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re Is No Time!

很多人有夠努力,或者說,非常「精進」。每天花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練體位法(甚至更長的時間)。該痠不該痠的肌肉永遠痠、痛,不小心受的傷或者不明不白受的傷才剛好就又重新找上門。

非常資深的 Ashtanga 老師 Gregor Maehle(相信練 Ashtanga 一段時日的朋友,大概多少都會翻過 Maehle 老師那兩本 無敵詳盡Ashtanga Yoga: Practice and PhilosophyAshtanga Yoga – The Intermediate Series: Mythology, Anatomy, and Practice),在他的 Yoga Meditation: Through Mantra, Chakras and Kundalini to Spiritual Freedom 裡是這麼說的:

Some people have invested 30 years of daily practice in asana but in the end have found themselves with nothing but a trim body. Believe it or not, this trim body will, despite all of your asana practice, fail you and go six feet down (or up the chimney depending on your preference). Do not invest all of this this time in nothing but asana: in order to derive any lasting fruit from asana you need to combine it with pranayama and meditation.

有的人花了三十年,每天都在練體位法,但到後來才發現,他們得到的,不過就是一具精實的身軀罷了。不論你相不相信,這具精實的身軀,即便你再努力練體位法,最終仍然會讓你失望,並且埋藏到六呎黃土之下(或者你喜歡的話,化成一股輕煙隨風消逝)。別把你所有寶貴的時間全都只押注在體位法上:為了要能真正享受到體位法持久的美好果實,你需要把體位法和調息法、靜坐結合在一起。

世界上有各種本來很有意思的事,像是拍拍照,像是聽聽音樂。但這些事的背後,同時也都存在著無底深淵,一不小心掉下去,要爬出來可是相當相當困難的。有的人玩音響玩到一套一套百萬千萬等級,只要喇叭傳送出來的聲音在愈來愈尖的耳朵裡,聽起來能真的像是玻璃杯掉到地上破碎時一樣清脆的聲響。(其實買一只十元的杯子輕輕一放手,傳出來的聲音,保證百分之百「高傳真」。)也有的人玩各種名貴鬥奇的鏡頭玩到走火入魔,只在乎觀景窗以及底片沖洗出來的色彩效果,卻忘記好好睜大眼睛,(免費)靜靜觀看週遭景緻。

我常常和同學開玩笑說,我的體位法看起來算是相當相當遜,不靠牆的手倒立也平衡不了幾秒鐘。不過至少我還知道要時不時提醒自己,不要不留神就掉到無底洞去。不靠牆的手倒立之後,還可以練手倒立加蓮花雙盤,還可以再加上單手倒立,或者兩手跑步比賽。(話說在小說家甘耀明無比魅惑好看到爆表的《殺鬼》裡,真的有兩個優秀青年在山裡比賽兩手跑步。不過我還是寧可 腳踏實地 一點。)

Hatha Yoga Pradipika 的最後一條是這麼說的(英譯出處):

As long as the Prana does not enter and flow in the middle channel and the vindu does not become firm by the control of the movements of the Prana; as long as the mind does not assume the form of Brahma without any effort in contemplation, so long all the talk of knowledge and wisdom is merely the nonsensical babbling of a mad man.

簡單講,如果 prana 還沒辦法進入並且在中脈自由流動的話,只要你的心緒還是沒辦法輕輕鬆鬆就安定靜下來的話,嘴吧裡說再多靈性、修行的字眼,也都只是空喙哺舌罷了。

怎麼辦?(我怎麼那麼喜歡問「怎麼辦?」啊),聽聽歌吧:

This is the time
This is the time
This is the time
Because there is no time

就是現在了
就是現在了
就是現在了
因為已經沒有時間了!

趕時間,怎麼辦?

現代人總是匆匆忙忙,手邊這一件事還沒做完,就同時在準備安排下一個行程。(像我現在想要在一小段時間內把這篇文章趕完的同時,其實電腦螢幕又開了好幾扇窗,回覆這個那個訊息。真是羞愧啊。)

捫心自問,要完全避免掉匆匆忙忙的情境,幾乎是不可能的。碰到這種狀況,我們難道就只能氣急敗壞地東趕西趕嗎?當然不是這樣子的,有些竅門可以練習,可以讓我們比較輕鬆一點地趕時間。

什麼竅門?

