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神還是發呆?

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的經驗:打電動玩具到渾然忘我、讀小說或看電影跟著緊張的情節心臟蹼通蹼通似乎忘了呼吸、劇烈運動到只剩下肢體自發性跟著節奏活動什麼事都不用想,腦子似乎進入一種「無我」的狀態,幾乎整個人的身心都浸淫在某種全然的體驗裡而不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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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靜坐要追求的境界嗎?

如果不是的話,那靜坐是在「做什麼」?

很多人認為,靜坐的時候就是要放些讓人放鬆的背景音樂,用點精油熏香,把燈光調得昏暗一些,好讓腦子「放空」,等著「出神」,等著「看到一整片金黃色的光」

這些事情都沒什麼不好。只是,靜坐說不定還可以有不一樣的目標。Bhikkhu Thanissaro 是這麼說的:

我們不是要讓自己進入出神(trance)的狀態。我們只是想要專注於當下,專注於當下這個時刻裡對我們有幫助的事。

具體來說,在靜坐的過程裡,我們在練習培養這些能力:記得、瞭解。記得自己現在到底要做什麼事情(sati, mindfulness);瞭解自己現在到底在做什麼事情(sampajañña, alertness)。

如果想要安定下來,就真的要一直記得自己想要安定下來,要能瞭解並且判斷清楚自己正在做的事,到底是讓自己更安定還是更焦躁。如果想要享受輕鬆,就真的要一直記得自己想要享受輕鬆,要能瞭解並且判斷清楚自己正在做的事,是在製造輕鬆,還是在製造緊繃、壓力、痛苦。

呼吸是最方便的工具。藉由對呼吸的觀察,我們讓自己定位在當下的時空;同樣可以藉由對呼吸的調整,我們瞭解並且判斷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事。

就像瑜珈課的練習一樣。想要享受揮汗淋漓、想要瘦身、想要肢體放鬆、想要變得更健康,都沒什麼不對。重點是,我們的瑜珈的練習,真的是符合自己所設定的目標嗎?我們是不是記得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是不是能瞭解並且判斷清楚,自己在做的事,是幫助自己趨近或者遠離目標?

從這樣的觀點,說不定就能比較容易決定,到底自己需不需要一邊練瑜珈(或者靜坐)一邊聽音樂?需不需要調整練習的難度?需要怎麼樣的練習頻率?

鼓勵自己保持熱情(ātappa, ardency)繼續練習,練習記得要做的事,練習觀察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事。

2015 這一年,都記得的

都還記得的。

都還記得今年一月一日一早,和一堆同學們在一起一百零八拜。我緊張地看著這個那個同學,一百零八拜實在很累,很容易傷到手腕,肩膀。我想辦法這樣那樣的替代方式,看著同學臉上表情好像很振奮,身體卻有點快撐不下去。終於,一百零八次拜日式完成了。

都還記得這一年我請假兩次(當老師的這些年,請假的次數屈指可數,因此印象深刻)。一次是好朋友出新書,我們幾個老同學去座談會湊熱鬧。另一次是我去上課(當學生),學習新的系統,新的手法。

都還記得幾個同學的傷。肩膀的傷,手腕的傷,下背的傷,腿的傷,心裡的傷。我們一次一次這樣按摩,這樣調整,我們一次又一次這樣討論,這樣聊。

都還記得不同地方的全國素食自助餐,我從金華街的全國,吃到新店的全國,反正吃素的選項少,有得吃就很感恩了。(還有土城海山站的深夜滷味,常常晚上下課後靠的就是這一味來補充體力。)

當然也都還記得,那一陣子的劇烈變化。那麼多同學相挺,那麼多同學幫忙東看房子西看仲介。記得這位老師那位老師伸出援手。記得敦南大樓的管理員,從一開始狐疑的眼神,到後來的笑臉招呼。

都還記得那次靜坐課。有同學情緒釋放,有同學相互安慰。

都還記得在青田街和海山站的教室,和同學們宣佈要告別的消息。有同學不捨,有同學相擁,有同學交換聯絡方式。都還記得那位同學瞪大了眼說,「老師,你不喜歡我們了嗎?為什麼不在這裡繼續教下去?」

都還記得油漆師父徹夜趕工。都還記得跑這家傢俱店,跑那家燈飾店跑到腿軟。

都還記得新教室開幕那天那麼多朋友來捧場。好多的花,好多的餅乾,好多的朋友。

都還記得一堂課一堂課開下來,有時候只有我一人,好多次都成了私人課,也好多次三四個同學四五個同學,舊的同學、新認識的同學一起開心練習。

都還記得一篇一篇文章寫著寫著,吐著吐著。有的文章沒人點閱,有的文章不知怎的,竟然一堆人轉發。

sati(或者後來英譯的 mindfulness,或者中譯常見的正念),最重要的意義,就是「記得」。記得那些該要記得的。每一個當下都記得。記得那些事,記得該做的事。

正念到底是要幹嘛用的?

