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念到底是要幹嘛用的?

前幾天在臉書上開玩笑地寫了幾句話:

正念可以減壓,所以靜坐冥想可以幫你成功、賺大錢,也是剛好的事吧。

這句話其實至少有兩種方向的讀法。如果你本來就認為,打坐、冥想、靜心,可以(或者是應該)用來解決各式各樣現實的問題,懷抱著這樣的預設,靜坐可以用來幫助自己取得社會上認可的成就(自然也包括「賺大錢」這個選項),那就完全順暢,一點問題也沒有。

但是還有另一種閱讀的角度。如果你並不預設「正念是用來減壓」的話,從「正念可以減壓」要推論到「所以靜坐冥想可以幫你成功、賺大錢,也是剛好的事吧」,可能就會讓你覺得有點唐突。這唐突之處,或許會讓你想到一些問題,像是:為什麼靜坐是要用來「幫你成功、賺大錢」?

靜坐只是一種簡單的技巧,就如同專注力的訓練,本身可以是中性的、沒有特別價值取向的行為。於是乎,大老闆可以用靜坐來減輕自己的壓力(或者讓員工在有待改善的工作環境中得到一點點喘息的時間與空間,得到一點點自我感覺良好,然後在原來的條件下繼續認命工作),國家可以用靜坐(也可以用瑜珈)來讓準備上戰場的士兵心情放鬆。

大老闆能夠賺大錢,苦命的小員工只要努力有朝一日也能變得像大老闆一樣

連要上戰場的士兵都態夠內心平靜子彈上膛殺人不用帶感情,那還有什麼生活裡的苦悶壓力不能解除呢

只要存夠錢,買到這款限量的商品,接下來的生活就會幸福快樂哦!」

這些裹著糖衣的廣告詞,隨處可見。甚至有很多時候,是真心想要幫助你解除壓力的瑜珈老師、靜坐老師的嘴裡說出來的。

正念的練習,靜坐的練習,如果只是依循著社會上的主流價值走,甚至成為主流價值的捍衛者,那真的就不需要浪費這麼多力氣與時間了,反正當學生就乖乖唸書準備考試,當員工就乖乖認真上班看看有沒有機會升職調薪。

想像看看,如果當年悉達多乖乖聽爸爸媽媽的話,在皇宮裡有多少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啊。何苦拋下這一切?

因為他懷疑這些主流價值真正的價值,他想要找尋其他的可能性,即使其他人都對他的追尋嗤之以鼻,即使社會上絕大多數的人都不相信、不思考、不追尋其他可能性的存在。

古往今來各個社會裡的人們,或多或少都知道自己生存的世界不盡完美。多數人的選擇就是維持現狀,想像這個當下是可以接受的,應當接受的,因為大家都接受一種設定:「一切的努力,終究是徒勞無用的。」

在《看不見的城市》裡,小說家卡爾維諾是這樣陳述的:

忽必烈說:「如果最後的著陸地點只能是地獄,一切都是徒勞無用,而且,當前的潮流,正是已越來越窄小的旋繞,推動我們走向那裡。」

馬可波羅說:「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有地獄,它已經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逃離,不再受苦受難。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難,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給它們空間,讓它們繼續存活。」

這個世界,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就是地獄。絕大多數人一起供養著「得失、稱譏、毀譽、苦樂」這套價值系統「世間八法」(loka-dhamma)。這套「世界八法」形成了一股超級強勁的拉力,誘惑你不要獨立思考,鼓勵你輕鬆接受一切,接受這套價值:拼命爭取物質成就,想辦法踩著別人往上爬,怎麼樣也要成為別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好孩子、好爸爸、好媽媽。

小說中馬可波羅講的「第二種方法」,大概就是靜坐在練習的事,大概就是正念要練習的事。建立起自己的安全防護圈,別讓這套「世間八法」一不小心就滲透到自己的腦子、自己的行為模式裡,別讓電視廣告、政府文宣、或者什麼心靈導師牽著自己的鼻子走。

什麼是正念(sammā-sati)?正念不是只有專注在當下、欣然接受當下的一切,或者 mindfulness 而已。時時刻刻清楚記得自己設定的目標(不是別人餵給你的價值觀),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給它們空間,讓它們繼續存活

你的重心在哪裡?

