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浮的餘韻

冷天早晨,我鋪好瑜珈墊,簡單的暖身動作。站姿,拜日式輕緩的跳躍,靠牆不靠牆的倒立。身體慢慢變暖。直覺告訴我,再過一會兒應該會想靜坐。於是在幾組淺淺的後彎動作之後,又再多加了一兩組深一點的髖關節動作。

稍微強烈收縮、伸展臀肌。我想起最近常常燒的雪松枝葉,油脂豐富,火一點就噼里啪啦嗶嗶剝剝唱起歌來似的。

後來我的確抓塊瑜珈磚坐下來,但不是要靜坐。想練呼吸。也不是想練 pranayama,只是很想要很舒服,很深,很暢快地呼吸。那種整個人從頭到四肢末稍,從表到裡全都參與的深吸吸。長吸一口氣,長吐一口氣,都像是全身飄浮在半空中,像是飛翔似的,深呼吸。

年少時的眠夢裡時常有一種場景:飄浮在空中,飛翔。我記得大概差不多就像是仰泳一般,雙腿輕踢兩下,兩臂比劃比劃,就繼續升空再升空。在游泳池裡飄浮,望著藍天;在眠夢裡,我飄浮在雲朵之上,偶爾會往下方的塵世瞄一眼,或者就閉起眼享受。

好多年之前第一次接觸到 yoga nidra 的練習。靜靜躺著,用自己的腦子,用自己的想像力,又創造出飄浮、飛翔的意象,甚至不只是意象,而是整個人的體感、經驗。


photo source: La Camera Insabbiata

前些日子去北美館體驗美國前衛音樂家 Laurie Anderson 及台灣新媒體藝術家黃心健共同創作的「沙中房間」(La Camera Insabbiata)。在高科技裝置的協助下,進入藝術家創造的虛擬實境空間。在「所有事物都是手繪的、陳舊陰暗」的「虛擬實境」裡,移動的方式就是飛翔。非常容易讓人上癮的一種奇妙體驗。

坐在瑜珈磚上,我已經準備好了。眼睛閉上,用右手的大姆指和無名指協助,非常簡單的 nadi shodhana。左鼻孔吸氣,右鼻孔吐氣,右鼻孔吸氣,左鼻孔吐氣。緩緩的深呼吸,身體和腦子都愈來愈安靜,但底層的底層,似乎有什麼在蠢動著。原來是我不由自主地在腦海裡重演沙中房間,我記憶中的沙中房間。

一樣是飛翔在字母構築的大樹、Laurie Anderson 已過世的愛犬的「中陰身」形象,還有各個巨大無比的建物與房間、通道。一樣是純黑白的場景。但又不是。一切開始幻化。我腦子裡自己創造出的房間,前一陣子看的電影、其他展覽,更早以前讀過的書籍,片段瑣碎的記憶。

就像是「沙中房間」裡,明明身體還坐在椅子上,但腦子接受到的訊息告訴自己:我正在飛翔。甚至飛得太快太猛,還會覺得頭暈頭昏。此刻我還坐在瑜珈磚上,也沒戴上 VR 的頭套耳機,腦子照樣可以搬演種種場景。我可以感受到鼻息的出入,臉上或者肚子裡面肌肉的不自主抽動。

迷宮般的記憶宮殿在腦子在身體裡像是劇場的呈現。突然一陣強烈的光照下,角落的陰影顯得更沉更暗。

還好我的呼吸還在,我的身體還在,我的意識也還在。都還在這裡。

右手釋放下來。深呼吸也釋放開來。腦海裡不知道歷經了多長的時間,現實裡彷彿只是幾次深呼吸罷了。

罷了。不必計算那些。時間只是幻覺,飄浮飛翔的體感餘韻還在,這才是真實的。

該怎麼舉手,肩膀才不會痠痛?

很多人光是舉起手,像是抓公車吊環,像是拿起手機準備接電話,或者瑜伽課裡任何一個高舉手臂的動作,就會引發肩膀(甚至肩頸)痠痛不舒服。怎麼辦呢?


Photo by Tamarcus Brown

我們讀解剖學,查資料,知道好幾條肌肉的(拉丁文)名字,三角肌、棘上肌、棘下肌、斜方肌(還要分上中下哦)、前鋸肌。甚至查了肌肉個別的起止點,還順便看到一些復建科醫師、物理治療師會朗朗上口的症狀名稱。彷彿這些拉丁文的肌肉名字是咒語,我們默念著,就能隨心所欲控制,就能拿回主導權,就能和痠痛說再見。如果這樣有效的話,那大家就一起來開讀書會,一起來背書,從此以後就幸福快樂囉。 XD

或者我們以為瞄準幾條特定的肌肉,改善這幾條肌肉的使用方式,事情就能解決了。

事情的操作很可能並不是這樣子的。

簡單來說,人體很複雜的。多複雜呢?複雜到不是幾條肌肉能夠描述清楚的。肌肉不是孤立的存在,肌肉有鄰居,肌肉有筋膜包覆,肌肉又會帶動骨骼位移。這些事情都和我們的腦神經系統緊密聯繫,大腦皮質(特別是前額葉皮質)、邊緣系統、小腦、腦幹等等當然也都串連在一起。不只牽一髮而動全身,甚至,念頭一動,該動的、不該動,該緊的、不該緊的,全都一股腦手牽手搶著衝上舞台囉。

說那麼多,那到底要怎麼辦啦!

