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下你的種子

種子是神聖的。

種子是象徵,種子當然也是具象、具體的存在。Sacred Seed、Spiritual Ecology 的作者 Llewellyn Vaughan-Lee 這麼說:

種子對我們的生存、生命是至關緊要的。多少世紀以來,地球上種子的種植,象徵了生命的奧祕,以及靈魂的旅程:經由種子落地,進入地裡,生命因而重生。經由黑暗,我們重生於光明之中。現在超市裡預先包裝好的產品,早就遠離了種植過程應有的循環,我們可能已經遺忘了這種奧祕,然而在我們的心靈深處,這仍然是靈魂最富象徵意味、最滋養的故事,這也讓我們能夠連結到存有的深層意義。

Passiflora, Passionsblume
Karl Blossfeldt, Passionsblume

每次 Yoga Nidra 的課,我大概都會重新再解釋一下 sankalpa 的概念,並且會多嘮叨幾句,Yoga Nidra 不是只為了讓人放鬆、讓人進入深層放鬆(就像瑜珈體位法的練習,不是只為了身材健美、身體健康;就像靜坐的練習,不是只為了讓人暫時忘卻塵世的煩惱、不是只為了讓人自我感覺良好)。

我們在意識最深層之處,種下一顆種子,然後,做該做的事,讓種子能隨著時間,而發芽,壯大。

這不是「新年新希望」,祈盼有一股力量,我們許了願,這外力來幫我們實現願望。不是這樣子的。Swami Rama 說得很清楚,sankalpa 就是一種決心(determination),「要有自信,讓自己放出光芒」,並且隨時記得告訴自己:

I will do it. I can do it. I have to do it.
我要這樣做。我能這樣做。我得這樣做。


* Sankalpa 是梵文,在巴利文裡拼成 sankappa。佛教「八正道」裡的「正思維」(或譯「正志」、「諦念」),巴利文是 samma sankappa,常見的英譯是 right intention(或 right thought, right resolve, right conception, right aspiration),依 Magga-vibhanga Sutta《分別聖諦經》)的定義:
“What is right resolve? Being resolved on renunciation, on freedom from ill will, on harmlessness: This is called right resolve.”
「云何正志?謂聖弟子念苦是苦時,習是習、滅是滅,念道是道時,或觀本所作,或學念諸行,或見諸行災患,或見涅槃止息,或無著念觀善心解脫時,於中心伺、遍伺、隨順伺,可念則念,可望則望,是名正志。」

2015 這一年,都記得的

都還記得的。

都還記得今年一月一日一早,和一堆同學們在一起一百零八拜。我緊張地看著這個那個同學,一百零八拜實在很累,很容易傷到手腕,肩膀。我想辦法這樣那樣的替代方式,看著同學臉上表情好像很振奮,身體卻有點快撐不下去。終於,一百零八次拜日式完成了。

都還記得這一年我請假兩次(當老師的這些年,請假的次數屈指可數,因此印象深刻)。一次是好朋友出新書,我們幾個老同學去座談會湊熱鬧。另一次是我去上課(當學生),學習新的系統,新的手法。

都還記得幾個同學的傷。肩膀的傷,手腕的傷,下背的傷,腿的傷,心裡的傷。我們一次一次這樣按摩,這樣調整,我們一次又一次這樣討論,這樣聊。

都還記得不同地方的全國素食自助餐,我從金華街的全國,吃到新店的全國,反正吃素的選項少,有得吃就很感恩了。(還有土城海山站的深夜滷味,常常晚上下課後靠的就是這一味來補充體力。)

當然也都還記得,那一陣子的劇烈變化。那麼多同學相挺,那麼多同學幫忙東看房子西看仲介。記得這位老師那位老師伸出援手。記得敦南大樓的管理員,從一開始狐疑的眼神,到後來的笑臉招呼。

都還記得那次靜坐課。有同學情緒釋放,有同學相互安慰。

都還記得在青田街和海山站的教室,和同學們宣佈要告別的消息。有同學不捨,有同學相擁,有同學交換聯絡方式。都還記得那位同學瞪大了眼說,「老師,你不喜歡我們了嗎?為什麼不在這裡繼續教下去?」

都還記得油漆師父徹夜趕工。都還記得跑這家傢俱店,跑那家燈飾店跑到腿軟。

都還記得新教室開幕那天那麼多朋友來捧場。好多的花,好多的餅乾,好多的朋友。

都還記得一堂課一堂課開下來,有時候只有我一人,好多次都成了私人課,也好多次三四個同學四五個同學,舊的同學、新認識的同學一起開心練習。

都還記得一篇一篇文章寫著寫著,吐著吐著。有的文章沒人點閱,有的文章不知怎的,竟然一堆人轉發。

sati(或者後來英譯的 mindfulness,或者中譯常見的正念),最重要的意義,就是「記得」。記得那些該要記得的。每一個當下都記得。記得那些事,記得該做的事。