先看圖吧,這張圖雖然很簡約,但是非常重要。

line-of-gravity

(圖的出處是 How to Learn the Alexander Technique: A Manual for Students 這本書,我是從 Let Your Spine Be Like an Apple Core 這篇文章轉引的。)

看看圖裡面的頭的位置,頸椎、胸椎、腰椎的自然弧度(每個人的身體都不太一樣,天生的、後天的因素影響都很大)。下巴沒有無意識地抬起,也沒有刻意往內收。看得到尾骨、髖關節、坐骨嗎?尾骨在背後,略高於坐骨一些。看得到髂前上棘(Anterior superior iliac spine, ASIS)和恥骨嗎?看得到髂前上棘和恥骨差不多是在同一個垂直立面上嗎?膝蓋沒有往後推,足弓微微地自然上提。

重點來了。仔細看看肚子和骨盆的位置、關係。下背沒有往後拱出,骨盆也沒有往前推擠(anterior tilt)。

圖的左邊是骨盆前傾(anterior tilt),圖的右邊是骨盆後傾(posterior tilt),這張圖裡的紅點就是前面提到的髂前上棘(ASIS)。分清楚骨盆的前傾、後傾這兩種方向了嗎?

很多人一上工,坐在電腦前,一整天差不多就是這種狀態吧。

骨盆除了前傾、後傾之外,還有左右邊的不平衡。像是這樣:

頭底下是脖子,頸椎連著胸椎,胸椎連著腰椎,腹部和骨盆相連,骨盆和腿相連,腿和腳相連。牽一髮而動全身,大概就是底下這張圖的意思: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左右、上下不平衡,然後就想著,該去運動運動吧,該去練練瑜珈吧。如果只是去模倣老師的動作、形狀,而不覺察自己身心的狀態,很有可能就會出現像這樣的事情:

練瑜珈的朋友應該都很熟悉上犬式吧。急急忙忙抬起下巴、抬起頭(甚至還翻白眼),脖子不會不舒服嗎?脖子的不舒服,和下背腰椎的壓力,兩者之間,有什麼樣的關係呢?

回到最上面的圖。試著離開電腦螢幕站一會兒吧,別急著「校正」自己的外形,只是站著,感覺一下自己的身體。猜猜看自己是什麼樣子。有鏡子的話,也可以照照看,眼睛裡看到的,和自己原本猜想的、感覺的狀態,差別有多大。

瑜珈練習的重點,從來不應該是要把身體擺成什麼形狀。

再看一下這兩個很常見的動作:

這兩張圖的重點在提醒骨盆前傾或者後傾所造成的差異。我不會說,左邊的做法是「錯的」,右邊的做法才是「正確的」(不過我應該會建議,屁股底下可以墊個瑜珈磚或者折疊起來的毯子,膝蓋也可以微微彎一些),但進入一個動作時,骨盆不自主的前傾或者後傾,的確會出現不同的效果。

所以咧?講了一大堆,貼了一堆圖,重點在哪裡?請重新再看一次最上面那張圖,裡面畫了一條垂直的虛線,重心線(line of gravity),這條虛擬的線,隨著我們身體不同的動作、姿勢而不斷在變化。

重點不在於一個禮拜去上幾次瑜珈課,練了多少超高難度的動作。重點在於,我們如何意識到自己的重心所在,能不能適時地調整自己的重心,讓自己更穩定,更舒適一點。

(你一定知道,這個「重心」,不會只有物理上的意義。)

延伸閱讀:line of gravitycenter of massline of gravitybase of support

開幕茶會

這個星期六(2015.11.07)下午,三點到五點。

歡迎大家一起來坐坐,看看教室的環境。

喝喝茶、吃吃小點心、閒聊之餘,我們也會安排一段短短的 nāda yoga 聲音瑜珈。
(只是放鬆身體,聽幾段不同的聲音、音樂。)
(不是上課,也不是老師上場表演特技,請勿擔心 :p)

