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19 夠有趣,才會遠離職業倦怠
有個同學下課後問我,「為什麼你能夠看起來每一堂課都活力充沛,興緻高昂的樣子?」她自己也是老師。我猜想,教同樣科目超過十年以上的老師、或是長期從事相同職務的任何人,多半都會有這樣的疑問吧。
我教瑜伽也十多年了。幾乎每一堂課我都在玩一個只有我自己知道的遊戲:看著每個老同學或者新同學走進來的步態、打招呼的神情、肢體的表現,看著大家上課前坐在瑜伽墊上的狀態,猜想他們等一會兒上課時反應如何。
通常在剛上課前五分鐘、十分鐘的暖身動作,我會得到初步的印證,某某同學通常下班後左肩就特別緊,某某同學睡眠充足的話,星期六上午上課下背就會放鬆不少。
累積夠多的經驗,眼睛張夠大,猜對的機會還不低。但是如果都猜對的話,就不夠有趣了。
很多時候有太多意想不到的情境,我原先設想的答案還得再修正。通常就是再丟一球出去試探看看,或許再丟第二球、第三球,修正再修正。於是,有時候就照著固定的暖身順序,有時候刻意突然變化調整動作,有時候就早點讓大家坐下來喘息一會兒,動動腳趾,我就有時間去和某個同學聊兩句,直搗黃龍找答案。
也許接下來就是讓同學們一人一條彈力帶,大幅度轉肩關節三十下,也可能是每個人一根長棍或者兩塊瑜伽磚,或是挑戰性高一點的或者更輕柔的動作。
實話實說,教了十多年,難免總也會遇上沒電的狀態。我會發現自己不只頭腦像一團漿糊,連整個空間都變成漿糊海,每個動作都吃力,而且,我該觀察的根本都看不清楚。有人說這就是「撞牆」。
第一次碰上這種狀態我也沒輒。唯一的方法就是跟著我自己的指令,同學在做的動作,我也老老實實一個動作一個動作跟著作(通常我上課時多數時間都是只出一張嘴說話,四處走動觀察同學)。動作練著練著,通常精神就比較穩定,眼睛就會亮一點。能看清楚就不會慌了腳步。
後來偶爾再「撞牆」時,心情就比較不受影響。告訴自己,撞牆就撞牆吧,誰不會撞牆呢。甚至於,就把撞牆當成這一堂課的樂趣來源,猜猜看自己這一題能不能也順利解開。解得開就給自己拍拍手,解不開來也無所謂,接受自己今天的狀態,也還是可以給自己拍拍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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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學 #撞牆 #解題 #樂趣 #職業倦怠
2025-02-20 找回你的名字
三十多年前我剛剛學了台文拼字的書寫規則,用帶著聲調符號的羅馬字母,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紙上,看著這幾個羅馬字,用自己的嘴讀出父母為我取的名字,心裡激動到想大聲狂叫。
那是二十世紀九○年代初期,一般的書店、圖書館能找到的學習資源不像現在這麼普及,更沒有方便的網路資源可以隨手查詢,沒有電腦輸入法可以打漢字或者台文,也還沒有一套由教育部統合的書寫規範。我記不得一開始從哪裡開始接觸到,反正找到任何能學的書就囫圇吞棗。
像是電影《神隱少女》裡的奇幻旅程,「名字一旦被奪走了,就會找不到回家的路。」
漫長的求學過程,我的頭腦裡裝進一堆和自己沒有具體連結的內容,像是中國史、西洋哲學、社會科學,抓到什麼就活剝生吞。好多概念花了一二十年才消化,好多資料嘔吐出去之後才明白根本不值得入口。但真的需要時間來實踐與檢證。好長一段時間,碰撞、衝突、失望,重新撿拾、拼湊。
這些年來,在這座島嶼上,用兩隻腳一步一步沿著這條溪那條河、翻過這座小山丘那顆小山頭、慢慢走進這個小鎮那個村,重新認識與體驗。地圖裡的名字慢慢立體顯影在頭腦裡,眼睛直接看見地景的連結與變化,耳朵直接聽見山林流水的聲響、市集裡人們的話語,聞到不同層次交錯的氣味。歷史、小說、各種故事裡的畫面終於栩栩如生有了縱深。
我繼續讀,繼讀寫。在臉書或自家的電腦裡天天用台文寫日記,在教室門口的玻璃窗上,用台文寫廣告文案,抄錄台文寫的詩句。終於也出現了幾次,有興趣的同學怯生生地來詢問從哪裡可以學習,有什麼技巧、秘方,可以幫我們把以前被剪斷的舌頭再一次接上。能分享這方面的學習資源真是讓我又歡喜又感恩。
用台文翻譯《都柏林人》的劉盈成老師在臉書上寫說,我們這些想把母語找回來的人,「直到學了羅馬字,自己能夠拼音,那些年幼時聽過的詞語就一個音節一個音節而醒了過來、活了起來」,一旦學會了羅馬字母的拼寫,就能夠查字典,那些埋藏在記憶深處、許久不曾聽聞的字,「果真在台語詞典中找到了,那表示我年幼聽到的詞語不是夢、不是錯誤的記憶,它真的存在!」
時代的集體創傷,需要整個社會的集體療癒。一步一步找回自己的名字、找到回家的路,大聲用 pē-bú-ōe(爸母話,華語的「母語」)說出來。這是我輩許許多多人都需要的心理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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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語 #集體創傷 #心理治療 #自我認同 #名字
2025-02-21 金剛經在哪裡?