短期效果與長期效果

練習瑜珈(或者其他任何技能)可能會很辛苦。

譬如說,冷冷的冬天,一大早就得鼓勵自己爬出溫暖的被窩(「我好想再多窩一下下哦」)。譬如說,坐在捷運上、坐在辦公桌上、坐著沙發上沒事好做時,要想辦法主動脫離「手指頭無意識地滑著手機,眼睛有一搭沒一搭看著無關緊要的網頁」的狀態。

譬如說,隨處都可以輕鬆買到的飲料,明知道太甜、太冰、塑膠杯又很不環保,或者在街頭巷尾聞到加了「調味料」的炸雞,「香噴噴」味道傳到鼻子,腦子瞬間就不聽使喚,三魂七魄都被感官刺激拉著走。正所謂:「人牽毋行,鬼牽蹓蹓行。」(Lâng khan m̄ kiânn, kuí khan liù-liù-kiânn.)

要抵抗「鬼」的誘惑,還真的很辛苦。

前幾天為了準備接下來要開的陰瑜珈課(好久沒教陰瑜珈囉),又把 Paul Grilley 的 Yin Yoga 找出來重讀,剛好就看到他講到一個重要的觀念:

運動的短期效果,常常是和長期效果相反的。

他舉了幾個例子,像是舉重選手常常訓練完之後,常常會唉唉哭叫,「哇,練完這幾次深蹲的動作,我的腿完全沒力了,連走到停車場的力氣都沒了」,這是短期的狀態;如果持續訓練下去,肌肉的力量會愈來愈強化,這是長期效果。

像是陰瑜珈的長期目標之一,是希望能有更強健、更靈活的關節,但一開始上陰瑜珈的課,下課之後可能只會覺得,「天啊,我的關節好像『規組害了了』(kui-cho͘ hāi-liáu-liáu—ah)」。

很多時候,即使我們知道,一直待在、躲在自己的舒適圈,長期來說對自己並不好,但是真要跨步離開這最熟悉的舒適圈,仍是非常痛苦,甚至是非常讓自己不堪的事。

如果我們能夠分辨清楚,長期來說,跨出去究竟是好還是不好的話,剩下來的事,就是咬緊牙關(其實咬緊牙關並不好 XD),接受那些看起來和長期效果剛好相反的短期效果吧。

這過程本身就是最好的練習。

不見得需要一直掙扎

我們都在不斷地掙扎。

種種情境。辦公室裡只會嚼舌根的聒噪同事;非得趕著回去趕回去了又沒什麼話說的過年圍爐;無聊的婚禮一杯酒認識不認識的人敬過來敬過去;捷運車廂裡不知道什麼角落傳出來食物的油耗味、大嬸阿婆嗓門大聲的閒話家常、中學生邊看玩手機遊戲看著手機裡的電視綜藝節目還一邊一大夥人嘻鬧;想清靜一下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故事走馬燈轉個不停。

我們總是想「做點什麼事」,自己和週圍環境掙扎一番,自己和自己意思意思掙扎一下。然後發現,嗯,怎麼好像總是於事無補,於是宣告放棄,「我沒辦法了」。

就像是肩頸的僵硬總是在那邊。有些時候感覺到、注意到、意識到了,總覺得,應該「做點什麼事」吧,這樣那樣伸展一下。這邊好像緩和了一點,但一不小心,好像另一邊反而又更僵硬了。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punishment of the envious
punishment of the envious, Compost et calendrier des bergers, [Paris: Guy Marchant, 1493] / source

有學生問 Leslie Kaminoff,遇到有人身體真的很僵硬,覺得自己根本沒辦法練瑜珈的時候,你該和他們說什麼咧?

Leslie 的回答是這樣子的:

你可以說,「你當然可以練瑜珈。你不需要柔軟度很好才能練瑜珈。在練瑜珈的時候,說不定你的柔軟度會變好一點,但你可能也會學到,面對一些擺在眼前的限制,其實並不見得需要一直不斷地掙扎,這樣說不定也可以讓自己過得舒坦一點。

神奇的事是這樣子的:一旦能夠舒坦一點地面對那些限制的時候,事情就可能真正開始轉變,以一種你原來根本無法想像的方式進行的轉變。

你拖著的腳鐐,什麼時候才要放下呢?