交通資訊請參見:http://kt-lab.tw/contact/

寫在開幕之前

差不多整整兩個月沒做饅頭了。

剛剛加了水準備開始揉麵糰,差點忘了先加鹽巴和酵母,直接就要把麵粉先加進去。回神後才警覺,怎麼忘得這麼快。這兩個月。

等酵母溶解的過程,繼續收拾今天還要再帶到新教室的物事,看一下 todo list。又想低頭瞄一眼平常總是趴在桌子下的貓大爺,看看他睡得好不好。桌下空蕩蕩的。

之前在網路上買了不同牌子的麵粉,手感不太一樣。後來還是回主婦聯盟,買慣用的。揉了幾分鐘,再加點粉,再揉,再加一點點水。嗯,一雙手在麵糰裡,那手感慢慢回來了。

真累啊。這兩個月。

離開一個教室,開始找房子。大街上的,高樓裡的,同學介紹的,仲介推銷的,朋友的鄰居的;太貴了,太小了,太大了,太遠了。剛好中意的,前一天租出去了。

剛開始找房子那陣子還真是辛苦。幾乎每天在網路巡了半天,接著便出門,捷運,換 Ubike,打電話找屋主或仲介,小巷子繼續一條一條搜查。

課也還是繼續上,其他教室的課,急急忙忙借用來的教室的課。真是非常、非常、非常感謝好多朋友、同學的幫忙,告訴我這裡或那裡有小教室可以租借,哪裡更便宜一些,哪裡交通比較便利。也有熟識的老師主動伸出援手,願意提供教室。特別是分享瑜珈的小季老師,在最困難的時候,二話不說,就給了最溫暖的擁抱。

還有好多好多熱心幫忙的同學。在臉書上,在教室裡。那陣子,我真心覺得,要不是這些事,我還真的沒辦法體會到這麼多溫暖、熱情的力量,一直就在自己周圍。真的,點滴在心頭。

饅頭第一次發酵好了,樣子還不錯。我再輕輕地推揉一會兒,擠清裡面殘餘的空氣,切割,成型。那一小顆一小顆蓄勢待發的小小饅頭,模樣還真是可愛啊。

房子終於找到之後,開始要煩惱的就是整理裝修的事。熟識的建築老師,還有老朋友介紹的建築師新朋友提供免費諮詢,給了好多具體的建議。屋況雖然不錯,幾乎不用動什麼工程,但至少要粉刷一遍,重新安裝一些電源插座吧。

本來還想,那不然自己油漆吧,還好老婆大人英明,立刻斷然否決我的想像。(謝謝那些願意來油漆幫忙的同學們!)「術業有專攻」,這句話是後來水電師父在調整對講機遇到小障礙時的評論。可是,要我上網找資料或是到圖書館找書都還算簡單,要找活生生的油漆師父、水電工班,對我來說,實在是大大的難事啊。

還好有一位以前教過的同學出來救火,安排一批工班、師父,並且適時提供好多好多實際的意見,不然我還真不知道這些事該怎麼順利完成。這位同學以前上我的課,課餘時我也常瞎扯一些有的沒的醫學常識,彷彿曾經解決一些她的小狀況吧。

因緣真是有意思的事。天知道自己說過多少鬼話,做過哪些事。天知道。

將近二十年前,我遇上了貓大爺(那時候他還是年幼的小貓),在人來人往的大馬路邊,他討飯討著討著,竟然就跟著我上了電梯,進了家門。老婆常常說,是貓大爺選中我,不是我遇到他。

今年以來,貓大爺的體重快速流失。這兩個月情況也愈來愈不好。我們後來決定,不再打點滴,不再打抗生素,不再吃一顆又一顆的藥。有兩三個星期的時間,貓大爺的體力恢復了一些,又能吵著要飯吃,有幾天,吃的速度之快、量之多,像是要彌補之前少吃了的份量。某一天他吃完飯之後,竟又有力氣自己洗洗臉,老婆看到都快哭了。

我一直知道,其實時間差不多了。大概就在新教室開幕前後吧。我每天在外頭東忙西忙,張羅這張羅那,累到快癱,回到家裡,看著他一天一天消瘦無力,實在不忍,又不捨。洗完澡睡前,我們總是花一段時間,和他說話,輕輕撫著他,他的頭,他的軀幹,他的手腳,他的臉。

