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不喜歡什麼?

在瑜珈教室裡,你(最)不喜歡做哪些動作?你不喜歡停留在什麼樣的位置、不喜歡什麼樣的身體活動方式?

有的人怕髖關節的開展(膝蓋往外或者往內可能都不太喜歡),有的人怕後彎,有的人怕前彎,也有不少人怕扭轉。有的人討厭練核心,有的人討厭平衡站姿。還有的人其實最不喜歡大休息,因為躺在那邊一動也不動,又睡不著,光是三五分鐘就覺得有夠煎熬。

或者範圍不必要鎖在瑜珈教室裡。拿我自己的日常生活來說,我討厭接電話,也討厭打電話。我不太喜歡寫像是公文似的 email,我不太喜歡修剪花草,我不太喜歡開車出門(更討厭把時間浪費在路上塞車以及找停車位)。我不喜歡和人約會遲到,我不喜歡在電影院裡聽到其他人說話的聲音。

或者看看自己吃的是哪些東西。大家都知道,you are what you eat. 哪些食材永遠避之唯恐不及,哪些食材看了就想吐,哪些又是從小到大碰都不想碰的。

類似的道理,you are what you practice. 認真練習久了,累積到一定的時間值、經驗值,練些什麼、怎麼練習,就真的形塑了我們的模樣、德性。

你最討厭的姿勢、活動是什麼?這背後有什麼樣的原因,或者什麼樣的故事?有沒有可能,這些姿勢,這些動作,這些使用身體的方式,這些表面上我們討厭的活動,在某些時間點,剛好是自己還蠻需要的,是自己很欠缺的?

想想看自己的蝴蝶袖,想想看自己的下腹部。有時候我們嫌自己某些部位油花太多,有時候我們又嫌自己某些部位怎麼就不多長一點肉。

所以囉,我常常在剛上課的暖身過程裡,邀請同學們一起花點時間,摸一摸、按摩按摩自己的跤目(kha-ba̍k,腳踝)、跤盤(kha-pôaⁿ,腳背),或者真的花點時間,仔細盯著看一看,自己的這雙腳,帶著我們全世界到處走跳的這隻腳,現在的狀態到底怎麼樣?摸一摸、拉扯拉扯一隻一隻的腳趾頭,看看這些趾頭們和腦子有什麼樣的聯繫?

在瑜珈課一個動作接著一個動作的進展時,我總是一再詢問同學,右腳踩到地面,和左腳碰觸到地板,有什麼不一樣的感覺?不一樣的感覺出現在地方?觸感的差別在哪?哪裡更沉,哪裡虛浮?重點不在於是否找出精確的答案,重點是開始在找了,重點是,真的進入探索的狀態了。

試試看吧,走個兩步,或者跳一跳,蹲一蹲,或者站個戰士一、戰士二,或者兩腳輪流站個樹式看看。

練習問問自己,也練習自己尋找答案(別擔心到底對或不對)。

你最不喜歡、最討厭的身體部位(如果有的話)是什麼?這個部位會不會剛好就是你最難以意識到的身體部位?或者換個方式來問,整個身體最難察覺到的地方在哪裡?你有多久沒注意到這些地方了呢?

有的人沒辦法連結到自己的「骱邊」(kái-piⁿ,鼠蹊,也就是大腿和下腹部相連的地方),有的人沒辦法連結到「飯匙骨」(pn̄g-sî-kut,肩胛骨)。一般來說,比較少清理的地方容易積灰落塵堆垃圾,因此說不定這些鮮少被意識關注到的身體角落可以累積不少該清理的東西哦。

怎麼辦?找時間清理清理啊。下次上瑜珈課的時候,要是發現自己又出現「啊,怎麼又是這個我最討厭的動作了」,記得敲一下自己的頭,提醒自己「耶!中獎了!」,仔仔細細地觀察這個不討自己喜歡的動作,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真的那麼討人厭嗎?

框框是用來跳出去的!

據說大提琴家卡薩爾斯有個習慣,早餐前外出散步,回家之後坐在鋼琴前練習彈奏一遍又一遍的巴哈《平均律》。大提琴家每天的基本功竟然是彈鋼琴?

