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面就是外面,外面就是裡面

我們一直以為一定有裡面,也有外面;而且,裡面就是裡面,外面就是外面。很多時候這樣想,這樣看,也沒錯。

不過有些時候,有些狀況,說不定,只有一面。我們早就習慣要趕緊區辨清楚,「說,你們誰是裡面的,誰是外面的」,天知道,有時候就真的就只有一面啊。裡面就是外面,外面就是裡面

Möbius_strip By David BenbennickOwn work, CC BY-SA 3.0,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50359

身體是外面的,精神心靈是裡面的。誰說的?

那反過來呢?精神心靈是表象的,身體才是真的的底層結構,身體才是誠實不欺的。

誰說的?

身體就是精神心靈,精神心靈就是身體。這樣聽起來就萬無一失了?這樣我們就願意高高興興買單了嗎?

巴哈的 canon cancrizans(逆行卡農)幫助我們跳離啟始、終結,幫助我們從另一種方式來觀看二律背反(像是「宇宙在時間上有起點,在空間中也有限制」、「宇宙沒有起點,在空間中也沒有任何限制;它在時間與空間中都是無限的」)。重點是,正反俱呈之後,說不定還能有「合」(像是影片中,兩段旋律的合奏)。

中醫《靈樞》裡講「凡此五藏六府十二經水者,外有源泉,而內有所稟,此皆內外相貫,如環無端」,講「人受氣於榖,榖入於胃,以傳與肺,五藏六府,皆以受氣,其清者為營,濁者為衛。營在脈中,衛在脈外,營周不休,五十而復大會,陰陽相貫,如環無端」,講「陰之與陽也,異名同類,上下相會,經絡之相貫,如環無端」。都是「如環無端」,都是 Möbiusband(莫比烏斯環)。

都是開始,都是終結。都是身體,都是精神心靈。都是裡面,都是外面。

在 sirsasan(頭倒立式)裡,我們以為我們可以輕輕鬆鬆讓 prana(上行氣)下行、apana(下行氣)上行,我們以為我們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甚至於以為我們翻轉了這個世界。

於是我們拼命練體位法,我們拼命練呼吸法,我們拼命練靜坐。於是我們拼命厭惡這一切。於是我們重新拾起這一切,只管體位法,只管呼吸調息,只管打坐。

美國的天主教作家 Thomas Merton 這麼說過,

We don’t have to adjust to the world. We can adjust the world.
我們不需要去適應這個世界。我們可以調整這個世界。

Let go? Let 什麼 go?

市面上很常見到用 “let go”(放手)來當成鼓勵、安慰人的話術。

像是「愛過了,就要懂得放手」,「懂得放手,給愛一個空間」,像是這樣的心靈小語:「羨慕的不能擁有,牽掛的不能相守,想放棄却不甘放手,想忘記却習慣回首,其實没有遺憾的人生,就不叫人生」。

像是「無論你遇見誰,他都是對的人」,「無論發生什麼事,那都是唯一會發生的事」,「不管事情開始於哪個時刻,都是對的時刻」,「已經結束的,就已經結束了」。

這些話術有一個共通的特色:承認現狀,接受現狀。背後隱含的意思是,「那就這樣吧,不然還能怎樣呢?」

面對宅

很多人看到這裡,已經開始覺得「句句都像是醍醐灌頂」,開始覺得感動,準備在臉書、Line 上面分享這些字句。

“Let go”「放手」這咒語,就只是讓我們承認現狀、接受現狀,讓我們暫時自我感覺良好?

知道要 let go,知道要放手,並沒有錯。只是光是知道要放手,似乎路只走了一半。我們不知道到底要「let 什麼 go」,我們不知道到底要怎麼做。於是我們一次又一次分享這些字句,一次又一次自己感覺良好,一次又一次繼續痛苦下去。

當佛陀講到捨棄(abandoning),或者放手(letting go)的時候,並不是說你的心有一隻手可以抓住東西。你一直在做習慣的事情,習慣的應對方式,習慣的思考方式,習慣的呼吸方式,習慣看待事物的方式,習慣形塑情感的方式。只要你繼續重覆這些習慣的模式,你就是緊抓著不放(holding on)。放手意味著停止。你瞭解到那些舊的習慣不會讓你真的得到你想要的,所以你停止這麼做。或者你學習如何停下來。這通常不會是自然而然出現的事,但卻是你的目標:學著去看清楚,你習慣形塑自身體驗的方式是如何製造出壓力和痛若,慢慢瞭解到你可以發展出不同、不會再製造出痛苦的技巧,然後愈來愈專注在這些技巧。(Thanissaro Bhikkhu, “The Second Frame of Reference”)