以走路為例,Karen Evans 老師是這麼說的:如果你知道好好走路要注意哪些事情,你大概就知道,要加快腳步有什麼祕訣。

什麼意思?

如果平常走路的時候,正頭頂能夠輕鬆維持向上延伸,肩頸可以放鬆,背不拱,也不特別挺胸翹屁股,那麼,需要加快腳步的時候,還要特別留意其他什麼地方嗎?

答案是:一樣啊。和平常走路一樣的方式,不一樣的,就只是雙腿移動快一些罷了。(這回答聽起來還真有點禪意啊。 XD)

要提高速度,不需要臉紅脖子粗,不需要全身肌肉繃緊,不需要下巴抬得高高的而壓迫到後側頸椎。

這帶點禪意的答案,背後蘊含的意思是:我們可以不要因為趕時間,就被相關的緊張情緒綁架。再講得誇張一點,即使要趕時間,還是可以輕鬆、自在地,趕時間。

「表面上看,彷彿緊繃是問題,而瑜珈是解答」

「表面上看,彷彿緊繃是問題,而瑜珈是解答」,事實上呢?如果你只是帶著舊有的習慣站上墊子,下課之後,說不定你會帶著更多的緊繃離開。Cecile Raynor 老師說得很好,「很抱歉,再昂貴的器具也沒有辦法幫你重拾你所需要的精確的體感。」

每個人身上都帶著數不清的習慣,使用身體的習慣,思考的習慣,與他人或者與自己相處的習慣。有些習慣自己很容易察覺到,有些還蠻不容易的。

很多人一開始只是想「運動一下」、「伸展伸展」、「在室內動一動流流汗」,而來到瑜珈教室。慢慢地學了一個又一個動作,容易做的、不容易做的。一不小心,伴隨著舊的習慣和新的習慣、意識到的和沒有意識到的習慣,這些動作帶著我們一堂課一堂課走下去。似乎瑜珈課就是在這些動作的串連中開始然後結束,似乎瑜珈課的目的,真的就只在這些體操似的運動罷了。

回想看看自己是怎麼站到墊子上的。在看起來很輕鬆的動作中,自己的呼吸是不是變得更平順、更舒暢,在表面上輕鬆的動作中,隱微的緊繃在哪裡?隱微的壓力在哪裡?在看起來挑戰性很高的動作中,情緒與思考如何轉變,肌肉與肢體上的直接反應又是什麼狀況?呼吸是不是不自覺地發生變化?如何變化?

很可能,在墊子上的過程,我們很專注在自己的呼吸、自己使用身體的方式,但在時間比例遠遠更高的日常生活中,我們是不是完全忘了自己?

回到最簡單的站立姿勢吧(要不要冠上 tadasana 的名字一點也不重要,沒有瑜珈墊也沒有關係),感覺到什麼?哪裡?哪些身體部位察覺到什麼狀態?狀態在慢慢變慢慢化嗎?正面的身體、背面的身體,上半身、下半身、左邊、右邊,體表的、體內的。心跳、脈膊、呼吸的情況如何?有什麼東西在流動的感覺嗎?流動到哪裡就阻滯了呢?

換成躺平之後呢?換成半躺(躺下之後屈膝雙腳著地)呢?一段時間之後,再回到坐姿,又有哪些變化呢?坐在地上、坐在瑜珈磚上、坐在椅子上,有哪些不一樣?想伸伸雙手、雙腿嗎?想站起來還是想躺下去?想打開胸口或者想捲起身體?想繼續動作或者想暫停下來?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表面在身體裡面在軀幹在頭顱在四肢在四肢末梢流動的感覺嗎?流動到哪裡就停止了呢?

呼吸還在嗎?在哪裡呢?