這個傳說對我一直有很大的啟發。

我以前是唸古代史的,但對於宗教相關的議題一直都有興趣,當年從來也沒想到過,有一天我竟然會成為一個瑜珈老師。(瑜珈和宗教有多密切的關係,那又是另一個大哉問囉。)

練瑜珈練了兩三年後,為了更進一步理解陰瑜珈裡不時會提到的經絡,我開始學中醫的針灸,後來又從針灸再學相關的按摩(以及中醫以外的 bodywork 系統),也因為針灸而繼續學習中醫的另一大系統:湯藥。

表面上看起來,中醫是中醫,瑜珈是瑜珈。學了一段時間後會發現,實際上當然還是中醫是中醫、瑜珈是瑜珈。只是說不定有些道理隱隱約約是近似的、可以比擬的、甚至某種程度上相通的。(這說不清的「隱隱約約」很重要哦。很多時候,我們以為說得清清楚楚,一刀切下去乾乾淨淨黑白分明,可能才有問題呢。)

一開始練瑜珈的時候,就是在一個派別、系統裡乖乖練。練了兩三年之後,才愈來愈理解到外頭的世界還很大呢。覺得自己翅膀稍微硬一點了,有機會就跑到別的門派去看看風景,想說多學個幾招也好。幾年下來,大概也看了不少門派。

這些門派都還在「瑜珈」這個大招牌裡。

然後,因緣際會,發現有老師在「瑜珈」的招牌底下,竟然又帶到和「瑜珈」聽起來完全不一樣的術語、練習方式(簡單來說,新的大招牌大概可以稱為 “somatic practices” 吧),因為對這些老師的信任(以及仰慕之情),我從一個術語攀爬到下一個術語,在網路上查詢、追索,從一本書連結到十本沒聽過的書,從這個領域跳到另一個領域。

哇嗚,世界真的太大太大了。

非常感謝教過我基本功的老師,也非常感謝在基本功之外,隨時點撥、指引新的路徑的老師。像是以前當學生時代,老師要我們讀一本又一本好看(還有好多不好看)的小說,像是一次一次在教室指令點到我們各個臟器的瑜珈老師(一開始我總是想著,我哪裡感覺得到我的肝臟啊),像是在靜坐時反覆要求我們「要用自己的創意不斷磨練技巧」的佛學老師。

這些原本看似在基本功之外、甚至在熟悉的門派、系統之外的練習,久而久之,竟然也就慢慢融合在一起,就像「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都變成是基本功內涵的一部分。

基本功是個有趣的概念。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練習的時候,我還蠻喜歡問這個問題:「到底哪些才是最重要的基本功?」哪些是我的「巴哈的《平均律》」?是站椿或者拜日式?是呼吸練習或靜坐?一動也不動的頭倒立、還是看似沒什麼規則的即興動作?

練習了幾年下來,我還是沒辦法做出太花俏的、太辛苦的高難度動作,但總是鼓勵自己不斷嘗試接受新的可能性,拓廣並深化「基本功」,至少讓練習的過程充滿樂趣,說不定也能因此幫忙一些剛開始練習的朋友。

努力打開自己以為不可以打開(或者打不開)的界限,讓自己有機會嘗試不一樣的觀念、態度,練習不一樣的手法、技巧,擴充自己的工具箱,讓自己擁有一百種一千種一萬種以上的選擇、空間。

輕鬆站穩,徐徐吐氣,我讓兩手自然而然慢慢往上飄浮、往上升。我覺得像是在跳舞似的。天知道。

(三月四日,星期六,下午一點半到四點半,一起來純良老師的「想像、空間與遊戲舞蹈工作坊」玩玩吧。認真遊戲,認真玩。不需要有舞蹈經驗,不需要有舞蹈基礎哦!)

我想要跳舞

Matisse – Dance, Gandalf’s Gallery

很多時候,莫名其妙,就是想要跳舞。

從小我就是那種四體不勤,手腳調協能力不怎麼樣的人。一堆男孩子同學們打球,跳躍,我總是勉為其難地跟著玩一會兒,就放棄了。

漸漸地,我以為我應該就是那種不知道怎麼輕鬆擺動肢體、面對自己身體的人。

直到後來開始練習瑜珈,直到練瑜珈練了幾年下來、開始學習各種身心連結(somatics)的技法、態度、哲學以後,偶爾有機會去看個一兩場舞蹈表演,或者在家裡看著 Youtube 上種種影片,埋藏在心裡的聲音才愈來愈浮現出來:我想要跳舞。

看著舞者在台上自在地活動自己的肢體,我不知道怎麼樣動才算是「舞蹈」,但我隱約覺得,有些人的動作,或者說動作的方式,就是特別吸引我,讓我看了之後在腦子裡留下鮮明的意象,讓我不知不覺地想跟著動,讓我不時就真的沒什麼章法、無所顧忌地動來動去,扭來扭去,跳來跳去,舞來舞去。