以文獻學角度研究阿含經的蘇錦坤老師說過一件趣聞:
「據說,元亨寺《南傳大藏經》發行以後,很多台灣寺院為了敬重法寶,都請了一部《南傳大藏經》在寺中供養。
據說,有一天接到一通電話。寒暄之後,對方說,很讚嘆你們印行大藏經。不過,我們有一個問題。你們把《金剛經》擺在第幾冊呢?我們怎麼找都找不到啦!」
我想到以前有次在捷運上看到的一段互動過程。一個本地的婦人和一位身著南傳袈裟的出家師父攀談。
婦人問,「請問師父,你們早上會誦〈普門品〉嗎?」
師父回,「沒有,我們不會誦〈普門品〉。」
婦人再問,「那你們應該有讀《法華經》吧?」
師父回,「沒有,我們沒有讀《法華經》。」
婦人非常吃驚,再問,「那,那你們總會拜觀世音菩薩吧?」
師父說,「沒有,我們不會拜觀世音菩薩。」
師父慈悲地再多解釋一句,「我們那邊沒有觀世音菩薩。」
婦人一開始是不理解,變成不可置信,最後差不多就要崩潰了。她口中喃喃唸著,「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我也曾經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尋尋覓覓了找了好久,怎麼都找不到所謂「原汁原味」、「傳承五千年」的「瑜伽」。這才發現,原來我同樣也是是戴著自己喜愛的有色眼鏡在緣木求魚。
(上面兩個故事,都是佛教發展史的某種「阿宅哏」,直接說破就不那麼趣味了。如果真的需要謎底,歡迎同學來問我。)
(備註:本來寫這篇,只是以為有點 inside joke 的趣味,想分享給大家。昨天下課和一位禪修多年的同學聊了上述的內容,接著又聊到南傳北傳等系統對各自終極目標的追求,後來同學問了我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她說,「那依據老師你對南傳終極目標的理解,在還沒達成目標之前,是不是會很焦慮,會想要儘快往目標前進?」我心裡完全愣住。這位同學比我認真太多了,簡直就像是給我當頭棒喝。相形之下,我不過只是在賣弄知識罷了。回家的路上,我差不多是帶著羞愧加懺悔的心情,想把這篇撤掉。後來再反覆思考,決定還是貼出來,至少是提醒我自己,根本還差得太遠,得腳踏實地練,別再自以為是。)
#KT老師連寫一百天 066/100
#緣木求魚 #南傳佛教 #門派 #反省
2025-02-22 親眼看到的就比較真實嗎?
難得時間湊得上,跟風去了一趙苗栗銅鑼看冬候鳥「金翅雀」。在網路上看到鳥友貼出的照片,黑褐色的飛羽搭配上基部明亮對比的黃色,翅膀一開,金黃色的斑塊真是耀眼,真是名符其實的「金翅雀」。
我們運氣超好,才一到現場,看到一排架好的大砲和鳥友,隨即就目睹整群金翅雀從一旁的櫻花樹飛到前面的向日葵上,看他們嗑瓜子,不時還邊吵邊打鬧。又美又萌的模樣,難怪大家不遠而來觀賞。真是值得。
每當有幾隻金翅雀展翅,或是出現爭地、傳食等互動,鳥友們的大砲就發出一連串的快門聲,不過我們只有簡單的望遠鏡。但能透過望遠鏡,在現場近距離觀賞這群身材嬌小又美艷動人的過客,已經超級滿足了。
金翅雀上半場的表演結束,飛往遠處的樹林棲息。鳥友們彼此聊天,繼續交換情報。我們一看就是菜鳥,幾位熱心的資深鳥友主動介紹熱門或者冷門的鳥點給我們,還透過相機的螢幕,分享精美的照片。
長鏡頭大砲能捕捉到的停格畫面的確動人,每看一張,嘴吧都會自動張大,發出「哇」、「哇」、「哇」的讚嘆聲。
一位鳥友看著我們的望遠鏡,建議我們「去弄一支大砲來,鏡頭能拍到太多眼睛看不到的精采細節」,「把展翅的定格畫面傳進家裡六十吋的大螢幕看,那才真正過癮。」
回程的路上,我一直在玩味這幾句話。透過高科技鏡頭看到的定格、放大的照片,過癮是過癮。但如果和在現場拿望遠鏡看的臨場感,哪一邊比較真實?
