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以為永遠還有一樣的明天

此刻,我們都是《法句經》裡說的愚人。 愚人如我們總是以為,核災天高皇帝遠,不關我們的事。 我們鄙夷那些愛危言聳聽的傢伙。 我們繼續低頭,過我們的舒服日子,並且相信,明天過後,總是還有一樣舒舒服服的明天等著我們。

「愚人心想:『雨季時我住在這裡,冬天和夏天時我也住在這裡。』卻覺察不到(就快要死的)危險。」(《法句經》286偈,敬法法師譯)
“Here shall I live during the rains, here in winter and summer” — thus thinks the fool. He does not realize the danger (that death might intervene). (Dhammapada, Maggavagga, verse 286, translated by Acharya Buddharakkhita)

一個人,最高!

以前在某會社上班時,午休時間一到,多數人都是找伴去用餐。我大概有點怪癖,總喜歡躲得遠遠的。人家怕沒有人陪,我卻只是怕邊講話邊進食有礙消化。

就像是《長老偈經》所說的:

若前若後。無他人時。獨住林間。有大安樂。 (釋雲庵譯) If, in front or behind, there is no one else, it’s extremely pleasant for one staying alone in the forest. (Thag. 537 Ekavihariya: Dwelling Alone) 或者就是抱持著「寧獨行為善,不與愚為侶」(《法句經》)的心態而不自覺吧。

後來才知道,獨處(或者「一住」)的狀態,根本不在於身邊有多少人、多少聲:

悉映於一切。悉知諸世間。 不著一切法。悉離一切愛。 如是樂住者。我說為一住。 (《雜阿含1071經》CBETA, T02, no. 99) 慎莫念過去。亦勿願未來。 過去事已滅。未來復未至。 現在所有法。彼亦當為思。 念無有堅強。慧者覺如是。 (《中阿含165經》CBETA, T01, no. 26) 當然,如果可以的話,時不時讓自己處在沒有其他人陪伴的森林裡,實在也是一種再美好不過的事了。


*1. 中譯版的《勝妙獨處經》

*2. Thanissaro Bhikkhu 的英譯版 Bhaddekaratta Sutta: An Auspicious Day、Bhikkhu Ñanananda 的英譯版 Bhaddekaratta Sutta: The Discourse on the Ideal Lover of Solitude

*3. 除了上面附的中譯版、英譯版的經文非常值得一讀,如果有時間的話,也非常推荐一段訪談:The Last Quiet Places(英語的訪談)。五十分鐘左右,值得的。說不定比去上一堂瑜珈課更有收獲哦!聽完如果有興趣的話,也可以參考 Gordon W. Hempton 的網站

打開腳趾,沒你想像的那麼簡單

「站到墊子前面,山式,雙腳平行,腳趾張開,足弓輕輕往上提。」瑜珈老師上課一開始差不多都有類似的引導(是啦,也不是各門各派都吃這一套)。光是基礎中的基礎,未必如你想像的那般容易了。

有的練習者可能天賦異秉(或者帶著上輩子修來的成績),有的練習者在某個階段特別辛苦。剛剛讀到一位練習者的心得,真是讓人感觸良多。

他年復一年聽著老師講這些指令,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趾,努力再努力(順便偷看一下隔壁鄰居),他的腳趾,張不開就是張不開,最多就是大姆趾微微揚起打個招呼罷了(「趾頭間的縫隙,約莫可以讓一束光線通過」,他大概是這麼描述的)。

一定會懷疑吧,一定會想,「為什麼就我的腳趾頭張不開呢?」有的人會選擇放棄,有的人會選擇和頑固的腳趾頭們繼續耗下去。這位先生是後者之一。

直到某一天,依樣練習著。突然之間,他感覺到了什麼。從腳踝,延著小腿,往上到膝蓋的某條肌肉。他竟然感覺到了這條以前未曾發現的肌肉。

如何解釋呢,他覺得是耐心,持續練習下去的耐心,以及相配合的意志力。

一個不小心,有的人就可以將這種事解釋成「神蹟」,或者轉化為「咬緊牙關繼續撐下去就對了」的說詞。

我的理解是,人身的確有太多未知之處等待開發,等待喚醒。耐心努力很好,只是,會不會耐心努力,一直努力,就必然會結出甜美的果實、開出漂亮的花朵,天知道。

另外,我也從這位練習者的經驗裡學到寶貴的教訓:

當同學在老師面前,看似對老師的指令全然無動於衷,老師一定要保留一種可能性:這位練習者正在耐心努力著。老師的耐心可不能比同學差啊。

藝術與心靈的練習

人類非常容易落入目的性行為的想法裡:「我想要這個,因此我要得到它。」「我需要這個。」「我得做那件事。」「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就會發生不好的事,然後我就會死掉。」這些都是哺乳動物意識裡常見的論調。心靈的練習是(當然,其他人類文化中的重要特色也是)一組技巧,讓人避免因為毫不質疑而受制於專斷的心智。這樣的練習讓我們可以退一步四處觀察,看看事物的本來面貌,以更廣大的整體視野,來理解其中局部的想法、衝動、概念。藝術也一樣,而且藝術在人類生活中扮演一個可能和心靈不無關連的角色。這兩者都在阻斷你的哺乳動物習性,讓你能夠張大眼睛和耳朵,來觀察、瞭解你的生活。