彷彿從本來全然不諳水性,怕水的心理狀態,慢慢變成可以放心玩水的人;重要的不是招式漂不漂亮好不好看,而是那種發現新世界似地,找到一種不曾體驗過的肢體活動的可能性,一種新的體驗。

好好玩。

我也不懂什麼規矩,我也不是為了讓其他人看起來厲害,很多時候,我只是想取悅自己,或者說,我只是想玩一玩,我就是想試試看這身臭皮囊說不定還可以挖出來的各種可能性。

哲學家南希(Jean-Luc Nancy)說,「所有人一生當中總會跳一次舞」。我想要跳舞,一次又一次。和朋友們一起跳,和陌生人一起跳,閉起眼睛跳,自己跳給自己看。

(三月四日,星期六,下午一點半到四點半,一起來純良老師的「想像、空間與遊戲舞蹈工作坊」玩玩吧。認真遊戲,認真玩。不需要有舞蹈經驗,不需要有舞蹈基礎哦!)

什麼樣的姿勢才算是好姿勢?

什麼樣的姿勢才算是好姿勢?

這個問題有兩種解答。一種是別人給的,一種是自己從自己身上找的。

我們總是聽到各種指令,「不要彎腰駝背」、「坐直坐挺一點」,「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我們還努力上瑜珈課,想辦法從老師那邊多學一點「祕訣」,左右腳掌要平衡、別外八,聳著的肩膀要「往下壓」,翹出去的屁股(甚至是尾骨)要「捲回來」。

像是抄襲各種養生祕方一樣,我們蒐集一條一條訊息,我們活剝生吞一項一項指導原則,我們想盡辦法練習消化這些別人給的解答。

我們忘了從自己身上挖掘答案。或許是沒有教過這樣的解決方案,或許是習慣聽別人的話、等別人餵食,或許是覺得「我又沒學過那些生理解剖學」、「我沒有受過專業的訓練」、「我哪來那麼多美國時間啊」。

relaxed-cat
by
Umberto Salvagnin

有的人站在鏡子前面,總覺得鏡子裡的映象,並不讓自己滿意(「天啊,我的腿好像又變粗了半吋」,「我的腰內肉是不是又往外溢出去了?」)。有的人在課堂上東張西望,擔心自己表現不夠好(或是確認看看自己是不是表現最突出的)。

有些時候我們總是會不由得想著,「說不定有什麼神奇的輔助工具可以幫我解決姿勢不良的問題」,可能是非常昂貴的人體工學椅,可能是量身訂做的矯正鞋墊,可能是運動時綁在膝蓋上的臏骨加壓帶(別問我,我也不懂,剛剛一查,還看到有「NBA球星專用」的款式呢)。

彷彿我們可以只消除大腿多餘的脂肪,我們一不小心就以為問題真的可以切割開來,「我左邊的髂腰肌能鬆開就沒事了」,「是不是該找中醫師幫我在右肩膀那邊下個幾針」。我們還沒脫離機械式的、電腦式的人體想像模型,以為某個元件壞掉了,拿出來上上油,或者換上一個新元件(「最新研發的材質哦!」),問題就解決了。

我們沒注意到身體的各個部位、不同的系統,全都是緊密聯繫的,通通都是互相影響的。我們忘記情緒的壓力讓我們胃痛,胃痛讓我們下背痛。我們還沒觀察到,左髖和右肩的連結,眉心和腳趾頭的連結。我們沒清楚意識到,精神、情緒、呼吸、肢體、肌肉骨骼,沒有誰能離開誰自己獨力運作。

的確,要從自己身上找尋、探索、挖掘答案,不會是簡單的事,但也不見得真的那麼難。

暫停一下身邊的動作,花個半分鐘,感覺一下自己的身體,舒不舒服?有沒有什麼地方特別緊繃、有壓力?呼吸順暢嗎?花個幾分鐘,觀察看看自己到底是怎麼使用自己的身體(或者更精確地說,哪些習慣在控制我們如何使用身體)。在腦子裡做個筆記,貼一張想像的便利貼,把現在觀察到的狀態紀錄下來。然後試試看,如果不照本來的習慣,還有沒有別種不同的方式可以嘗試。

玩玩看吧!

