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問了什麼問題?

好久以前看過一則小故事。有位睿智的母親,每天她的小孩放學回來家裡,她不會問小孩,「你今天學到了什麼東西?」,而是問:「你今天問了什麼問題?」

問問題是非常重要的技巧。

透過問問題,我們形塑我們得到的零碎的知識,找到實踐這些知識的方法。

在瑜珈課裡,我們會問什麼樣的問題?我們怎麼問問題?不只是問老師問題,更重要的是,怎麼問自己問題。

我常常在瑜珈教室裡被問,「老師,你練瑜珈幾年了?」我的回覆通常是把球丟回去,「你所謂的『練瑜珈』是什麼意思?是做這些動作?練體位法?還是練呼吸、練靜坐?讀印度相關的哲學書、歷史書算嗎?讀佛教相關的書算嗎?」還有頻率,「一天練十分鐘,一個星期練一次兩次,和一天練兩小時,一個星期練七天,這樣的『一年』怎麼比較呢?」

還有一種更常出現的問題,「老師,我什麼時候可以才有辦法把兩隻腳掛在頭後面(或者手倒立、頭到立、輪式、後彎起身等等動作)?」

這種問題總是讓我想起那個古老的故事。古時候,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主要靠的就是一雙腿。有天一位路人問著路上另一位旅人,「請問,還要多久才會走到那座城市啊?」旅人沒直接回答,他請路人往前走個十分鐘。十分鐘之後,旅人還是沒回答,他要路人再走個十分鐘。好像這麼玩了幾次,路人受不了,問旅人說,「你倒是說說看,我還得多久才走得到那座城市啊?」旅人這才解釋,「我得看看你的腳程如何,我得分析你在平坦的路、崎嶇的路速度如何,你在有力氣、在疲累的時候怎麼走,才能正確地告訴你,你還得花多少時間才走得到那座城市。」

我們總是希望找到最便捷的答案,這樣的心態,大概就決定了我們能問出什麼樣的問題。

一個不小心,我們就可能問出不夠「善巧」的問題,這等於自己挖了個夠深夠大的坑,自己再往裡跳,怎麼也爬不出來。

This is how he attends unwisely: ‘Was I in the past? Was I not in the past? What was I in the past? How was I in the past? Having been what, what did I become in the past? Shall I be in the future? Shall I not be in the future? What shall I be in the future? How shall I be in the future? Having been what, what shall I become in the future?’ Or else he is inwardly perplexed about the present thus: ‘Am I? Am I not? What am I? How am I? Where has this being come from? Where will it go?’ (Sabbāsava Sutta: All the Taints, translated by Bhikkhu Bodhi)

This is how he attends inappropriately: ‘Was I in the past? Was I not in the past? What was I in the past? How was I in the past? Having been what, what was I in the past? Shall I be in the future? Shall I not be in the future? What shall I be in the future? How shall I be in the future? Having been what, what shall I be in the future?’ Or else he is inwardly perplexed about the immediate present: ‘Am I? Am I not? What am I? How am I? Where has this being come from? Where is it bound?’ (Sabbasava Sutta: All the Fermentations, translated by Bhikkhu Thanissaro)

云何有漏從見斷耶?凡夫愚人不得聞正法,不值真知識,不知聖法,不調御聖法,不知如真法,不正思惟故,便作是念:「我有過去世,我無過去世,我何因過去世,我云何過去世耶?我有未來世,我無未來世,我何因未來世,我云何未來世耶?自疑己身何謂是,云何是耶?今此眾生從何所來,當至何所?本何因有,當何因有?」(《中阿含七法品漏盡經第十》)

彼如是非理作意:「我過去世存在耶?我過去世不存在耶?我過去世是何耶?我過去世是如何耶?我過去世成何後,是何耶?我未來世存在耶?我未來世不存在耶?我未來世將是何耶?我未來世將如何耶?我未來世成何後,將是何耶?或今現在世是內自疑惑者:我存在耶?我不存在耶?我是何耶?我是如何耶?而此有情從何而來,彼將去至何處?」(元亨寺漢譯本《中部》第二經:《一切漏經〉)

他這樣不如理思維:「我過去存在嗎?」「我過去不存在嗎?」「我過去是什麼呢?」「我過去是怎麼樣的呢?」「什麼行為會影響我的過去呢?」「我將來存在嗎?」「我將來不存在嗎?」「我將來是什麼呢?」「我將來是怎麼樣的呢?」「什麼行為會影響我的將來呢?」「現在有我嗎?」「現在沒有我嗎?」「現在的我是什麼呢?」「現在的我是怎麼樣的呢?」「這個眾生從哪裏到來現在呢?」「他來生又會去哪裏呢?」(《漏經》,蕭式球譯)

這些問題,鑲了夠多的糖霜,五彩繽紛,的確很吸引人,一不小心,我們隨時可以耗個五分鐘十分鐘、三天五天、一年兩年困在裡頭,等回過神來,說不定都過了大半輩子了。

特別是在靜坐練習的過程,在腦海思緒彷彿要靜下來的過程中,這一類看起來漂漂亮亮、魅惑精神的問題,會特別大聲響亮。

怎麼辦?

