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坐沒辦法教,但可以學。」

“Meditation can’t be taught, but can be learnt.” – TKV Desikachar

「靜坐沒辦法教,但可以學。」 — TKV Desikachar

教靜坐的老師引用這種話彷彿在自打嘴吧。是的。我真的非常認同 Desikachar 的這句話。別急,慢慢聽我道來。

我自己練習瑜珈,練習靜坐的過程,當然也是歷經好多老師教導、調整、敲頭的過程。有的老師幾乎天天見面,有的老師大概我這一輩子就只有繳錢的那幾天會碰到,有的老師我在網路上按個鍵就又跳出來(像是網路上最有名的「孤狗大神」一樣),有的老師一直在我的 Kindle 裏(庫存量還愈來愈大)。

老師說肩膀放鬆、脖子放鬆。老師要我們往不同方向轉動肩關節,老師要我們輕輕左右或者前後搖搖頭點點頭,老師要我們躺下來後腦勺底下墊個瑜珈磚。老師在我們做不同動作的時候過來輕輕撫著我們肩膀和脖子(或者手腕和腳後跟),老師要我們自己輕輕撫著自己的肩膀和脖子(或者手腕和腳後跟),老師要我們雙手放開想像著自己的手繼續輕輕撫著自己的肩膀和脖子(或者手腕手指頭腳後跟腳趾頭)。

有的同學說不定暫時還有些障礙,像是覺得「這樣一點都不累啊」、「這樣我根本就沒有運動到、沒有暴汗、沒有排毒、沒有肌肉撕裂傷似的快感啊,或者想著,「怎麼都不帶我們觀想七個脈輪紅光橘光靛藍光紫光」、「不是該要 vipaśyanā vipassanā 觀這觀那內觀才是最厲害的啊」。

也有的同學說不定慢慢會進入狀況,自己慢慢找到一條自己熟悉習慣或者有點陌生或者甚至冒險意味濃厚的路,繼續邊玩邊走著,走著走著一不小心還可能會跌跤,有的人會因此而不高興掉頭走人,也有的人會拍拍灰塵或者清清傷口吹著口哨再次上路。

這些反應可能和每個人不同的個性、反應有關,也有可能深一點的結構性因素,像是底下這段描述:

台灣的教育從小到大都在上懶人包,課本為什麼要那樣編,為什麼一定要以那樣的順序來上,老師自己不見得知道,學生也不疑有它。雖然有非常多的老師想辦法讓教學活潑,還想要鼓勵學生的創意,但是只要一遇到段考、會考、基測、指考,就一切都要為考試服務,一切變回「標準答案」。老師一定要照進度教,不可以超過範圍要不然會被抗議。請問有多少比例的學生從小到大曾經在老師的引導下完成過以下的過程?(1) 長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疑惑;(2) 解構疑竇的元素;(3) 偵測問題的邊界與核心;(4) 發展與收斂議題;(5) 直擊問題的核心,然後再依此 (6) 確立閱讀的方向。 如果學生的閱讀都只是為了父母老師的要求,希望自己成為認真小孩的自我感覺良好,通過考試的壓力,那麼他們永遠都不會出現 「發自內心對知識的渴望與探索的動力」。一旦沒有這樣的動力,就不會有任何「延伸閱讀」與「鑽研」的必要性。 (作者顏聖紘,文章出處

有機會遇上好老師的好引導,真的是非常幸福的事。比較麻煩的是,在好老師出現,開始在引導我們發展自己的理解時,我們是不是準備好了。我們是不是總是習慣拿著過去東拼西湊的「標準答案」去應付、甚至質疑老師?

再換個方向來說吧。以「脈輪」這個詞為例,我們直接的聯想是什麼?我們以為我們已經知道了什麼樣的概念與圖像?我們能不能分辨出地圖和實際街況的差異?我們能不能分辨出字典例句和日常會話的不同?我們能不能反省自己的腦子裝了多少的「標準答案」?當這個老師那個老師以不同的方向引導我們去觀察感受時,我們產生了哪種抗拒的身心反應、我們接受了哪種新的暗示或者訊息、我們的內心冒出哪些疑惑?我們如何將疑惑慢慢整理成可以研究的問題,進而繼續搜尋身體外(的知識)、身體內(的體驗)的可能理解?

前幾天去上了一整天 bodywork 的課程,真的覺得,當學生真快樂。享受老師以自身經驗融會貫通,講解不同架構、演練不同手法;人家十年功,我們一天就聽完精華。可能嗎?如果沒有自己「發自內心對知識的渴望與探索的動力」,就不會有任何「延伸閱讀」與「鑽研」的事情繼續走下去,這樣的話,一天聽到的精華,大概一陣子也就漸漸忘光了吧。

不管是哪一派的手法,不論是使用哪種理論架構,最終,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精神狀態,還是得自己去體驗(進而自己去調整)。老師能教的前提是,學生能學。