一切集法,皆是滅法」(yaṃ kiñci samudayadhammaṃ sabbaṃ taṃ nirodhadhammanti)。集法(samudayadhammo),菩提比丘長老英譯為「屬於有起源者」(subject to origination),或「起源性質」(the nature of origination),這句經文菩提比丘長老英譯為「任何有起源者必歸於停止」(Whatever is subject to origination is all subject to cessation)(莊春江中譯)。

十月底,我在外面教室的上課前,正在構思這最後一堂課該怎麼上,忽然想起好幾年前,我在另外一間教室,也上了一位老師在那裡的最後一堂課。接著數不清的記憶便湧上心頭。學瑜珈的這些年,認識了這些老師,朋友,同學,練習一個又一個不同的系統、流派,在這家教室那家教室教同學練習,也練習怎麼教。

那天晚上下課後收工回家的路上,看著天上高高掛著的皎白月娘,不知怎的,腦裡裡熊熊就浮出弘一法師的那句偈語「華枝春滿,天心月圓」。身子真的很疲累,但胸口有種飽滿的暖意。

饅頭蒸好了(長得圓圓白白胖胖的,真好啊),廢話也說得差不多了。我們新教室見囉!

氣味,記憶

本來以為要來的颱風,好像已經不成形。早餐後我上樓去整理一堆花草。風一陣一陣的。水龍頭打開,水流劃成一道弧線,落入一盆一盆的金露花。一隻半個巴掌大的彩蝶從我腳步飛過,幾隻蜜蜂不理會我,繼續他們的搜尋探索,還有一隻小壁虎大概躲在盆底下,嚇得衝出來,往女兒牆邊攀爬,越過牆之後,身影消失。

我喜歡在澆花之後,順手沖一下女兒牆。不一會兒,便會製造出雨後的氣味。如果是大熱天在頂樓澆水,那氣味總是讓我萬分迷惑:為什麼這樣,就有了雨後的氣味呢?好像有點酸酸,卻又有點淡淡的甜味在裡頭。那氣味常常一瞬間讓我忘卻頭頂上的烈日,甚至有時就在水流弧線中,還能瞥見一道隱約的虹彩。

現在你的身邊有哪些味道?你聞到些什麼?今天早餐吃的食物又有哪些味道?回想的過程,又勾出哪些不同層次的記憶?

「氣味的世界就像視覺的世界一樣豐富精采」。不相信的話,隨便問一條狗都知道。

(請參見 How a Dog Actually “Sees” the World Through Smell

或者聽聽看普魯斯特是怎麼說的:

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母亲见我冷成那样,便劝我喝点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时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说不喝,后来不知怎么又改变了主意。母亲着人拿来一块点心,是那种又矮又胖名叫「小玛德莱娜」的点心,看来象是用扇贝壳那样的点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阴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见得会晴朗,我的心情很压抑,无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边。起先我已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辫全身,我感到超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爱发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本来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琐、凡俗。这股强烈的快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点心的滋味有关,但它又远远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觉的性质不一样。那么,它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哪里才能领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时感觉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该到此为止了,饮茶的功效看来每况愈下。显然我所追求的真实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内心。茶味唤醒了我心中的真实,但并不认识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复几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减弱。我无法说清这种感觉究竟证明什么,但是我只求能够让它再次出现,原封不动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终彻悟。我放下茶杯,转向我的内心。只有我的心才能发现事实真相。可是如何寻找?我毫无把握,总觉得心力不逮;这颗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应该探索的场地,而它使尽全身解数都将无济于事。探索吗?又不仅仅是探索:还得创造。这颗心灵面临着某些还不存在的东西,只有它才能使这些东西成为现实,并把它们引进光明中来(《追忆似水年华 I 在斯万家那边》,李恒基、徐继曾譯,译林出版社)

「這顆心既然探索者,又是它應該探索的場地」,「又不僅僅是探索,還得創造」。這些段落,完全可以直接拿來當靜坐課的教材嘛。重點是,在該「放下茶杯」的時候,能不能真的「放下茶杯」。放下了之後,又會轉到什麼方向去?

好了,頂樓的花我澆完了,接著要整理露台外的雜草囉。話說,雜草其實也有雜草特殊的氣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