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來

那天下課後,照例問問看同學們的狀態。一位老同學不甚滿意地回我,「不夠啦,你這樣帶,運動量不夠啦。」

我知道有些同學習慣表面上看起來很操很累人的練習方式,總認為只有這樣的練法才是練習。當了這麼久的瑜珈老師,我多少知道,怎麼樣帶會讓同學覺得累,覺得「有操到」。如果一個動作接著一個動作,連一次停下來喘口氣的機會都不給,連續三十分鐘一個小時,或者故意在一個需要肌耐力的動作停久一點,兩分鐘三分鐘甚至五分鐘,要喘、要痠,要大腿「爆炸」,都再容易不過了。但如果知道那些滿足心理成就感的動作,會造成腰痛下背痛,會讓頸椎承受過大的壓力,我們還會真的想要嗎?

或者換一個方式問,練瑜珈體位法,就只能是這樣努力操、用力操、累到爆?難道沒有別的可能嗎?(這個問題後面還有更重要的問題:為什麼要練瑜珈體位法?為什麼要這樣練?)

昨天自己在新教室練習,徐徐吐了一口氣,開始深呼吸。設定的目標是,平平順順地深呼吸,從頭到最後,意識和呼吸的連結,盡可能完全不斷裂。

我提醒自己別急,慢慢來,沒有哪個動作非得要做不可,也沒有哪個動作非得做到什麼程度才算「到位」這回事。反正就只是一個動作一個動作老老實實走下去就是了。

兩隻腳掌在墊子上,觸感很清楚,連結很清楚。腳趾頭是腳趾頭,腳趾球(toe mound)是腳趾球,腳根是腳根,三根足弓是三根足弓。然後,這些部位慢慢融合成腳掌,連結到腿,骨盤,軀幹,到頭頂。

形式簡單的站姿,像是站姿前彎、側三角式、戰士二、三角式,緩緩一吸一吐進出幾次(別問我到底幾次,我一點也不記得),覺得順了,就在 state of the asana 停留一會兒,三五次,或者十次二十次深呼吸。

身子慢慢都適應了,差不多也可以輕鬆做拜日式了。有上犬式,有下犬式;沒有拜日式 A,沒有拜日式 B。這一邊可以加入 anjanayasana,另一邊可以換成抬一條腿往上往後往外側往內側,都好。

好像還做了一會兒倒立和後彎吧(天記得),接下來是在坐姿玩很久,不對稱坐姿,對稱坐姿,扭轉,前彎。很淺很淺的扭轉和前彎,又慢慢加深,又回到很淺很淺的狀態。呼吸串連著整顆頭顱,整條脊椎,整片後背到腳底板的筋膜。

回到 dandasana 輕鬆坐一陣子,再小腿交叉 sukhasana 又坐一陣子。舒舒服服躺下來大休息十來分鐘,真是舒服,沒累到睡著,意識清醒清楚清晰但又輕鬆的大休息。

該打開的部位都慢慢擴展開來,該延伸的,自然慢慢延伸。這樣練,多舒服啊。

想到教室要開幕之前,東寫西寫了一堆文案,大多沒機會出來見人,不過有兩句打油詩,一直覺得還算有點小趣味:

徐緩方見疾如風,輕柔最是硬功夫

一開始剛學瑜珈的時候,總是想著要「自我挑戰」。難一點的動作,難一點的事情,才有勁,才來勁。旁邊的同學看起來輕輕鬆鬆就做到的動作,為什麼我總是沒辦法完成?有某個動作始終「卡關」,今天練、明天練、天天練,到了某一天,終於不小心「破關」了(天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真的超有成就感的。

從小教室到大教室,從一個星期練一兩次到天天練,到參加這個那個工作坊、特訓課,永遠有更難、更花俏的動作,勉強去做,大概也可以做出個樣子出來。但是,面對自己每天的練習,重覆的 chaturanga 就是一直會讓手腕疼痛,kurma 或者 supta kurmasana 這種超級深的前彎,實在讓下背不堪負荷,還有,我的輪式不管怎麼樣推,手臂就是推不直,要從輪式自己站起身來,無論照著網路上查到的各種奇技淫巧來練,都彷彿是不可能的任務。也有些時候乾脆就休息個一兩天甚至一個星期不練,手腕和背的不適就解除了,不過心裡的癮頭(「就是應該每天練才精進啊!」)卻壓不下去。身體和心裡的矛盾似乎愈來愈不能調和。

埋藏在深處的懷疑聲愈來愈清楚:何苦來哉?為什麼要這樣練呢?為什麼只能這樣練呢?