前幾天在臉書上開玩笑地寫了幾句話:

正念可以減壓,所以靜坐冥想可以幫你成功、賺大錢,也是剛好的事吧。

這句話其實至少有兩種方向的讀法。如果你本來就認為,打坐、冥想、靜心,可以(或者是應該)用來解決各式各樣現實的問題,懷抱著這樣的預設,靜坐可以用來幫助自己取得社會上認可的成就(自然也包括「賺大錢」這個選項),那就完全順暢,一點問題也沒有。

但是還有另一種閱讀的角度。如果你並不預設「正念是用來減壓」的話,從「正念可以減壓」要推論到「所以靜坐冥想可以幫你成功、賺大錢,也是剛好的事吧」,可能就會讓你覺得有點唐突。這唐突之處,或許會讓你想到一些問題,像是:為什麼靜坐是要用來「幫你成功、賺大錢」?

靜坐只是一種簡單的技巧,就如同專注力的訓練,本身可以是中性的、沒有特別價值取向的行為。於是乎,大老闆可以用靜坐來減輕自己的壓力(或者讓員工在有待改善的工作環境中得到一點點喘息的時間與空間,得到一點點自我感覺良好,然後在原來的條件下繼續認命工作),國家可以用靜坐(也可以用瑜珈)來讓準備上戰場的士兵心情放鬆。

大老闆能夠賺大錢,苦命的小員工只要努力有朝一日也能變得像大老闆一樣

連要上戰場的士兵都態夠內心平靜子彈上膛殺人不用帶感情,那還有什麼生活裡的苦悶壓力不能解除呢

只要存夠錢,買到這款限量的商品,接下來的生活就會幸福快樂哦!」

這些裹著糖衣的廣告詞,隨處可見。甚至有很多時候,是真心想要幫助你解除壓力的瑜珈老師、靜坐老師的嘴裡說出來的。

正念的練習,靜坐的練習,如果只是依循著社會上的主流價值走,甚至成為主流價值的捍衛者,那真的就不需要浪費這麼多力氣與時間了,反正當學生就乖乖唸書準備考試,當員工就乖乖認真上班看看有沒有機會升職調薪。

想像看看,如果當年悉達多乖乖聽爸爸媽媽的話,在皇宮裡有多少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啊。何苦拋下這一切?

因為他懷疑這些主流價值真正的價值,他想要找尋其他的可能性,即使其他人都對他的追尋嗤之以鼻,即使社會上絕大多數的人都不相信、不思考、不追尋其他可能性的存在。

古往今來各個社會裡的人們,或多或少都知道自己生存的世界不盡完美。多數人的選擇就是維持現狀,想像這個當下是可以接受的,應當接受的,因為大家都接受一種設定:「一切的努力,終究是徒勞無用的。」

在《看不見的城市》裡,小說家卡爾維諾是這樣陳述的:

忽必烈說:「如果最後的著陸地點只能是地獄,一切都是徒勞無用,而且,當前的潮流,正是已越來越窄小的旋繞,推動我們走向那裡。」

馬可波羅說:「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有地獄,它已經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逃離,不再受苦受難。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難,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給它們空間,讓它們繼續存活。」

這個世界,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就是地獄。絕大多數人一起供養著「得失、稱譏、毀譽、苦樂」這套價值系統「世間八法」(loka-dhamma)。這套「世界八法」形成了一股超級強勁的拉力,誘惑你不要獨立思考,鼓勵你輕鬆接受一切,接受這套價值:拼命爭取物質成就,想辦法踩著別人往上爬,怎麼樣也要成為別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好孩子、好爸爸、好媽媽。

小說中馬可波羅講的「第二種方法」,大概就是靜坐在練習的事,大概就是正念要練習的事。建立起自己的安全防護圈,別讓這套「世間八法」一不小心就滲透到自己的腦子、自己的行為模式裡,別讓電視廣告、政府文宣、或者什麼心靈導師牽著自己的鼻子走。

什麼是正念(sammā-sati)?正念不是只有專注在當下、欣然接受當下的一切,或者 mindfulness 而已。時時刻刻清楚記得自己設定的目標(不是別人餵給你的價值觀),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給它們空間,讓它們繼續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