「靜坐沒辦法教,但可以學。」

“Meditation can’t be taught, but can be learnt.” – TKV Desikachar

「靜坐沒辦法教,但可以學。」 — TKV Desikachar

教靜坐的老師引用這種話彷彿在自打嘴吧。是的。我真的非常認同 Desikachar 的這句話。別急,慢慢聽我道來。

我自己練習瑜珈,練習靜坐的過程,當然也是歷經好多老師教導、調整、敲頭的過程。有的老師幾乎天天見面,有的老師大概我這一輩子就只有繳錢的那幾天會碰到,有的老師我在網路上按個鍵就又跳出來(像是網路上最有名的「孤狗大神」一樣),有的老師一直在我的 Kindle 裏(庫存量還愈來愈大)。

老師說肩膀放鬆、脖子放鬆。老師要我們往不同方向轉動肩關節,老師要我們輕輕左右或者前後搖搖頭點點頭,老師要我們躺下來後腦勺底下墊個瑜珈磚。老師在我們做不同動作的時候過來輕輕撫著我們肩膀和脖子(或者手腕和腳後跟),老師要我們自己輕輕撫著自己的肩膀和脖子(或者手腕和腳後跟),老師要我們雙手放開想像著自己的手繼續輕輕撫著自己的肩膀和脖子(或者手腕手指頭腳後跟腳趾頭)。

有的同學說不定暫時還有些障礙,像是覺得「這樣一點都不累啊」、「這樣我根本就沒有運動到、沒有暴汗、沒有排毒、沒有肌肉撕裂傷似的快感啊,或者想著,「怎麼都不帶我們觀想七個脈輪紅光橘光靛藍光紫光」、「不是該要 vipaśyanā vipassanā 觀這觀那內觀才是最厲害的啊」。

也有的同學說不定慢慢會進入狀況,自己慢慢找到一條自己熟悉習慣或者有點陌生或者甚至冒險意味濃厚的路,繼續邊玩邊走著,走著走著一不小心還可能會跌跤,有的人會因此而不高興掉頭走人,也有的人會拍拍灰塵或者清清傷口吹著口哨再次上路。

這些反應可能和每個人不同的個性、反應有關,也有可能深一點的結構性因素,像是底下這段描述:

台灣的教育從小到大都在上懶人包,課本為什麼要那樣編,為什麼一定要以那樣的順序來上,老師自己不見得知道,學生也不疑有它。雖然有非常多的老師想辦法讓教學活潑,還想要鼓勵學生的創意,但是只要一遇到段考、會考、基測、指考,就一切都要為考試服務,一切變回「標準答案」。老師一定要照進度教,不可以超過範圍要不然會被抗議。請問有多少比例的學生從小到大曾經在老師的引導下完成過以下的過程?(1) 長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疑惑;(2) 解構疑竇的元素;(3) 偵測問題的邊界與核心;(4) 發展與收斂議題;(5) 直擊問題的核心,然後再依此 (6) 確立閱讀的方向。 如果學生的閱讀都只是為了父母老師的要求,希望自己成為認真小孩的自我感覺良好,通過考試的壓力,那麼他們永遠都不會出現 「發自內心對知識的渴望與探索的動力」。一旦沒有這樣的動力,就不會有任何「延伸閱讀」與「鑽研」的必要性。 (作者顏聖紘,文章出處

有機會遇上好老師的好引導,真的是非常幸福的事。比較麻煩的是,在好老師出現,開始在引導我們發展自己的理解時,我們是不是準備好了。我們是不是總是習慣拿著過去東拼西湊的「標準答案」去應付、甚至質疑老師?

再換個方向來說吧。以「脈輪」這個詞為例,我們直接的聯想是什麼?我們以為我們已經知道了什麼樣的概念與圖像?我們能不能分辨出地圖和實際街況的差異?我們能不能分辨出字典例句和日常會話的不同?我們能不能反省自己的腦子裝了多少的「標準答案」?當這個老師那個老師以不同的方向引導我們去觀察感受時,我們產生了哪種抗拒的身心反應、我們接受了哪種新的暗示或者訊息、我們的內心冒出哪些疑惑?我們如何將疑惑慢慢整理成可以研究的問題,進而繼續搜尋身體外(的知識)、身體內(的體驗)的可能理解?

前幾天去上了一整天 bodywork 的課程,真的覺得,當學生真快樂。享受老師以自身經驗融會貫通,講解不同架構、演練不同手法;人家十年功,我們一天就聽完精華。可能嗎?如果沒有自己「發自內心對知識的渴望與探索的動力」,就不會有任何「延伸閱讀」與「鑽研」的事情繼續走下去,這樣的話,一天聽到的精華,大概一陣子也就漸漸忘光了吧。

不管是哪一派的手法,不論是使用哪種理論架構,最終,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精神狀態,還是得自己去體驗(進而自己去調整)。老師能教的前提是,學生能學。

大顯神通給誰看?