如果只能當一具形狀永遠固定的模子,即使這模子做工再怎麼精緻,做出來貌似漂亮的花朵,也不會有自己的神采,也不會觸動自己、觸動任何人。

然後我慢慢地走出來了。走出那個模子,從各個教室的老師身上嘴裡學來的模子,自己看著書、看著網路影片倣造出來的模子。

不再只是依著那些口令,那些外形的指引,那些數字,那些「標準」,不再只讓習慣的動作(以及習慣如何動作的方式、習慣如何動作背後的心態)牽著走,不再只看到只感覺得身體最表面的肌肉,不再讓自己陷在這個那個模子裡。

身體開始比較能夠自在了一點,有點什麼在身體裡流動著,帶著身體在一個動作一個動作之間流動。韻律,節奏,隱隱地浮現了。感覺到了,聽到了。

學正確的知識還不夠

我們上瑜珈課,我們看養生的書籍、資訊,我們覺得我們吸收了好多好多「正確的知識」,套用到自己的身上。一段時間過後,說不定有些小小的、正面的改變、收穫,說不定根本沒什麼差別。接下來,我們心裡可能就產生了一些小小的懷疑:這些「正確的知識」,是不是沒什麼用處? 資深的 Alexander Technique 老師(同時也是游泳教練) Ian Cross 這麼說

You can’t learn to do the right thing for your body and then just go round being right. You have to keep questioning what’s actually happening. The wrong patterns persist without us realising.

你沒辦法只是學了如何正確使用身體,然後就一路順遂,什麼事都沒了。你必須要不斷地探究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怎麼進行的,因為(過往)錯誤的模式總是會在我們不留意的情況下繼續發揮效力。 明明一開始坐下來打開電腦準備要工作時,心裡真的是想著要鬆開肩頸,但一不留意,就又聳起肩、拱著背,或者刻意挺胸翹屁股;電話一響,話筒拿起來,脖子就歪斜一邊、甚至只用耳朵肩膀夾著電話;聽見讓人驚呆了的無聊消息、上司或者客戶或者家人的指令與要求,呼吸也無意識地暫停,直到感覺自己怎麼胸口整個悶住透不過氣來。

David Hockney, “A Bigger Splash,” 1967

Ian Cross 老師舉了游泳池的裡的例子。在池子裡奮力往前游的時候,如果因為想儘快達成目標,游到對岸,就沒留意到自己其實僵著肩頸的肌肉、憋住呼吸,結果就是沒辦法從這些有待改善的錯誤經驗學習到正確的方式。 靜坐的練習也一樣。我們總是一再地分心,念頭瞬間就飄移到昨天、去年、千萬里遠的故事裡。分心是一定的,重點是,能不能在發現到分心的時候,了解到當下自己身心的狀態,然後回到要專注的對象,像是呼吸、體感上。 因為緩下來、靜下來,所以比較容易留神。因為時時在注意、探究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怎麼進行的,所以慢慢地,說不定就可以抓住念頭剛剛升起的瞬間,也就不會又再一次無意識地被這些念頭牽著趴趴走;所以慢慢地,很可能就可以發現自己又(快要)重新掉進過往的慣性、行為模式,製造出選擇的時間、空間。 在這樣的時空裡,之前學到的「正確的知識」要不要真的派上用場,就是自己的選擇囉。

延伸閱讀:
「從自己的經驗來讀」

「從自己的經驗來讀」

瑞士學者畢來德(Jean François Billeter)在《莊子四講》裡展示一種閱讀方法(或者技巧):「從自己的經驗來讀」,這話是什麼意思?

如果我沒有辦法進入到莊子所講的話的經驗中,那我就沒有讀懂莊子。我一定要用我所經驗到的東西才能夠讀莊子。

這不只是讀《莊子》的方法,這也是閱讀一切和身心靈相關練習的方法,甚至於,就是唯一最重要的方法(或者技巧)。

在瑜珈教室裡也一樣。聽到老師下達一段指令、說明,如果要真的理解,就只能「從自己的經驗來讀」,練習者必須暫時放下過去的成見,很多時候,也得暫時放下頭腦裡的思考,給自己足夠的時間、空間,讓身體去感受,讓這些感受有機會好好表達出來。

靜坐也一樣。不管腳要怎麼擺,反正就是先坐下來,舒舒服服坐著,或者,喜歡的話,站著也沒問題。重點是,練習者得試著暫停下來。暫停什麼?或者說,什麼事情暫停了?

本來在做的事,本來以為正在做的事。本來腦子裡的空轉,本來說不出來的煩悶、躁鬱,本來不知道到底躲在什麼地方、以什麼方式偷偷發酵的情緒,本來以為可以努力壓抑的不滿、欲求,本來以為可以一直輕鬆戴著的那張面具。

畢來德認為莊子是「一個獨立思考、首先關注自己的親身經驗的人」,而且莊子的描述「非常精確、非常精彩」,是「描述『無限親近』與『幾乎當下』的現象」,「可以依靠這些描述去理解莊子的一些核心思想,而由此一步一步走進未能理解的區域」。

這幾乎完全就是靜坐的操作指南嘛。練習者從最簡單的身體感受去體驗,呼吸在自己的身體範圍之內所生成的流動也好、停滯也罷的各種感受。這些就是墊腳石,這些就是引導自己一步一步「進去」的關鍵。

進去哪?進去身體裡,進去深層的意識裡,進去本來以為摸不到邊、本來以為藏得好好的、本來以為不存在的什麼裡面。

畢來德提醒兩個重點:

