主題,不見得只能是「後彎」、「扭轉」,「開髖」、「鬆肩」啊。即使同學的主訴是肩頸,也未必表示問題的根源就是在「肩頸」。這麼說吧,肩頸僵硬的人,很少全身上下只有肩頸僵硬,只是肩頸的感覺特別強調、清楚,特別受到注意;意思就是說,非常可能還有一堆還沒被注意到的緊繃,也一起為肩頸僵硬「貢獻」不少。

所以囉,表面上我還是先帶了一系列的站姿動作,讓大家一起鬆一鬆腳底板,鬆一鬆小腿大腿,也鬆一鬆呼吸,動著動著,有的人反應快,已經覺得舒服多了。站姿進行的過程裡,再個別給不同的同學一點小提醒,可能針對抬手的動作,可能針對頭部的擺放位置,可能針對呼吸時脅肋、上背的開闔,可能針對核心意識的把握,也可能只是請同學把僵硬的手指頭們逐一釋放開來。需不需要再來幾個肩頸的動作?看情況吧。

再回頭來說所謂的「主題設定」。有時候我想到的可能是「細緻的探索」,有時候可能是「努力的汗水」,有時候是「左右腦的刺激」,有時候是「溫柔的關心」。主題的來源或許是我昨天讀的書,我早上的伸展練習,也可能是前一堂課後或者這一堂課前和同學互動的靈感。但不管怎麼說,主題設定歸主題設定,臨場看到的狀況,得面對的,就是得面對。

扮演瑜珈老師這種角色的主要樂趣,或許就是這些臨場得面對的突發狀況。不過反過來說,面對自己每天身心的變化,不也應該有一樣的樂趣嗎?

誰卡在哪裡?

我們通常以為,如果自己沒辦法完成某個動作,是因為自己力量不夠,努力不夠;因此,我們採取的策略常常是「更用力」、「更努力」。說不定有些時候,「更拼命」的策略會暫時成功,只是代價是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覺得受盡折磨,一點也不舒服。

也說不定是方向搞錯了,連短暫的成功都沒有,換來的只是徒然的挫折感。說不定根本不是要「更拼命」。

我試著用一個看起來還蠻單純的動作來說明。在站姿前彎的動作練習裡,兩隻腳站在地上,上半身隨著呼吸,慢慢往地面延伸,然後一瞬間,我們就卡著動不了了。

這種時候我常常會問同學一個問題:仔細感覺看看,搜尋、觀察自己的整個身體,「什麼部位痠痠的、繃得緊緊的?」,或者有時候我會這樣問,「誰卡在哪裡了呢?」

覺得身體的背面鐵板一塊、一整片都緊繃嗎?再仔細觀察看看,上背下背緊繃的程度是不是有點不太一樣?大腿、小腿後側面的感覺怎麼樣?

實驗看看吧,如果膝蓋彎一點呢?有什麼不一樣的感覺?有什麼效果出現?膝蓋彎著時,再試著讓骨盆左右輕輕搖動,右半邊的身體和左半邊各有什麼回饋的訊息?如果試著讓呼吸順一點,慢慢吐氣,想像自己的下腹部正在輕微往裡收、往上提,有任何差別嗎?差別在哪裡呢?

以我的經驗來說,上面的描述,雖然說起來容易,操作起來還真是不簡單。通常,愈是需要彎膝蓋的同學,愈不容易真的執行彎膝蓋的動作。因為我們很可能落入了「覺得自己努力不夠」、「試圖更用力、更拼命」的陷阱而不自覺。在這心態下,老師在旁邊一直提醒著「要不要試試看把膝蓋彎一點?」,我們什麼也聽不進去,或者好像有聽見什麼,但連結不到自己的身體。

因為我們很僵硬。我們的腦子很僵硬,我們的習慣很僵硬,我們的思考很僵硬,我們的呼吸很僵硬,我們整個人因此都變得很僵便。

「誰卡在哪裡了呢?」我喜歡這樣問自己,特別是在練動作的時候。不論是形容看起來很單純的山式、站姿前彎、坐姿前彎,或者前後腿力量得從不同方向整合的戰士一、戰士二,或者再麻煩一點的孔雀羽毛式也好、輪式也好,動作做起來不太順暢,有些滯礙的阻力時,可以問問自己,「我多做了哪些其實不必要做的事,才製造、產生了這些阻礙?」

只是這所謂的「問自己」,是有技巧的。常常問題一浮現,腦子就搶答了,「好累哦」、「好煩哦」、「這動作我做不來啦」、「這動作有夠無聊耶」。要小心別只聽腦子的答案。多花點時間,聽聽看腦子以外的聲音。可能是髖關節,可能是腳後跟、內外踝,可能是下背部淺表肌筋膜或更深層的組織,也可能是肚子裡的什麼東西。

有些時候答案很快浮現出來,有些時候得多花一些時間觀察並且等待。我可能得從輪式回到橋式,可能得從橋式再回到大休息式,可能得讓呼吸平順輕鬆一點之後,再慢慢玩一兩次橋式。有時候髖關節表達過了,肩膀上背部的肌筋膜也都抱怨完、抒發過,也就順順地進輪式了。有時候也會發現,嗯,今天就先這樣,下次再玩吧。

瑜珈練習、動作練習、呼吸練習,或者靜坐也好,其實都有些類似的面向:我們花一段時間,觀察自己,問自己,「誰卡在哪裡了呢?」,「我多做了哪些不必要的事呢?」,「現在我可以放下哪些不必要的動作、念頭、習慣?」