有同學問,「老師,你能不能看到別人頭上或者背後的氣場?」我說,「我沒辦法。」同學又問,「那你能不能讀到別人心裡的事,別人的情緒?」我說,「這我也沒辦法。」

問的同學可能有點失望,也有點同情,安慰我說,「沒關係啦,每個老師專精的事各有不同嘛。」

我想到《長部》《堅固經》《長阿含經》卷十六,或譯《給哇得經》,英譯 Kevatta Sutta)的故事。

有同學建議 the Blessed One 說,如果讓有神通的比丘弘法時,適時秀個幾招、展現一下神通,一定可以招攬到更多的學生,讓他們從別的教室轉到 the Blessed One 的教室來上課。這同學一連建議了三次,the Blessed One 前兩次都只是說,我不會要比丘出去表演神通。(漢譯阿含裡還多了一句 ,「我但教弟子於空閑處靜默思道,若有功德,當自覆藏,若有過失,當自發露。」)到第三次時,佛陀(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了)只好仔細解釋箇中奧義。

神通(iddhipāṭihāriya,或譯神變、奇蹟)有三種:「一曰神足,二曰觀察他心,三曰教誡。」(「神通神變、記心神變、教誡神變。」)(”The miracle of psychic power, the miracle of telepathy, and the miracle of instruction.”)

給哇得!什麼是神通神變呢?給哇得!這裡,比丘經驗各種神通:有了一個後變成多個,有了多個後變成一個;現身、隱身;無阻礙地穿牆、穿壘、穿山而行猶如在虛空中;在地中作浮出與潛入猶如在水中;在水上行走不沉沒猶如在地上;以盤腿而坐在空中前進猶如有翅膀的鳥;以手碰觸、撫摸日月這樣大神力、大威力;以身體自在行進直到梵天世界。

給哇得!什麼是記心神變呢?給哇得!這裡,比丘告知其他眾生、其他個人的心,也告知心所有的,也告知被尋思的:「你的意是這樣,你的意是像這樣,你的心是像這樣[狀態]。」

The Blessed One 非常瞭解一般「消費者」的心態,如果他們本來就沒有清楚的信念與認知,即使現展出多麼厲害的神通,也可能馬上讓「消費者」打槍,「那個某某某持個什麼 Manika 還是 Gandhari 咒,也是可以一個人變好幾個人,也是像走過小叮噹的任意門一樣從這裡一下子就變到那裡,或者也會讀出人家的心(羞)。」這些「市場」上的反應,讓 the Blessed One 感到「羞愧、慚愧、厭惡」(”I feel horrified, humiliated, and disgusted with the miracle of telepathy / psychic power”)。

等等,不是還有一種神通嗎?沒錯,市場區隔就在這裡,內行的客人都知道,重點就在這裡。

給哇得!什麼是教誡神變呢?給哇得!這裡,比丘這麼教誡:「你們應該這麼尋思,你們不應該這麼尋思;你們應該這麼作意,你們不應該這麼作意;你們應該捨斷這個,你們應該進入後住於這個。」給哇得!這被稱為教誡神變。

And what is the miracle of instruction? There is the case where a monk gives instruction in this way: “Direct your thought in this way, don’t direct it in that. Attend to things in this way, don’t attend to them in that. Let go of this, enter and remain in that.” This, Kevatta, is called the miracle of instruction.

嗯,說老實話,這樣的文案貼出來之後,想看魔術表演的客人大概遙控器一按就轉台了。

怎麼辦?不怎麼辦啊,人家沒興趣看,人家想轉台,是人家的自由。但是,看過了(看夠了)魔術表演的潛在消費者可能就會稍稍睜大眼睛,準備聽聽看進一步的詳細介紹。(據說衝動型的消費者聽了,說不定就生起出離心,想著「我不宜在家,若在家者,鈎鎖相連,不得清淨修於梵行。我今寧可剃除鬚髮,服三法衣,出家修道,具諸功德。」)

話說回來,讀其他人的情緒可不是輕鬆的事呢,又不是在讀小說看電影。有美國時間想像別人家的故事,不如試試看照照鏡子,或者閉上眼睛休息一下。還有力氣的話,再仔細回味回味這幾句話吧:

Direct your thought in this way, don’t direct it in that.
Attend to things in this way, don’t attend to them in that.
Let go of this, enter and remain in th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