機械類比式的望遠鏡,和配備長鏡頭、可以控制高速或者低速快門的數位相機,也都是高科技的產品,並非肉眼本身。如果我光靠肉眼,即使戴上一般的近視遠視眼鏡,對於十公尺外如麻雀大小的金翅雀,大概就只是一團會動來動去的彩色肉球吧。
親眼看到才是(就是)比較真實的嗎?真實只有一種樣貌嗎?或者問更進一步的問題:有所謂的真實存在嗎?如果有的話,那樣的真實,是如肉眼等感官可以企及的嗎?是高科技裝置可以捕捉的嗎?
話說回來,大砲實在不便宜,而且又笨重。我還是偏愛依靠自己的身體,能走就走,看得到的就看。最多就是用望遠鏡拉近一點距離。現場感受到,存在記憶裡有多少算多少,記憶失真就失真,能腦補就腦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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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 #機械 #科技 #真實 #體驗
2025-02-23 我說話才沒有口音呢
超會說故事的行銷專家 Seth Godin 寫過一篇短文 “Everyone has an accent”(〈每個人都有口音〉),我印象非常深刻。
他說,「我們都認為自己講話的方式最正常最標準。這件事,會幫助我們更容易理解,同理(empathy)有多困難。」
大多數人都覺得「你才有口音啦,我說話才沒有口音呢」。大多數人都會認為身邊某個朋友講的英語(「國語」、台語、日語)腔調好重,聽起來就是 XX 腔。相對來說,我講話什麼腔調、口音都沒有。
光是能體識到自己同樣帶著如此侷限的眼光在看待世界、看待其他人,就已經相當不容易。
以前在某一個系統的練習環境裡,聽過同學說,「我們某某老師最厲害啦,你們其他派系的不可能和我們老師比」 。聽起來簡直以為是要去華山論劍了嗎?
我愛走郊山、簡單的中級山,我是不是、會不會自漸形穢,以為征服百岳才算是真正在登山?我愛品嘗咖啡多層次的口感,是不是、會不會不分青紅皂白,看到有人沖泡三合一即溶咖啡粉就皺眉翻白眼?
我練瑜伽、教瑜伽,是不是、會不會因此就覺得只練重訓、只練跑步的人比較遜?我學習、依止某種宗教派別,是不是、會不會因此就認為其他派別、其他宗教系統都「不夠究竟」?
某種咖啡夠不夠深度、好不好喝,某個練習系統的目標究竟不究竟,有人以為這類問題不過是見仁見智,有人以為「選擇你愛的,愛你選擇的」就好。也有人以為修行就是只批評自己,勿論斷他人。
畢竟我們都是凡夫俗子,都還在學習、還在練習,難免都會有好惡、價值判斷。而學習、練習的過程,有一大部分,就是一定範圍之內必得堅守某些特定的價值判斷。只是也該不時提醒自己,別人說話帶著我們以為的腔調、口音,我們自己也一樣。
(前幾天寫的〈金剛經在哪裡〉裡頭沒把事情講白。這篇算是補充說明。)
#KT老師連寫一百天 068/100
#同理 #反省 #偏見
2025-02-24 「遺忘歷史的民族沒有未來」
「我是蘇招弟,七堵尾山上那邊的人,一九〇五年生。二十出頭的時侯,嫁給黃清江。黃清江大我三歲,一九〇二年出生的。他是長子,弟妹多,年紀又小,我嫁進來時,他最大的弟弟才十四歲。我先生十八歲進鐵路局做役夫,很勤勉很規矩,從十八歲做到四十五歲,一直做到八堵火車站的助役。」
「三月十一日我先生在火車站被抓去之後,我就四處去找人。那時候只有女人家才敢出去找,男人不敢隨便出門。我們三個女人,許朝宗的太太、廖明華的媽媽和我,三個女人一起去找。許朝宗的太太那時大著肚子,也是四處去找。有人教我們去擋白崇禧的路,擋路申冤。白崇禧來的時候,外面兵仔一大堆,槍聲不斷,怕得要死,哪敢出去擋路。我們三個人都一起出去找,問人家,人家也不說,要到哪裡去找。一直找,三個月沒有吃半杯米,支著拐杖,用走的,用爬的去找,也是找不到。」