比起「更用力」、「更努力」、「更拼命」,或許也應該調整我們的方法論,修改我們的策略,問問自己,「誰卡在哪裡了?」,慢慢解開、放下,腦子身體都輕鬆了,動作和事情也就比較容易囉。

練習在練習的過程中休息

我在教室裡最喜歡看到的畫面之一,就是同學們在某些動作的練習過程中自動自發地停下來休息,不管是很累人的戰士三、半月式、或者輪式,或者是(旁邊的同學完全不覺得會累人的)蹲姿、平板式,不需要有不好意思的表情、也不用舉手和老師報備。

能夠察覺、意識、知道自己累了,自己需要休息,是非常重要的能力。知道了以後,還得儘快採取適當的行動:好好休息一下。可能只是動作暫停下來,可能是半分鐘一分鐘的嬰兒式,甚至可能是躺下來大休息一小段時間。

很多時候我們一不小心,就太認真,太努力,用力過頭了都還沒發現。等到練習結束了,等到隔天睡醒了,這才注意到這裡也痠、那裡也累。這是人之常情,特別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或者心態上還很年輕的朋友常碰到的狀況。

回想我自己以前非常認真練習的模樣:常常在沒睡飽的情況下,一大清早起床趕著到教室上課,有夠認真,有夠精進;這裡也酸,那裡也痛。練完滿身大汗之後,躺下來大休息不一會兒就睡到不省人事,直至打掃的阿姨進來輕聲呼喚才嚇醒。

其實那時候我也已經不算太年輕了,只是心態上可能還覺得「其他同學做得到,我應該也可以做得到」。殊不知這實在是勉強自己罷了。

要在練習過程中察覺到「該休息了」的訊號,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並不是說啟動股四頭肌或者股內側肌的時候,一感覺到稍微累就立刻放下來哦。這「感覺到稍微累」可能並不是真正的「該休息了」的訊號。(簡單有效的判斷標準是呼吸,發現自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當然就該休息了。)

佛陀曾以琴絃為喻,太緊、太鬆都沒辦法彈出好聽的音樂。「精進太急,增其掉悔;精進太緩,令人懈怠。」(菩提比丘把「增其掉悔」譯為 it will lead to restlessness(它將導向不安),很值得參考)。

麻煩,或者困難之處在於,調到什麼程度是太緊,什麼程度又是太鬆,實在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明白的。而且,別人的話語形容再具體,也只是別人的話語,仍然不是自己的感受、體悟。

說到底,身體要能夠分辨什麼叫太緊或太鬆,就是一再給身體有足夠的時間、機會去練習、去揣摩,去體驗。腦子的干擾(期望值、預設值)少一點,身體覺察到的景象就清晰一點。

問題不在翹腳,問題在?

同學常常和我討論坐姿的問題,該怎麼坐才「對」,該怎麼坐才「健康」,該怎麼坐才會不引發不必要的身體酸痛。

「老師,我朋友早上 Line 給我一篇報導,說翹腳有好多好多壞處,骨盆會歪掉,下背會容易痛,還會變成脊椎側彎,所以我不應該翹腳坐囉?」

這是我們常見的、習慣的思考方式。我們將特定的事物抽離原本複雜的情境來討論,好處是比較簡單、易懂,缺點是本來的整體、脈絡就不見了。彷彿我們的骨盆是獨立的存在,彷彿我們的下背是獨立的存在,彷彿我們的脊椎是獨立的存在。

於是就會產生「這種病,這種症狀,要做哪種瑜珈動作?」一類的問題,也會有人樂此不疲認真回答這些問題。例如,下背痛要學「滾筒按摩」,釋放「筋膜」。下背痛要練「核心肌群」。下背痛要做「貓牛式」,要做下背扭轉,要做「戰士一式」。下背痛要按摩「腎俞穴」、「委中穴」。(各位同學,內容農場的文章別直接餵給腦子吃啊!)

同樣的模式其實也總是可以在瑜珈教室裡見到。例如在常見的站姿動作,像是三角式、側三角式,或是戰士二,有的老師習慣要求同學們必須要前後腳跟對齊(或者前腳跟對齊後腳的內足弓);有的老師要求弓箭步前腿的膝蓋必須要到達九十度;下犬式裡的雙腳腳掌一定得合併或者一定得與髖同寬;坐姿或者站姿前彎,有的老師甚至會要求膝蓋一定不可以彎曲、腿一定要伸直。

這些指令都有特定的目的。可能剛好適合某種特定的情境、適合某種身體條件。那到底該怎麼應對?還是老話一句,「脈絡、脈絡、脈絡!」

在參考外界給的答案時,或許我們可以先問問看自己下面的問題:在什麼樣的情境下,以哪一種方式來使用身體,產生了什麼樣的感受、效果。

回到最前面的翹腳坐的問題。我拉了一張椅子過來,請這位同學示範他習慣的坐姿給我看,然後我們一邊聊著其他事。兩三分鐘過後,我請他再仔細感受看到自己整個人的狀態,背也好,骨盆也好,呼吸也好。接著我建議他做了一些微調,然後我們又繼續東聊西聊了兩三分鐘,我要再請他觀察自己身心狀態時,他已經知道我要問的,他已經意識到微調過後的坐姿產生的效果。

意識到自己的整個人,意識到自己整個人在什麼樣的情境、脈絡底下做什麼,可能比「該不該翹腳坐」重要多了。

(至於怎麼翹腳坐才會舒服又不傷身,或者該怎麼細緻微調,嗯,歡迎來教室現場邊聊邊練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