又到了十二月,一個每天都要被迫受到各式耶誕商品廣告轟炸的季節。在這個月裡,家裡有電視或網路的人(差不多就是所有人)大概都會不小心在各種平台上看到不斷重覆播放的耶誕應景影片,其中出現率最高的可能就是原作為英國十九世紀大文豪狄更斯作品《耶誕頌歌》(或《小氣財神》)(A Christmas Carol)的歷代改編版電影。

這部作品是透過平生最討厭過耶誕節的主角、守財奴史古基(Scrooge這個名字在英文裡面已成為小氣鬼、守財奴的同義詞)在耶誕夜被眾「鬼」纏身的遭遇,勸人在耶誕佳節應有慈善精神,對貧苦親友伸出援手,不要一天到晚只有想到你自己(和你口袋裡的錢),某種程度上算是典型的勸世歌。

由於《耶誕頌歌》內容淺顯易懂、老少咸宜,又是圓滿收場,最適合在耶誕節時閤家觀賞,所以數十年來被好萊塢多次翻拍成電影。但也因為衍生作品多到泛濫的程度,所以每次只要聽到小提姆在片尾說出「願上帝保祐我們所有人」的溫馨台詞,就會讓人忍不住在心裡狂翻白眼,怎麼樣都不會想要拿起原作細讀一遍。

但是呢,如果能夠暫時放下心中對道德寓言的成見和不耐,換一雙新的眼睛,從新的角度來閱讀,倒是有可能從這鍋看似已被攪到無味的冷飯中讀出新意。

Marley's_Ghost_-_A_Christmas_Carol_(1843)
“Marley’s Ghost”, 1893 年的插圖

比方說,史古基一開始是被前生意合夥人馬利的鬼魂纏上,馬利的鬼魂出場時,身後拖著由錢櫃、帳簿等等他生前最珍視的東西所串成的沈重鏈條,發出巨大聲響,睡眼惺忪又活見鬼的史古基嚇得說,「你拖著腳鐐,這是怎麼回事?」馬利的回答很直白:

我穿著我在世時自己打造的鏈條,這條鐵鏈是我自己一環接著一環、一段又一段打造出來的。

“I wear the chain I forged in life,” replied the Ghost. “I made it link by link, and yard by yard.”

這場景的駭人之處,大概得要有點年紀才讀得出來。人死變成鬼並不算是最恐怖的(即使真的會變成鬼的話)。真正最恐怖的事情是,人死後作了鬼,竟然還得拖著生前的包袱,甩都甩不掉,而這包袱裡裝的,都是人活著的時候認為最重要、最放不下的寶物。

作繭自縛。

馬利鏈條上掛著的重物,其實也就是心理上的束縛。我們因為深信自己是孤立的個體、為了保護自我的生存,因此逐漸養成貪婪、渴求的慣性。貪指的不僅僅是貪求具體的金錢或豪宅、名車等物質享受,也包括抽象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地位、名聲,或者個人形象,反正就是所有能證明我們存在於這世間的證據,有形的或者無形的都好,抓得到抓不到的都想抓到。

狄更斯的故事裡,馬利甩動鏈條,試著提醒老友史古基,他正把生命浪費在汲汲營營於保障個人的舒適與安全上。史古基身上背著的無形鏈條比馬利的枷鎖還要更沈重。史古基就像是個封閉、獨來獨往的牡蠣(”self-contained, and solitary as an oyster”),全然自我中心,認為世事與他無干,完全深陷在本能反應所留下的轍痕裡無法自拔。(寫到這裡,特別是「牡蠣」的意象,讓我直覺得背脊涼颼颼的。)

我們時時刻刻都緊緊抓著金錢,或者心裡想著的各種寶物不肯放手,而那鏈條就愈纏愈緊、也愈來愈結實,但說不定還意識不到鏈條的重量,甚至鏈條的存在,直到有一天被鏈條纏得喘不過氣來,這才警覺到大事不妙。但到了那個時候,早就卸不下來了。

馬利終究沒能成功說服史古基放掉緊握在他手心裡的寶貝(這樣故事才能繼續往下演,後面還有三個鬼等著上場),不過他臨走前帶史古基到窗邊,窗外的夜空裡都是四處飄盪、不斷哀嚎的孤魂野鬼,他們身上全都掛著沈重的鎖鏈,他們自己所造出的鎖鏈。

我突然想起以前有位諄諄善誘的老師,在學期末最後一堂課剛上課時說,他當天會告訴我們一句關於人生的最重要的領悟。可是因為這句話太重要,又太直白了,所以要賣個關子,到下課前才說。接著就開始繼續講課,讓我們在心裡面一直掛念著,拼命猜想那到底是什麼神祕的咒語啊。終於到了快下課的時間,老師喝了口茶,吞吞口水,慢條斯理地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這麼幾個字:

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