– Jane Hirshfield(當代美國詩人)

Art & Spiritual Practice

Human beings fall rather easily into the consciousness of purposeful action: “I want this, so I will go get it.” “I need this.” “I have to do that.” “If I don’t do this, something bad will happen and I will die.” Such is the basic murmur of mammalian consciousness. Spiritual practices (along with other basic lineaments of human culture, of course) are in part a set of techniques to free a person from unquestioning enslavement to that imperative mind. They allow us to look around, to step back and see things as they are, to apprehend thoughts, impulses, concepts as part of the larger whole. Art does this as well, and art plays a role in a human life that is probably not unrelated to spiritual ritual. Both stop you in your mammalian tracks and let you see and know your life through larger eyes and ears.

– Jane Hirshfield

等待果陀?

一次又一次,我反覆練習著那些動作,那些看起來,再練個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一輩子也未必能練成的體位法。

為什麼?天知道。好像模模糊糊知道一點點,但也不是能說得清清楚楚的。

幾年前剛開始練時,光是兩套拜日式幾趟下來,差不多就是去掉半條命似的。(說真的,即使經過了好幾年的現在,一旦不小心進入拼命逞強的模式而不自覺的話,幾次的拜日式,也還是可以變成汗涔涔喘吁吁的狼狽樣。)隨著練習時數的積累,每次上課的幾十分鐘,也慢慢熬得過去了。再繼續練著練著,就開始以為自己有點什麼程度,已經可以大聲說,「我碰到瓶頸了」。

只是那瓶頸長得模模糊糊的,也還沒有能力描述清楚,大概就是那種,「動作A」還有「動作B」還有「動作C」(到「動作Z」?)沒辦法「過關」的感覺。

因為有關過不了,因此很想破關。因為想破關,腦子就卡死了。腦子一卡死,身體也就動彈不得了。這才有機緣體會到人家所說的「身心不二」在最低層次可能有什麼意義:意識僵住了,別想讓身體伸展得開。

有些障礙,慢慢相處下來,日久生情(誤),看得也習慣了,或許有部分在表面上就褪色些了,彷彿就可以不去理了。也有些瓶頸,卡在那裡就是硬生生卡在那裡,腦子不轉,認知不變,四肢軀幹哪兒也別想去。

慢慢接受到新的刺激,才逐漸明白,那些褪了色的障礙其實一直都還在,也才逐漸有能力描述清楚,那些扭不過去的瓶頸到底是怎麼卡著的。

要嘛是肩膀打不開,髖關節太緊,髂腰肌沒辦法好好放鬆延展;或者是守住核心的意識力量還沒強到一路支撐下去。或者是大腿前後側有點力、內外側的力量就跑光光了;不然就是肩頭好不容易撐開一點點,肩胛骨末稍又收不攏,或者一收攏回來,豎脊肌又繃緊過頭。

能夠認識到自己的瓶頸所在,至少也是一種進步吧,我這麼安慰自己。

某天,上某老師的課,我在一次又一次超強力的開骻動作中,內心掙扎不已。(是的,表面上,痠的是某些肌群,但總是伴隨著劇烈的內心戲,箇中滋味如何,正所謂如人飲水。)就在老師要講出解除魔咒的那句重要台詞「最後一次深呼吸」之前(全世界都在等這句話啊),老師又慢條斯理東扯西扯起來了。

骻什麼時候能順利打開,你們知道嘛,就像是我什麼時候能輕鬆把我家小狗叫回來一樣,天知道。每次我拼了命呼喊他,他總是甩也不甩我。到我嗓子也喊啞了,也死了心了,下定決心不想理他了,咦,他倒是慢慢走過來,一臉無辜地對著我搖尾巴。
離開動作前的這「最後一次深呼吸」的指令總算接著出來了。動作換邊,繼續進行。三五次深呼吸之後,掙扎不已的內心戲又搬上舞台了。我試著對自己 nice 一點,給自己一抹只有自己看得到的淺淺微笑,然後關上內心戲的頻道。好吧,我不等了,你來搖尾巴我也不想理了。

還沒開,也就是還沒開嘛。總有一天會開一點的,我的肩膀,我的髖關節,我的後腿筋,我的腦子,我緊緊抱著死也不願意放開的習性。

老師接著又繼續說了,「說不定,有一天,你的腳真的可以掛到你的頭後面了,當然也很有可能,你苦練一輩子,還是一樣,怎麼也掛不上去的,」他兩手一攤,「你不接受自己的話,誰又能奈你何啊?」說著說著,竟然還自顧自的,喀喀笑了起來。

我決定不理來搖尾巴的小狗,也不想理老師了。


* 也曾聽過 Richard Freeman 老師用類似的比喻,描述
mula bandha。不過這老師的比喻裡,mula bandha 是位女神,不是搖尾巴的小狗。我們的身體,就像祭祀的神壇一樣,我們能做的事,就是做好該做的事,像是,把神壇打理得乾乾淨淨之類的。接著,就是等囉。女神可能會來,也可能不會來。沒有人知道。就像某種存在主義式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