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下旬,世界12強棒球錦標賽,全台灣看得又哭又笑、如痴如醉。那段時間,我讀了松本大洋的《東京日日》中譯版的第一第二集(第三集今年七月剛出版)。拖了一段時間,可能在今年年初「連寫一百天」的過程中,寫了這一篇〈我也想和自己這樣說〉。那時候好像大罷免的呼聲剛剛起來,各地開始在拚一階連署。我自己覺得這篇文章的內容有點「歹吉兆」(pháinn-kiat-tiāu,華語「壞預兆」的意思),也就壓著不想發,就這麼放在某個不太再去翻看的檔案夾裡。最近重新整理一些舊文,慢慢理解到,許多當下以為不理想的結果,其實早點利空出盡,也不見得就一定是什麼壞事,「焉知非福」。
〈我也想和自己這樣說〉
人到中年,或者,終於熬過某些難以跨越的關卡,然後呢?真的就能停下來好好喘一口氣嗎?喘一口氣,就是拚了命咬緊牙關的目的嗎?
我好久都不再閱讀「文學」或者「藝術」作品,那個世界離我愈來愈遠,幾乎都摸不到、嗅不到了。一定年紀之後,某些以前以為非得如此不可,沒有這個、沒有那個,日子怎麼可能過得下去的這個那個,似乎不再那般重要。
這兩天才正和朋友聊說,現在幾乎都不聽音樂了。偶爾得空,能夠坐下來在沙發上聽個兩首曲子,已經是難能可貴的享受。而且,誠實說,也不再熱切想望這類享受。
就這樣不小心讀到松本大洋的《東京日日》。他的作品向來精彩,我沒有多餘的期待,也沒有絲毫防備。翻著翻著,某一格,某一頁,就停住了,動不了了。我和朋友這樣說:
「有一寡 sim-tsiânn,講袂出喙的委屈,無塊通講的怨慼,松本有夠 gâu 掠。免講破,圖面畫甲準準準。看落去若親像予針去揻著,規身人 gāng 佇遐袂振袂動。。。」(有一些心情,說不出口的委屈,無處可說的怨懟,松本超會抓,不用說破,畫面畫得有夠精準。看了就像是讓針刺到一樣,整個人愣在那裡動彈不得。。。)
主角資深漫畫編輯鹽澤離職後下定決心,要賣掉一輩子收藏的漫畫(這些年我也好想把一櫃又一櫃的紙書一口氣全都清掉,人生徹底斷捨離),搬到最後一箱,踉蹌之下全倒出來。手塚治虫、大友克洋、柘植義春等等。他知道自己被戳中了,那些最珍藏的心頭肉、那些承載著過去生命中最重要意義的象徵,就這樣毫不留情狠狠戳中最深最沉最不想面對、多希望真的能切割乾脆就切割算了的暗黑深淵。我自己也停格在那畫面好久。怎麼辦,被戳得好痛好痛,卻又是某種滿足,竟然(終於)有機會被戳得如此精準的快感。
我想起以前讀過一本名為《傷心人類學》的書 ,英文原名是 The Vulnerable Observer(易受傷的觀察者),關鍵字是 vulnerable,容易受傷的。因為我們都是有血有肉、有汗有淚的存在,才會如此脆弱,才會容易受傷。我看著《東京日日》裡面的每一個角色,好幾位過氣的漫畫家,正在努力學著創作的工作室助手,咬著牙接下責編工作的年輕編輯,好像看著自己過去不同階段的人生歷程,看著自己過去的傷,現在的疤。
像是刻意避開任何擺放漫畫的咖啡店,早就退出漫畫舞台,變成社區警衛的嵐山老師,看到鹽澤的來訪,表面上是氣得要趕人,事實上是高興到要掉眼淚。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人記得自己曾經的才華。像是從鄉下來東京打拚的青木,不小心闖出成績來,竟心虛到懷疑自己根本沒有才華。
