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師久了,一定會不時遇上果凍海的困境。
我說的果凍海,不是海天一色、水面無波如鏡的迷人海景,而是那種怎麼撥動,都撩不起一點水花的膠著狀態。總有些時候,自己的狀況不好,結果又碰上教室裡的這種氛圍,這可是會讓人悶到喘不過氣來、像鬼打牆一樣的恐怖時刻。
教了一二十年下來,當然也揣摩出一些應對的方法。我的頭腦裡大概有幾十個模組(modules),還想不到出什麼牌的時候,反正就看狀況抽個順手的動作模組上場。先起個頭,能接續得上眼前的狀況再說。因為課堂上的老師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和同學們說,「大家等一下喔,我來上網查查看,接下來適合做哪一組動作」。
我拿手的獨門技巧,說破了也不值幾塊錢:定下心來,仔細觀察。每個同學,不管我多熟、或者是第一次上門的,在一個前彎、一次舉手,開髖或者開肩的暖身動作裡,總是透露出無限多的訊息:
可能是右腳踝內外側強烈的不平衡,可能是若隱若現的脊椎側彎,可能是過於急促的換氣聲響,可能是不自主、不自然的頸部扭曲。
每一則訊息,背後都是一部生活史,都充滿了講不盡的故事。只要慢慢誘導、輕輕叩問,多數人都可能不經意地流洩出自己身體的慣性,甚至祕密。而這些,就是我破除果凍海困境的契機所在。
上課的過程,我總是停不下腳步,從這個同學的右前方,踱步到另一個同學的左後方。從前後或者從左右,改變鏡頭的方向,調整觀察的角度。
我的眼睛瞄到某個同學抓得緊緊的腳趾頭,可能根本還沒經過意識的理解分析,就下意識裡就隱約呈現出下一串動作組合的樣貌。
當然不是「肩頸緊繃就對應 X 動作模組」這麼機械化的配對處方。一次一次的教學反省,讓我明白,老師的臨場技巧與反應,總是來自於長期操作、大量有意識主動學習而來的經驗累積。
沒有人能保證,這些招術、技巧,可以解決每一次的難題。有些時候,當下就是卡在果凍海裡,連自己都覺得快窒息了。也只能很勉強地見招拆招,或者一張一張打出去的都是不太有創意的安全牌。
長期的經驗告訴我,人生總是有這種低潮的情境。碰上了的時候,試它一試,踹個幾腳什麼反應都沒有的時候,也別只是一味拚搏。省下不必要的能量耗損,等這一波低潮,或者不容易對抗的浪頭過去。會過去的。
但真正遇到自己情緒也掉到谷底的狀況,我總是告訴自己,就是因為心情差,上課時,我更是要為自己(也為同學)創造熱情、創造樂趣。
總是要鼓勵自己繼續觀察,思索,練習,嘗試新的可能。每一次的操作,都在擴展自己的 repertoire,自己的資料庫,自己的舞碼、劇碼夠豐富,自己能掌控的詞彙、表達方式夠多樣,面對不同的困境,看起來也就是一次一次有趣的挑戰。
就像爵士樂裡有 standards(標準曲目 ),先能把這些爵士樂裡的基本共同架構、語彙、轉折模式摸到熟透,有朝一日有該你上場表演時,才會有即興自由創作的底氣。
有人說天底下沒有新鮮事,但眼睛張得夠大,每一堂課都有不一樣的挑戰。因應這些挑戰而產生的反應、創作,本質上都是即興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下次會變出什麼樣的花招,什麼樣的新戲碼。
那天又遇上了膠著到快爆炸的果凍海。我還是同一招,不斷移位、觀察。放鬆自己的身體。我彷彿看見了某個同學胸椎中段的緊繃點亮了起來,那是在模組化的暖身動作剛做完,上課差不多十來分鐘之後的事。接下來,我們幾個人好像一起在教室裡跳了一場舞,是一場即興的舞蹈。在這一小時裡,大家一起玩了很多類似舞蹈的動作,但幾乎沒有哪個動作是可以用梵文名字描述、規範的「瑜伽體位法」。
我看到同學們的眼睛漸漸變亮了起來。
最後的十五分鐘,大家慢慢做了兩次拜日式,舒緩、開展、力量、釋放的拜日式。再慢慢收工,回坐姿,最後大休息。
有位同學離開時,特別給了我一句回饋,「老師,今天的動作味道很不一樣耶。下次還會這麼好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