「大營那邊也找過。因為有人告訴我們,說防空壕那邊埋了一些穿黑衣服的,說打死前哭得很大聲,還叫他們自己挖土坑,挖一個一個圓圓的坑,然後槍殺在自己挖的坑裡。我進去防空洞,地上有稻草蓋著,感覺溼溼的,聞到有臭臭的味道,還看到有個坑沒有掩埋好,露出一隻手。我擲筊問神,問那是不是我先生,但是擲沒筊。」
「……有個女人告訴我說,那一堆就是穿黑衣服的,一羣人被打死之前哭得很大聲。那時有一個老人帶一個小孩子,在現場附近掃竹米。當時沒有米可以吃,種竹筍的竹子開花,開花之後結果,中間有一顆小小的種子,煮熟可以吃,勉強充饑。兵仔看到他們在掃竹米,連老人小孩一起打死。那裏還露出一隻小孩子的小手,有夠么壽的。當時整個基隆是有繩子買到沒有繩子,屍體綁成一串,也沒管是好人還是壞人,抓到就打死,抓到就打死,好沒天良!我也去海邊找過,只要有人來說清江浮起來了,我就趕過去看。看了很多地方,也都不是。前前後後找了兩三個月。後來才聽說,那天抓了之後,馬上就被打死了。」
以上第一人稱口述歷史內容,出自吳三連基金會出版的《悲情車站二二八(基隆地區)》。如果想進一步更深入瞭解二二八事件,「吳三連臺灣史料基金會」出版的二二八事件口述歷史系列,是相當好的起點(有紙書、不同平台也有電子書)。
如果你還沒有看過〈八堵車站事件實境劇(無差別殺人事件)〉這段影片,請撥出七分鐘的時間,自己一個人,安靜地看。
另外,我想邀請你,再花半小時,靜靜地閱讀小說家陳雷的〈紅牡丹〉。這是一篇用台文(漢字為主、夾雜羅馬字)寫作的動人故事。不熟悉台文書寫的朋友,一開始閱讀可能有點辛苦,但如果能耐心慢慢讀下去,應該還是可以理解作者要傳達的情感。或者,二月二十八日,星期五下午三點半,歡迎你到教室來,我會在現場用台語朗讀這篇小說(並且簡單解說)(免預約、免費參加)。
「遺忘歷史的民族沒有未來」,這句話是韓國獨立運動家申采浩(1880 – 1936)的名言。我們大多數人遺忘自我的歷史太久太久了。一步一步慢慢走,慢慢重新撿回來吧。
#KT老師連寫一百天 069/100
#認同 #歷史 #記憶
2025-02-25「上蓋重要的物件,用目睭是看袂著的」
在練習樹式的時候,我常常鼓勵同學閉上眼睛。通常我會和同學說明,暫時把眼睛閉上,讓負責平衡感和空間感的前庭系統(Vestibular system)有機會練習獨自上場。
眼睛閉起來,才能看見平常不容易看到的世界。這是另一種閉眼練習的理由,我覺得比生理學的說法有詩意多了。
單腳站立動作的練習,站著的那隻腳通常不穩定,尤其大姆趾趾球總是不時翻開。這種時候我也會請同學閉上眼睛,「這樣才會更清楚『看見』自己的腳底板」。
練靜坐不一定得閉目,但暫時阻絕視覺的輸入,有助於我們更集中精神,摒除外界的干擾,往自己裡面觀察,去探索身體裡頭、頭腦裡頭到底有哪些機制在控制我們。
在專注聆聽音樂時,大多數人幾乎都會自然而然閉上眼睛,讓耳朵更能夠緊緊跟著音符,讓整個人融入樂音。儘管眼睛閉上,但隨著樂章的進行,或是歌詞的暗示與聯想,腦海裡常會建構出超乎現實、奇幻而美麗的畫面。
咀嚼食物時如果閉上眼睛,牙齒、舌頭、咬肌、唾液腺的工作像是有人打了聚光燈,口腔裡的體感就會更清晰。我們對食物會有全然不同的認識,不再只是目光被吸引,頭腦被誘惑。仔細咀嚼過後,身體的智慧會明確判斷,哪些食物該進,哪些食材該斷。
思念著思慕的人、掛念的人,我們會閉上眼睛。享受一段輕柔舒適的按摩,我們會閉上眼睛。或者只是點一柱清香、滴幾滴精油,一盞茶、一杯咖啡,不需依賴眼睛,嗅覺能穿透表相,清楚勾勒出最深處的記憶。
台文版的《小王子》裡有這句話,「上蓋重要的物件,用目睭是看袂著的」。
#KT老師連寫一百天 070/100
#視覺 #感官 #認識 #體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