重點不是正不正確,重點是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世界上有不少人一輩子追求「正確」的事,老師講的「正確」的知識,電視廣告裡宣傳的「正確」的商品,投票前要挑「正確」的人選。一天到晚都是別人嘴吧裡的「正確」。

M. Feldenkrais 有一段話是這麼說的(說不定有些人會覺得太基進了一點):

我從來不強迫任何人接受我的觀點,我絕不會說,「這是正確的」或「這是不正確的」。對我而言,沒有正確這回事。可是,如果你做了某件事,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麼,對你而言,就是不正確的。如果你確實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麼,不論你做什麼,對你而言都是正確的。身為人類,我們具有不同於其他動物的特殊能力,就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因此我們擁有選擇的自由。(《費解的顯然:費登奎斯入門》,易之新中譯)

有的人「選擇」吃素,有的人「選擇」吃葷,如果這真的是基於個人的選擇,照 Feldenkrais 的講法,就都是正確的。要信仰左派或者右派的政治哲學立場(甚至選擇當個「左膠」或「右膠」),如果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都可以是正確的。

同樣的道理,要早睡早起、要晚睡晚起、要暴飲暴食、要吹二十度的冷氣、要天天喝薑湯、要如何使用玩弄自己的身體,要擺出什麼樣的身體姿勢,要做什麼動作,要怎麼做動作,也應該都是自己意識到、自己選擇的。

重點不是對不對,正確不正確。重點是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知道自己知道或者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其實並不是容易的事。就像有個中醫問診的笑話:醫生問病患,「平時排便正不正常,順不順?」,病患回:「很順,很正常」,經驗不夠老道的醫生可能就繼續下一個問題,但細心一點的,可能會再追著問,「那多久排便一次?」,只見病患老神在在回說,「兩個星期一次。」

在瑜珈教室裡,我們就是在慢慢摸索這些身體的狀態,學著認識這個部位那個部位的感受,學著瞭解動作如果這樣做,可能會出現什麼樣的效果。(如果再加上時間的變數,就更複雜了,說不定長期的效益剛好和短期的效益相反、衝突。)

形式上最單純的山式(tadasana)到底「應該」怎麼站才「正確」?兩腳的跨距應該與髖關節一樣,還是與臀部同寬,或是應該雙腳合併?表面上,老師給一個「正確」的答案是最簡單的,只要照著做就對了。其實答案就在自己身上,實驗看看,每種可能性,各試個十分鐘、半小時,玩個兩三個月,玩個三五年,大概就可以找到答案了。

或者複雜一點的下犬式(adho mukha svanasana),兩手的距離、兩腳的距離、手和腳的距離怎麼擺放?肘關節、膝關節需不需要完全伸直?肩關節和髖關節有什麼空間可以活動?頭怎麼放、視覺焦點要在地板或者肚臍?上背、胸口要盡可能放鬆或者壓向地面?脊椎應該要軸向延長(axial extension)或者要像後彎一樣努力伸展(spinal extension)?不同的脈絡,不同的教學、練習系統,不同的老師,不同的學生,會有各種不一樣的答案,哪一種才「正確」?

parivrtta trikonasana

如果繼續下去,到形式上更複雜的扭轉三角式(parivrtta trikonasana),細節更多,選擇更多。前後腳的距離、角度要多大?骨盆要穩定不動還是跟著扭轉?兩條手臂的相對位置應該怎麼抓?前後手掌要「到達」什麼位置?頭呢?頭往哪裡轉?脊椎呢,頸椎、胸椎、腰椎、荐椎、尾椎的活動各是什麼方向?整個人的重心會落在什麼地方?又可以往什麼方向移動?如何進入這個動作,是腳先擺好、底下的手放好,再打開胸口、打開上方的手臂?還是站直穩定之後,兩手往上或往外打開然後往軀幹慢慢前進?該從頭到尾關注呼吸,還是先讓地基、重心穩定?注意力的範圍要多大,焦點又該在什麼地方?

我們在這堂課聽這個系統的這個老師這樣教,別的課又碰到不一樣的系統不一樣的老師教不一樣的方式,一不小心,就以為其中一個是正確的,或者,是「比較正確的」。

同樣是 Feldenkrais 的觀念:如果你沒有選擇,只有一種、唯一一種的做事方式,就是不自由

站在瑜珈墊上或是坐在瑜珈磚、蒲團上的練習,我們有沒有不同的選項,能不能享受到自己該享受的自由?

我們意識得到自己在做什麼,自己如何做一件事,自己選擇了(或者「被選擇了」)用某種方式來做事嗎?

別再只是問「這樣做正不正確」、「哪一種方式才正確」,更要問清楚,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