找個好問題,找個善巧的問題來替代吧。

「我現在一直困在這些問題,會幫助我解除目前的、以後的壓力、痛苦嗎?會讓我自己更安靜下來嗎?會讓我找到更長久、更穩定的舒適、快樂嗎?」

及時捕捉到危險訊號(以及,潛意識是什麼鬼?)

這一陣子感冒真的很盛行,身邊不少朋友都不小心中了,我自己也中了,也是拖了好久。

一邊感冒,一邊復習以前讀過的書,分析自己的狀況,才意識到,我的感冒其實轉了好幾種型態、證狀,這時難免心裡就想著,「啊,要是早點注意到的話,那不就吃兩次 XXX 湯就解決了嗎?」

千金難買早知道,這句話,大家都知道。

有點感冒的小證狀出現的時候,趕快加件衣服保暖,吹風機吹吹大椎穴或者風池穴、風府穴(或者下腹或者薦椎),鹽水(或者要用精油或者純露)勤漱口。發現一點點肩頸痠痛的時候,趕快調整一下姿勢,站起來活動一下,伸展伸展。

或是快要吃到太飽的時候,或是快要發脾氣的時候⋯⋯。

重點是,能不能及時捕捉到身體發出的危險訊號?

這真的不是容易的事,因為我們總是處在訊號紊混的環境裡。週遭不斷有各種雜訊、聲響、種種感官刺激,眼睛不停地接受電視畫面、電腦螢幕、平板、手機裡播放的新聞、八卦、知識、其他人的家裡的瑣事。我們不習慣注意自己的身體,不習慣面對自己的心思情緒。

於是我們把責任丟給環境,把責任丟給醫生、老師、父母,把責任丟給命運、星座,或者潛意識。

「潛意識(也稱為無意識),是指那些在正常情況下根本不能變為意識的東西,比如,內心深處被壓抑而無從意識到的欲望。正是所謂『冰山理論』:人的意識組成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一小部分(意識),但隱藏在水下的絕大部分卻對其餘部分產生影響(無意識)」。

這是市面上最常看到關於潛意識的說法(出自維基百科),但是這種說法,不見得能夠轉化為我們自己平常練習的操作指導原則。

什麼樣的說法,才比較有具體操作上的效用?可能是像 Ṭhānissaro Bhikkhu 的這種說法:

潛意識不是一個心裡的什麼地方,不是什麼深藏在表面下的緊張壓力。潛意識是一種心靈的能力,讓我們能夠很快速地做完事情,而且還能假裝我們忘了做過這些事。

我們一再地被「潛意識」這種玩意兒牽著鼻子走。腦子裡的眾多念頭進行黑箱作業,開祕密會議,「別讓他知道我們要做什麼,要怎麼做」,「讓他以為他不知道這些行動的過程」,「讓他覺得這一切他都不知情,他都忘光光了」。

所以我們要練瑜珈體位法,學習去觀察自己身體的反應,練習捕捉身體發出的訊號。所以我們要練靜坐,看清楚自己的腦子如何在誘拐自己,練習看清楚這誘拐的過程,練習不再一次又一次繼續被順利誘拐。

下次在體位法或者靜坐練習前(或者練習的過程中),試試看堅定告訴自己:這一次的練習,我一定要抓到危險的訊號,而且一定要想辦法不被牽著走。

在肌肉拉傷、呼吸混亂、思緒飛舞之際(甚至之前),在種種細微的訊號剛剛出現的時候就努力看清楚。練習反過來利用、轉化危險的訊號,變成幫助自己的工具。

我突然想到電影《刺激驚爆點》(The Usual Suspects)說過的一句名言:

魔鬼最厲害的詭計,就是讓人以為它不存在。

還記得 Kevin Spacey 在戲裡面的角色嗎?一切魔鬼都是出自他在戲裡面的演技,出自他那張嘴啊。

Let go? Let 什麼 go?