這正是我們要練習瑜珈體位法(asana)、練習靜坐的原因。這也正是我們在練的瑜珈體位法,我們在練的靜坐。

我們習慣以不平衡的方式使用自己的身體,像是腳掌重心始終偏向內側或者外側,像是骨盆、肩膀始終一邊高一邊低、一邊前一邊後,像是只愛用某一條腿的肌四頭肌或者某一隻臂的肱二頭肌。

我們只喜歡用自己習慣的方式來看待自己的情緒、感受,像是脾氣一上來就非得強力發洩出去(或者一定要壓抑下來),像是一有點委曲就是轉過頭哭給別人聽或者躲到廁所哭給自己聽或者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流下任何一滴淚,像是腰痠背痛反正就是腰痠背痛、痛久了就習慣了就可以不去注意不用費事去處理了,像是呼吸不順胸口悶著那就這麼悶著就是了。

除了被動地無意識或者有意識的承認現狀、接受現狀,除了被動地無意識或者有意識讓自己暫時自我感覺良好之外,我們還可以練習,練習觀察清楚究竟是哪些習慣造成現在的狀況,我們還可以練習,練習慢慢培養自己的技巧、知識、力量,改變舊的習慣,主動地用新的好習慣來汰換舊的習慣。

在瑜珈體位法、靜坐的練習裡,我們站著、坐著、仰躺俯臥著,仔細感覺自己的腳,自己的腿,自己的骨盆,自己的背,自己的胸口肚子,自己的脖子和頭,自己的肩膀和手臂。我們一次又一次練習,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整付身軀。我們嘗試用不太一樣的方式來和身體對話:輕一點,用力一點,這裡緊縮一些,那裡拉長一些;我們讓呼吸緩和一點點,讓呼吸有力一點點,讓呼吸帶著四肢軀幹活動,讓意念伴隨著呼吸的能量遊走各個不同的身體部位,讓意念伴隨著呼吸的能量,統合整付身軀。

我們慢慢注意到,如果呼吸輕鬆一點,心情和肌肉也都會輕鬆一點。我們試著保持這樣輕鬆的呼吸,我們注意到自己又像以前一樣習慣緊繃著,我們注意到自己又像以前一樣企圖快速達成目標,我們已經知道,這些習慣會讓我們不舒服,會製造出身體的僵硬,會產生情緒的壓力。

這時,我們知道,是啊,可以 let go,可以放手了。不需要緊抓著那些舊的習性,可以放手了。

「以練習和經驗取代學習」

我堅持使用「實驗」一詞(儘管它被嚴重濫用),因為這個詞說明了教育空間也可以是一個實驗的空間。……

我們選擇「練習」,一切無非練習。這是一個練習的場所,在這裡最重要的不是學習,而是經驗,是只有透過經驗、非得由經驗才能傳遞的東西。這些課程為的是讓經驗在這個場所以成為創造的起點,而不是學習的門檻。……

通道——我腦海中總是浮現瓦爾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談通道的那本《拱廊街》(Passages)——是這個課程的一個生動的隱喻。我堅持「通道」這個想法,喜歡穿越、經過的意象,因為一整年我們都彷彿置身在一條溪流當中;我們一次又一次地把腿伸進去,在不同的時刻,以不同的方法經過、再經過。

說到通道,我總是想起菲力克斯.瓜塔里(Félix Guattari)說的這則小故事。有位女精神病患站在他的診所門口,無法跨過門檻走進去。瓜塔里跟她說了一遍又一遍:「妳進來啊。」她卻仍猶豫不決。瓜塔里想了想,便主動走過去把她抱了過來,就這樣幫助她跨過了門檻。這就是我的意思:我們必須找到方法,發明方法,創造穿越的條件,創造通道。關於這套課程,我們要思考的是如何穿越,是發明穿越的工具,是協助跨越,而不是讓人站在門檻邊,不得其門而入。「教學」的觀念總是含有排除的思想(過了或當掉),我們得往外跨一步才行。我們得思考,需要哪些步驟才能踩穩步伐,無論是舞蹈的步伐還是別的。

穿越的過程中一定會發生危機(質疑、困惑、害怕、拒絕等等),這不是什麼必須克服的階段,而是一個和自己相處的空間,不需要逃避、佯裝不知,然後清除掉它。危機發生的時候,不需要跟它硬碰硬,而是要接納它,與它相處,視它為一種開放性,一種改變的可能性,讓我們得以轉向,或者穿越。不要害怕危機,因為我們不用跟它玩捉迷藏,也不需要跟它決鬥,而是要在事情進行的過程中接受。

《疊韻》(Allitérations),尚—路克.南希(Jean-Luc Nancy)、瑪蒂德.莫尼葉(Mathilde Monnier)合著,郭亮廷中譯。引文為莫尼葉的敘述。