虛偽的「瑜珈」「老師」

常常在提到「瑜珈」「老師」這個身分時,會覺得心虛不已。

我們總是說的一口好瑜珈。體位法沒那麼重要,動作沒有什麼到位或者不到位,身體的感受、專注在當下,才是練習的重點。

才怪。

說了一口好瑜珈之後,我們還是繼續原來的習性。教什麼?當然就是體位法。會累人的、汗水淋漓的、「高難度的」那種體位法。我們以為,練習的動作太簡單,來上課的同學們,會覺得沒有挑戰性,流不了太多汗,下次可能就謝謝再聯絡了。因此,只得順應市場的趨勢,「適時」帶領一些大多數同學還做不到的「高難度」動作(能親自漂亮示範給同學留下深刻印象就更好了),讓同學覺得不虛此行。我們知道自己在教的是瑜珈,在練的是瑜珈嗎?或者我們心裡想的最重要的事,永遠是「這一班顧客的回頭率能多高」?

我們有沒有能耐身體力行?安於簡單、甚至重覆的體位法練習?我們在「適時」練習一些「高難度」的體位法時,是不是仍然抱持著挑戰、過關的心態?困難或簡單的體位法,除了體位法本身之外,真的能內化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實踐嗎?

如果有一天,我們的身體連簡單的體位法都沒辦法做了,那會是我們瑜珈練習的終點,或者是起點?

「學生永遠沒有錯!」

老師上課時傳授了一個重要的教學重要觀念給我們:「學生永遠沒有錯!」我愣了半秒鐘,才理解老師的意思。

如果我們在上課過程中傳達的指令或者說明,學生無法真的理解,無法將語言化為身體的行動並且切實感受,那並不是學生的錯。很可能是語意不清,很可能是學生的身體有不同的狀況。

老師的工作就是設法瞭解學生的需求所在,將自己腦子裡的知識,轉成這位或者那位學生能夠理解的語彙、字句。

前兩天上課時,教室裡一位同學坐在瑜珈磚上,雙腿雙腳分開,雙膝彎曲,仍然無法讓上半身直立坐穩。勉強坐直了一點,腰痛得厲害。仔細詢問過後,才知道這位同學腰椎受過傷,動過手術。

後來每個動作,我盡量調整這位同學可以進入並且短暫停留的方式,也請他努力去觀察自己身體的感受。原來他早就習慣疼痛,在不同的瑜珈課,歷經不同老師的指令,總是同樣在舊有的疼痛上繼續製造新的疼痛,回家後再服用止痛藥與肌肉鬆馳劑。

和他討論了以後上課練習時該注意的要點,如何在保護自己的原則上,小幅度、短時間地伸展方式。他的神情放鬆了一些,那種看起來比較理解了狀況之後的放鬆感,然後我們又持續聊了好一會兒其他的各種大小毛病。(我沒有診斷開處方,大概只是扮演傾聽的角色。)

離開教室之後,有種「又上了一堂課」的感覺。這位同學是我剛認識的新老師,教了我不少,也讓我馬上有機會印證前一位老師教的「學生永遠沒有錯」的道理。

其實我一點也不在乎唱口水歌

忘了在哪看到的文章,將菜鳥瑜珈老師的教學,比喻為「唱口水歌」,真是有意思。文章好像是在鼓勵菜鳥老師更上一層樓,有朝一日,也能夠唱出自己的歌,甚至於出自己的專輯。

其實我一點也不在乎唱口水歌。只要是好歌,而且能唱得像個樣子的話,唱口水歌也不賴。

如何抓到原曲的神髓,或者甚至找到自己的演繹特色,也已經是門蠻深的學問了。但不論到什麼地步,還是得有清楚的自己意識與認知:自己唱的是口水歌。

有人會持不同的立場,他們認為,反正天下文章一大抄,沒有什麼是真正原創的。要這麼說也成,不過即使抄,不可否認,還是有人抄起來比較漂亮,有人抄的結果比較厲害。

唱口水歌耶,真有哪麼簡單嗎?光是要唱誰的口水歌,就是個難題了。

想起以前聽到某友人學書法的經驗。第一堂課,在開始臨帖之前,先讓學生自己隨意寫幾個字,老師看了各個學生的字所展現出來的個性,一一提點了方向,「你,柳公權的;你,歐陽詢的;你,顏真卿的;你,趙孟頫的;你,黃庭堅的。」

我們未必有幸在學習的初階就遇上這樣的老師,但練著練著,教著教著,學著學著,就算只憑自己,總是也得一步一步摸清自己的脾胃,自己的個性,自己的能力。

不適合花枝招展的,沒必要硬想把自己變成花蝴蝶。不適合心靈談話的,也沒必要裝扮成精神導師。

唱口水歌其實也蠻有趣的,選對歌路,慢慢摸索。誰管他哪天會不會真的有機會出自己的專輯啊。(再提醒自己一次:自己得意識、認知到自己在唱的是口水歌就是了。)


  • 近來帶課帶到有點頭昏眼花,有些時候覺得非常順暢,有些時候,才上課到一半就意識到(或者下課之後才意識到),「我剛剛在上的是什麼鬼啊?」總之,回來了。好好喘口氣,繼續唱我的口水歌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