市面上很常見到用 “let go”(放手)來當成鼓勵、安慰人的話術。

像是「愛過了,就要懂得放手」,「懂得放手,給愛一個空間」,像是這樣的心靈小語:「羨慕的不能擁有,牽掛的不能相守,想放棄却不甘放手,想忘記却習慣回首,其實没有遺憾的人生,就不叫人生」。

像是「無論你遇見誰,他都是對的人」,「無論發生什麼事,那都是唯一會發生的事」,「不管事情開始於哪個時刻,都是對的時刻」,「已經結束的,就已經結束了」。

這些話術有一個共通的特色:承認現狀,接受現狀。背後隱含的意思是,「那就這樣吧,不然還能怎樣呢?」

面對宅

很多人看到這裡,已經開始覺得「句句都像是醍醐灌頂」,開始覺得感動,準備在臉書、Line 上面分享這些字句。

“Let go”「放手」這咒語,就只是讓我們承認現狀、接受現狀,讓我們暫時自我感覺良好?

知道要 let go,知道要放手,並沒有錯。只是光是知道要放手,似乎路只走了一半。我們不知道到底要「let 什麼 go」,我們不知道到底要怎麼做。於是我們一次又一次分享這些字句,一次又一次自己感覺良好,一次又一次繼續痛苦下去。

當佛陀講到捨棄(abandoning),或者放手(letting go)的時候,並不是說你的心有一隻手可以抓住東西。你一直在做習慣的事情,習慣的應對方式,習慣的思考方式,習慣的呼吸方式,習慣看待事物的方式,習慣形塑情感的方式。只要你繼續重覆這些習慣的模式,你就是緊抓著不放(holding on)。放手意味著停止。你瞭解到那些舊的習慣不會讓你真的得到你想要的,所以你停止這麼做。或者你學習如何停下來。這通常不會是自然而然出現的事,但卻是你的目標:學著去看清楚,你習慣形塑自身體驗的方式是如何製造出壓力和痛若,慢慢瞭解到你可以發展出不同、不會再製造出痛苦的技巧,然後愈來愈專注在這些技巧。(Thanissaro Bhikkhu, “The Second Frame of Reference”)

這正是我們要練習瑜珈體位法(asana)、練習靜坐的原因。這也正是我們在練的瑜珈體位法,我們在練的靜坐。

我們習慣以不平衡的方式使用自己的身體,像是腳掌重心始終偏向內側或者外側,像是骨盆、肩膀始終一邊高一邊低、一邊前一邊後,像是只愛用某一條腿的肌四頭肌或者某一隻臂的肱二頭肌。

我們只喜歡用自己習慣的方式來看待自己的情緒、感受,像是脾氣一上來就非得強力發洩出去(或者一定要壓抑下來),像是一有點委曲就是轉過頭哭給別人聽或者躲到廁所哭給自己聽或者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流下任何一滴淚,像是腰痠背痛反正就是腰痠背痛、痛久了就習慣了就可以不去注意不用費事去處理了,像是呼吸不順胸口悶著那就這麼悶著就是了。

除了被動地無意識或者有意識的承認現狀、接受現狀,除了被動地無意識或者有意識讓自己暫時自我感覺良好之外,我們還可以練習,練習觀察清楚究竟是哪些習慣造成現在的狀況,我們還可以練習,練習慢慢培養自己的技巧、知識、力量,改變舊的習慣,主動地用新的好習慣來汰換舊的習慣。

在瑜珈體位法、靜坐的練習裡,我們站著、坐著、仰躺俯臥著,仔細感覺自己的腳,自己的腿,自己的骨盆,自己的背,自己的胸口肚子,自己的脖子和頭,自己的肩膀和手臂。我們一次又一次練習,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整付身軀。我們嘗試用不太一樣的方式來和身體對話:輕一點,用力一點,這裡緊縮一些,那裡拉長一些;我們讓呼吸緩和一點點,讓呼吸有力一點點,讓呼吸帶著四肢軀幹活動,讓意念伴隨著呼吸的能量遊走各個不同的身體部位,讓意念伴隨著呼吸的能量,統合整付身軀。

我們慢慢注意到,如果呼吸輕鬆一點,心情和肌肉也都會輕鬆一點。我們試著保持這樣輕鬆的呼吸,我們注意到自己又像以前一樣習慣緊繃著,我們注意到自己又像以前一樣企圖快速達成目標,我們已經知道,這些習慣會讓我們不舒服,會製造出身體的僵硬,會產生情緒的壓力。

這時,我們知道,是啊,可以 let go,可以放手了。不需要緊抓著那些舊的習性,可以放手了。

苦難有可能是很棒的禮物

“Life if suffering”、「一切皆苦」(還有人說「眾生皆苦」),是很多人對於佛陀教法的基本印象,或者認為這就是佛教教義的核心思想。

依阿含經的內容,佛陀教的是「四聖諦」,裡面的苦諦(dukkha saccã)指的是:出生、變老、生病、死亡、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也就是五取蘊(five clinging-aggregates)是帶來壓力、讓人痛苦的。

重點是,不只有「苦諦」而已啊。重點是,人生不只有壓力、痛苦、折磨而已啊(“Life Isn’t Just Suffering”)!

