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World IS Sound 世界就是聲音

以前我曾經以為,pratyahara 感官收攝,就是眼睛閉上,摀住耳朵之類的。

原來可以不這麼練的。原來並不是這麼回事。反方向練,睜開眼睛,張大耳朵。看似打開,看似向外,其實往內的路才正開始,收攝也才產生積極的意義。

什麼是耳朵張大?就像鋼琴家顧爾德故意跑到菜市場也似的喧囂餐廳裡,坐在其中,聽所有人的聲音。他的聽力好,像是全面啟動的雷達,每一桌的耳語都收進來似的。就像是屠格涅夫說的,「光是聽到林中樹葉的聲音就知道季節了。」

這練習真的很輕鬆,很簡單。隨時隨地,飯前飯後,不用先舖墊子,不怕吵(事實上,吵更好)。一天幾次都好,停下一切手邊的事,聽。就只是聽,專心聽。不論你在什麼地方,什麼樣的環境,停下來,張大耳朵,四面八方什麼聲音都聽。讓自己就像是個剛剛抵達陌生國度的旅客,什麼都覺得好奇,什麼都真心覺得有趣。試試看,聽著週遭一切的聲音,讓自己感受到這所有聲音都是專門為你演奏的音樂。找出其中訊號最清楚、最強烈的聲音。再找找看接下來還能發現現什麼,然後,說不定還有什麼漏掉的。再仔細聽,看看能不能聽見更細微一點的聲音,直到聽見自己平靜的呼吸聲,直到只聽見自己平靜的呼吸聲,彷彿裡面和外面有什麼在微微共鳴著。

沒有環境是沒有聲音的。各種層次的聲音。在大街上,在火車站,在草原,在森林。

現代都市生活裡,各色聲音無一瞬間停歇。

「火災時的鐘聲。巡夜人的木柝聲。巡夜人報告火災現場的鼓聲及喊聲。賣豆腐的喇叭聲。修理煙管的笛聲。街頭賣藥的木箱扣環聲。賣風鈴的風鈴聲。換木屐齒的鼓聲。誦經的鉦聲。賣麥芽糖的鼓聲。消防車的鐘聲。舞獅的鼓聲。耍猴的鼓聲。法會的鼓聲。賣蜆仔。賣納豆。賣辣椒。賣金魚。賣竹竿。賣菜苗。晚上賣麵條。賣黑輪。烤地瓜。磨刀和鏡子。修理鍋子。賣花。賣魚。賣沙丁魚。賣煮豆。賣蟲。賣水蠆。風箏弓的聲音。羽毛毽子的聲音。拍球歌。童謠。」

這些業已消逝的聲音,殘留在黑澤明的記憶裡,是「少年時代回憶中不可或缺的聲音」,「和今天聽到的截然不同」。

我們還記得多少聲音?我們還能聽見多少聲音?

致力於紀錄自然聲音的 Gordon Hempton 有句名言:「寂靜是瀕危物種。」(Silence is an endangered species.)在他的理解,真正的安靜,並不是沒有一絲聲音,而是噪音不見了;安靜就是處在當下。(He defines real quiet as presence — not an absence of sound, but an absence of noise.)

怎麼聽呢?從一個體位法練習者的角度來看,該怎麼聽?該聽什麼呢?

舉個例子來說。我們來試試看 Paschimottanasana(西方 [背部] 伸展;坐姿前彎)。如果我們後腿筋很緊繃,後背的肌群不常伸展,冒然併攏雙腳、伸直了腿、猛力進入這個體位法,只會造成後腿、下背強烈不舒服。這訊號可能非常強烈,正像刺耳的噪音一樣,我們通常第一時間就聽到了。當然也有人在聽到之後選擇置之不理。不論芝蘭之室或者鮑魚之肆,久了就彈性疲乏,聞不到,算了,就當不存在吧。

但是如果我們稍微打開雙腳、彎曲膝蓋,順著緩緩吐氣的過程,讓身體慢慢適應進入前彎的狀態。剛剛刺耳的噪音似乎慢慢就褪去,底下一層原先被掩蓋著的什麼,慢慢地浮上水面。我們可以聽到整片背部,或者上背部,鬆了一口氣的舒爽嘆息(可能非常非常小聲,請專心,專心傾聽),我們還可能聽到頸椎往上到後腦勺、頭皮微微繃開來的感覺(同樣也是細微至極的聲響),甚至大腿後側、膝窩、小腿肚,一路往下到腳趾尖,也都慢慢出現像靜電磨擦般的微妙觸感。

聲音在哪裡?真的處在當下,聲音就出來了。專心,專心傾聽,給自己多一點時間,再細微的聲響,也都可能聽得見。

Jiddu Krishnamurti 的教學裡最重要的一招:專心,pay FULL attention。這招聽起來容易,練起來困難。能練到不再意識到自己正在練卻又繼續維持住 pay full attention 的狀態,我們就和最細微、最內在、最深沈的聲音融合為一了。輕鬆安住自然呈現。

不用再繼續在意自己的耳朵張得多大,我們整個人都在聽了。或者就像《莊子》教的法門:「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