不動不知道

很多時候,除了病痛時,我們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除了煩惱時,我們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心神。

我們不清楚自己呼吸的狀態,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腳踝、阿基里斯腱,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背肌,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脾臟,我們不清楚自己的副交感神經,我們不清楚自己的思考慣習,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貪欲、依賴。

站上瑜珈墊,開始簡單的伸展。我們開始感覺到上氣不接下氣;我們開始感覺到力不從心(明明我們想著雙腳雙腿要出力,卻怎麼也使不上力);我們開始意識到整個身體彷彿只是一團漿糊;我們開始認識到,說不定我們從來還沒真的認識自己的身體。

坐在瑜珈磚或者蒲團上,開始簡單的靜坐。我們終於注意到腦子不是我們控制的,東跑西跑,除了呼吸之外,什麼事情都可以帶著我們遠走高飛;我們終於注意到,腦子不是我,然後我們就卡關在「那我到底是什麼東西」。

據說這句名言是出自 Rosa Luxembourg。

Wer sich nicht bewegt, spürt seine Fesseln nicht.
Those who do not move do not notice their chains.
不動的人,不會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枷鎖。

所以我們得動,我們得移動,我們得運動,我們得活動。不動不知道,不動不會知道。所以我們得靜下來,不靜下來,也不會知道。所以我們得想辦法去理清楚,到底什麼是什麼。所以我們練瑜珈。

所有瑜珈的技巧都是為了能分辨清楚(viveka),因為分辨清楚,才能達到自由。 TKV Desikachar

要分辨清楚什麼?自己身上的枷鎖,自己,還有一切關於自己的幻覺吧。

誰規定樹一定要長得直挺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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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和朋友打趣說,我一點也不想出國「旅遊」,那些著名的觀光點,大城市,瞎拼,美食。我年紀夠大了(並不是世面見得夠多了),稍微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麼,不喜歡應付什麼。

除非目的地是森林,說不定像是北歐的森林。只有森林,只有森林的植物,動物,自然聲響。至少過個幾天完全不用和其他人交談的日子,這對我來說,才值得花錢花時間搭飛機耗損能源。

其實台灣好看的林相也很豐富,而且不用搭飛機就能到達,有些地點甚至就在市郊,搭個捷運、公車之後,靠雙腳就能到達。偶爾有些地方,運氣好的話,一路上半隻裸猿都不會碰到哦!(哪裡有這種好康的?我才不告訴你咧,自己慢慢花時間找吧。)

不然就在家裡觀想吧。有些簡單的工具書可以幫忙,像是致力於自然聲景(soundscape)保護運動的 Gordon Hempton 的故事,《一平方英寸的寂靜》,像是生物學教授 David George Haskell 對他的「蔓荼羅地」的觀察筆記, 《森林祕境:生物學家的自然觀察年誌》。或者像是德國的森林護管員(forest ranger)Peter Wohlleben 去年暴紅的新書《樹的隱秘生活:它們如何感知和交流——來自一個秘密世界的發現》(英譯本據說今年八月會上市)。

根據報導,Peter Wohlleben 的工作就是管理一片三千多英畝的林地。「砍倒老樹,噴灑農藥,做這些事讓他並不開心:『我就想,自己這是在幹什麼呢?在讓所有東西都變得更爛。』」

他閱讀這些樹木,觀察這些樹木,發現(生物學家很早就發現了)「森林中的樹木是一種社會性的存在」,「樹木可以數數、認知、記憶;可以照顧生病的鄰居,可以通過真菌網絡『樹維網』(Wood Wide Web)發送電信號,警告同伴危險的來臨;而出於某種未知的原因,它們還用根系為早已倒下的夥伴的古老殘肢輸送糖液,使其存活長達數世紀之久。」

不過在人工林裡,「為了樹木好」,人們種樹時,會讓樹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樹木才會得到足夠多的陽光、養份,才會快快長得又高又壯啊。(現代的「裸猿」在養殖下一代時,也都是這種觀念,「你知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啊!」)

Peter Wohlleben 曾在帶領遊客參觀森林時,聽到沒有受過森林學訓練的遊客稱讚一棵長得歪七扭八的樹很美,這讓他感到不小的震撼,因為森林護管員早就被訓練出某種扭曲的心態,看到不夠挺直的樹就覺得醜。現在他知道了,

不要認為樹就一定得長得直挺挺的!

下次在「樹式」或者手倒立(「臉向下的樹式」adho mukha vrksasana)不夠平穩,不夠挺直的時候,別只是覺得自己遜。慢慢來,讓自己這棵樹,有時間,有機會,照自己的方式(但還是要顧到安全哦),長出自己的樣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