四聖諦大概是這樣子的:

There is suffering, there is a cause for suffering, there is an end of suffering, and there is a path of practice that puts an end to suffering.
有痛苦,有痛苦的原因,有痛苦的終結,還有能夠終結痛苦的練習方法。

一不小心,我們就以為人生只有痛苦。但痛苦稍微減輕一點,我們能夠喘口氣之後,一不小心,我們又都忘了曾經受過的苦。

有人認為,歸根究柢來說,真正的問題是這樣子的:

how skillfully are we handling the raw stuff of life?
我們能夠如何有技巧地處理生命裡各種原始素材?

當我們試著去把這些原本生冷未熟的原始材料烹調成一道道營養甚至美味的料理,試著練習善巧地處理種種困難、麻煩、問題,我們就有機會瞭解,這些苦難,說不定都有可能是很棒的禮物:

我們認為是問題的事情,可以變成是上天給的禮物。我的優勢之一,是在小時候曾經脊椎癱瘓過。因此我可以體驗到下半身不能動的感覺。在當時,那還不算是禮物,但這事情可以變成是禮物。我的哲學是,「別浪費苦難」。我們都得承受苦難。事實上就是這樣。並非所有的事都是苦難,但我們的確都得受苦,別浪費這些苦難。 (Bonnie Bainbridge Cohen)

「一切世界都已燃燒」

佛陀的學生優波遮羅比丘尼(Upacala)有一天在持鉢乞食後回到精舍,整理好衣服,腳洗乾淨,準備要來打坐了,閒閒沒事幹的魔波旬(pāpimata, Mara the Evil One)來挑釁她。魔波旬化身翩翩美少年一枚,現身到優波遮羅面前,問她說,「比丘尼,你想要往生到什麼地方呢?」

優波遮羅直接回嗆,「朋友!我不想往生於任何地方。」

美國經濟繁榮,歐洲文化悠遠,紐澳自然風光好。三十三天,都率天,化樂天,自在天。看你往生哪個地方都好,想想看,往生到那些地方,好日子就享不盡囉!」

我聽你在放屁。老娘這麼好呼攏的嗎?三十三天,都率天,化樂天,自在天,還不是同樣在萬惡的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感官欲望、心魔的控制下,這樣真的能快樂過下去嗎?」優波遮羅直中魔波旬的要害,點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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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re than 100 years of earthquakes glow on a world map. Credit: John Nelson, IDV Solutions

The whole world is burning. The whole world is aflame. The whole world is blazing. The whole world is provoked. The Unprovoked, Unblazing — that people run-of-the-mill don’t partake, where Mara’s never been — that’s where my heart truly delights. (Upacala Sutta: Sister Upacala, translated by Thanissaro Bhikkhu)
一切諸世間,悉是眾行聚,一切諸世間,悉皆動搖法。一切諸世間,苦火常熾然,一切諸世間,悉皆煙塵起。不動亦不搖,不習近凡夫,不隨於魔趣,於是處娛樂。離一切愛苦,捨一切闇冥,寂滅以作證,安住諸漏盡,已覺汝惡魔,則自磨滅去。雜阿含經 1206,宋天竺三藏求那跋陀羅譯)
一切世界都已燃燒,一切世界都已冒出煙,一切世界都已熾然,一切世界都已顫抖。不被動搖、不被熾然,一般人不親近,魔的不去之處,那裡,我的心喜好。相應部5相應7經/優波遮羅經,莊春江譯)

故事的結尾是魔波旬發現優波遮羅「已知我心」,無法成功拐騙,心情差到不行,咻一下就不見去了(「內懷憂慼,即沒不現」)。

就像我們小時候看的《科學小飛俠》卡通片的道理一樣,惡魔黨的離去只是一時的。心魔總是等待,等著我們最脆弱的時候,拿著美麗的謊言來誘騙我們。

我們真的認得哪一個地方是「不被動搖,不被熾然」的嗎?「一般人不親近」,大家都不想去的鬼地方,我們真的有能力打從心底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