一是要放棄我們日常的活動,轉而全心全意地檢視我們眼前或是甚至離我們更近的現象;二是要以精準的語言來描述所觀察到的現象,花足時間,找準詞彙,抵禦話語本身的牽引,強迫語言準確表達我們所知覺到的東西,而且只是表達這些。

第二點是莊子這種等級的作家的工作,別擔心。我們要試著努力留意的是第一點。

靜坐時可以練習、上瑜珈課時可以練習、工作空檔時可以練習,隨時隨地都可以試著練習。


  • 註:畢來德上面的「兩個重點」,背後其實是援引維根斯坦的話:

我們在此遇上了哲學研究中的一個特殊的、典型的現象。可以說,難的不是找到答案,而是在看起來只是答案的入門階段裡辨識出答案來。……

我想,這是因為我們期待的是一種解釋,而看不到描述已經是困難的答案————當然要給這一描述它應有的地位,要停留在這一描述上,不再試圖超越它。————難的是:停。(以上是中譯者宋剛依照畢來德從德語 Zettle §314 的法譯再譯成中文。)

(我想,這與我們錯誤地等待有關;當我們正確觀察一種描述時,它就是解決困難的答案。如果我們停留在這個描述上,不試圖超越它。這裡的困難是:止步不前。)(這段中譯出自《椎根斯坦全集》第11卷《紙條集》,涂紀亮主編,河北教育出版社。)

「表面上看,彷彿緊繃是問題,而瑜珈是解答」

「表面上看,彷彿緊繃是問題,而瑜珈是解答」,事實上呢?如果你只是帶著舊有的習慣站上墊子,下課之後,說不定你會帶著更多的緊繃離開。Cecile Raynor 老師說得很好,「很抱歉,再昂貴的器具也沒有辦法幫你重拾你所需要的精確的體感。」

每個人身上都帶著數不清的習慣,使用身體的習慣,思考的習慣,與他人或者與自己相處的習慣。有些習慣自己很容易察覺到,有些還蠻不容易的。

很多人一開始只是想「運動一下」、「伸展伸展」、「在室內動一動流流汗」,而來到瑜珈教室。慢慢地學了一個又一個動作,容易做的、不容易做的。一不小心,伴隨著舊的習慣和新的習慣、意識到的和沒有意識到的習慣,這些動作帶著我們一堂課一堂課走下去。似乎瑜珈課就是在這些動作的串連中開始然後結束,似乎瑜珈課的目的,真的就只在這些體操似的運動罷了。

回想看看自己是怎麼站到墊子上的。在看起來很輕鬆的動作中,自己的呼吸是不是變得更平順、更舒暢,在表面上輕鬆的動作中,隱微的緊繃在哪裡?隱微的壓力在哪裡?在看起來挑戰性很高的動作中,情緒與思考如何轉變,肌肉與肢體上的直接反應又是什麼狀況?呼吸是不是不自覺地發生變化?如何變化?

很可能,在墊子上的過程,我們很專注在自己的呼吸、自己使用身體的方式,但在時間比例遠遠更高的日常生活中,我們是不是完全忘了自己?

回到最簡單的站立姿勢吧(要不要冠上 tadasana 的名字一點也不重要,沒有瑜珈墊也沒有關係),感覺到什麼?哪裡?哪些身體部位察覺到什麼狀態?狀態在慢慢變慢慢化嗎?正面的身體、背面的身體,上半身、下半身、左邊、右邊,體表的、體內的。心跳、脈膊、呼吸的情況如何?有什麼東西在流動的感覺嗎?流動到哪裡就阻滯了呢?

換成躺平之後呢?換成半躺(躺下之後屈膝雙腳著地)呢?一段時間之後,再回到坐姿,又有哪些變化呢?坐在地上、坐在瑜珈磚上、坐在椅子上,有哪些不一樣?想伸伸雙手、雙腿嗎?想站起來還是想躺下去?想打開胸口或者想捲起身體?想繼續動作或者想暫停下來?有什麼東西在身體表面在身體裡面在軀幹在頭顱在四肢在四肢末梢流動的感覺嗎?流動到哪裡就停止了呢?

呼吸還在嗎?在哪裡呢?

你的行動和意圖在一致的方向上嗎?

昨天課堂上,在 Utthan Pristhasana (lizard pose) 停留時,我幫兩三位同學很輕微地順了一下膝蓋和腳掌的方向。調整後,我問他們,「覺得比較舒服一點嗎?」他們回了我輕鬆的微笑。

有的人把 alignment 翻譯成「正位」,有的人翻譯成「順位」,都無妨。 有的人辛苦背誦解剖學的術語和概念,有的人照著鏡子左顧右盼望著老師望著旁邊的同學,這也都是學習的過程。

要製造順暢的感受、要找到順暢的感受(我們能夠清楚分辨前面兩者的差異嗎?),不論在瑜珈練習或在日常生活中,可別只想著矯正(correcting),而忘了照顧到連結(connecting)。

Joe Miller 老師的說法是這樣子的: 「你的行動和你的意圖是在一致的方向上嗎?」 “Are your actions aligned with your inten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