像是曾經紅極一時、曾經想要改變全世界的長作老師,面對著早就失去創作能量的窘境(「每期寄來的樣書連拆都不拆就扔了」、「自己畫的那些遜掉的漫畫……嘿嘿,看了就礙眼」),想著已經有了新對象的前妻,不住在一起的青春期的女兒,年輕時的意氣風發。深夜空無一人的柏青哥店裡,如今的肥胖大叔在機台前孤獨一人掩面啜泣。我也整顆心跟著揪著懸著,我也想躲在這樣沒人看得到的屋子裡放聲大哭一場。
戲份不重的年輕工作室助手草刈,某次連續加班兩三天沒睡,也沒時間和女朋友(?)相聚,只能隨口說說希望下次有空再安排個像樣的旅行。他提著一袋剛買的蘋果,淋著雨走在街上,閃車時不小心整袋蘋果掉了滿地,他撿起一顆,就這麼站在雨中張大嘴一口咬下。這一幕真讓人椎心,只要你也曾嚐過這種無處可宣洩的苦楚就懂。
想要孤軍奮戰、東山再起的盬澤,在尋找書店預作鋪貨準備的過程四處碰壁。出版社的後輩林小姐主動伸出援手,但鹽澤隨即回絕。他知道他自己還在賭氣,但同時對這樣「內心醜惡」的自己既反感又厭惡。我邊看著,心裡跟著嘆了一口氣,長長的一口氣。職場上、人生的委屈,又有誰真的能吞得下這口氣?
我翻了書好幾遍,還是想不通為什麼,我就是特別喜歡木曾這個角色(她的畫風完全不是我的菜)。但看她站在超市收銀機前面說「明星的氣場就是不一樣」的神情,看她聽著兒子解釋自己信仰的神祕宗教(簡單講就是騙錢的身心靈產業嘛),看她毅然決定重新購買作畫工具,我就是喜歡阿桑木曾。看她計算著特價折扣和員工優惠的衝突兩難,突然有一股魯蛇氣味濃厚的強烈共鳴。
(可能是某種說不清的反差吧,我試著回答自己為什麼特別喜歡木曾老師。她的體內藏有沛然莫之能禦的能量,不只超市的同事不可能聊,那個腦中胸中的世界,那些畫筆建構出的故事,就連枕邊人也從來進不去啊。)
看到鹽澤倒在床上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完全沒有編輯才能。唉唉唉,我也好想有一隻能夠對話的文鳥,在這個世界裡說不出口的話,全部都能和文鳥說,文鳥都聽得懂。或者,就像小川洋子的《小鳥》一樣,多希望也能掉到那個不用與其他人溝通,只聽綠繡眼說話的寂靜而美好的世界。
在網路上讀到某個奮力拚搏人氣的心理師回覆讀者的問題。心理師的話轉來轉去,想盡辦法鼓勵,最終還是希望讀者能接受環境的考驗,進而轉化為自身成長的動力,並且對讀者許諾:如果能這樣努力的話,以後,也有可能嘗得到成功的美好滋味喔。
聽到這種期許,我的腹腔深處湧出一聲低頻的沈重怒吼:「夠了!」
去年有一兩個星期,台灣的同胞們都陷入了棒球冠軍夢幻般的喜悅,我也是。那麼多優秀的球員,在那麼不被看好的情況下,幾乎都自認是 underdog 了。而結果,竟然是世界冠軍,真的是讓人看得熱淚盈眶。
但我的心裡不免還是想著,如果輸了呢?如果不只冠軍賽輸,而且前幾場也輸得更慘呢?我們還會那麼激動嗎?我們可不可能,站在同樣都是 underdog 的心情上,互相取暖。或者,沒辦法就是沒辦法,我們終究還是只能各自轉過身去,偷偷擦掉不想讓別人看見的淚水。
我想和《東京日日》裡的老編輯這樣說,和那些早就沒人再理會的前輩漫畫家、正在拚命變紅的漫畫家說,我想和被三振的、被安打的、甚至被雙殺的球員們說,我想和在職場、在家裡拚命掙扎、或者心累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的每個人說,「沒成功也沒關係喔」。
我也想和自己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