最近我常常試著教同學練習一個小訣竅:在真正舉手之前,先想著,「我要讓肩胛骨輕鬆下滑」。

什麼,就這樣「想著」?

沒錯,就「想」,動腦筋、動念頭,別動肌肉。或者說,念頭一動,肌肉就跟著動了。(”The mind moves, the muscles follow.”)

可以的話,在想「我要讓肩胛骨輕鬆下滑」這個念頭時,提醒自己,不要有背部、肩胛骨周圍肌肉在拉扯的感覺。如果有肌肉拉扯、甚至緊繃的感覺出現的話,請讓練習暫停下來,回到自己的呼吸一段時間。

「我要讓肩胛骨輕鬆下滑」這個指令如果能夠順利執行的話,說不定還可以再接一道指令:「我要釋放手臂肌肉的緊繃」,或者「我要放鬆手臂的肌肉」。

楊澄甫「太極拳說十要」裡對於「沉肩墜肘」的說明是這樣子的:

沉肩者,肩鬆開下垂也。若不能鬆垂,兩肩端起,則氣亦隨之而上,全身皆不得力矣。墜肘者,肘往下鬆垂之意,肘若懸起,則肩不能沉,放人不遠,近於外家之斷勁矣。

而楊澄甫的學生鄭曼青(「五絕老人」)再進一步解釋:

如能鬆透,即是沉。筋絡全開,則軀幹所繫,皆得從下沉也。按沉與鬆,原是一回事。沉即不浮,浮是病。體能沉已善矣。尤其加以氣沉,氣沉,則神凝,其用大矣。

當這些指令(也就是我們「想」著的「念頭」)在腦子裡成形之後,就可以一邊呼吸,一邊輕輕、慢慢舉起手臂囉。不少同學操作幾次之後,發現的確是有點效用,平常緊繃不已的三角肌會適度釋放,不至於總是出太多力氣。

話說回來,如果真的按照我上面的說明,練習了一兩次,但卻沒有立竿見影的成效,請別太在意,畢竟我們可是花了幾十年的「練習」才讓肩頸這麼緊繃的。多玩幾次(或者到教室來玩吧!),多花點時間投資在對自己好一點的事情上,你的身體會很感謝你的!

不只是幾塊肉、幾根骨頭

前兩天下課又有同學問,「老師,你為什麼不把這些動作錄影下來貼上網,那我們在家裡就可以邊看邊練了啊?」

唉。老師長得這德性,錄影上網嚇人啊。(誤?)

簡單說,我不太喜歡拍照示範或者錄影示範。我們看到一張照片裡的動作示範,或者一段影片,通常會以為自己「看到了」,然後就跟著模仿操作了。這未必有問題哦。只是,在看照片、看影片的時候,我們通常比較不容易意識到自己「看不到」的層次。

這麼說好了,如果我用一段三五百字的敘述來描寫下犬式的動作要領,讀者得花一小段時間閱讀,理解,消化。有些文字可能會不見得一看就懂,還得停下來想一想,思索一番,接著才在自己的身體上嘗試看看。這樣的學習過程,比較容易意識到自己的「不知道」,比較容易引發探索自我的實驗。

還有一種問題:我們很容易掉到「三個動作解決肩頸酸痛」這類思考模式。我們會像是某一類只想快速解決病人身體「症狀」的醫生,而忘了病人首先是一個人,一個有肉體、有精神心靈的完整的人。

剛好前幾天看到一篇報導,資深搖滾樂手 Neil Young 曾有一段時間腳痛,痛到根本就沒辦法走路。有醫生建議他在鞋子裡加上特製的墊片,但他還是覺得身體不平衡、不舒服。最後他碰到 Feldenkrais Method 的老師,才理解到原來某些不良姿勢會讓腳承受太大的壓力。

照 Neil Young 的講法,他覺得 Feldenkrais 的老師並不是在「治療他的病症」,而是把他當成一個人、一個完整的人來對待。這讓他覺得非常神奇,非常不一樣。

我繼續和同學解釋,「我沒有看到你,沒有和你互動,真的沒辦法判斷你的肩膀痠痛到底是什麼意思,更沒辦法直接給適合的建議。如果和你聊說幾句話,聽到你的呼吸聲,或者看你做一兩次下犬式,我可能會更瞭解你整個人的狀況吧。」

如果網路上看到的「肩頸痠痛天天都想去按摩!躺五分鐘即可見效的『脖子矯正法』」、「肩頸硬梆梆痛得受不了!1分鐘伸展消除痠痛」之類的文章真的那麼神,那大家就不會把「肩頸痠痛」這幾個字一直掛在嘴邊了。

之前某堂課結束後和同學聊,他覺得他的大小腿都非常緊繃。我試著按摩一下他小腿肚下的承山穴,緩解一下相關的肌筋膜,不一會兒之後,請他重新進入金剛跪坐,本來膝蓋的不舒服果然緩解很多。但是我還是覺得不太對勁,他的小腿按壓下去的感覺其實並不特別緊。於是我們一邊再做一兩組舒緩的動作,一邊繼續東聊西聊。他開始講到他平常的情緒壓力,講到睡眠品質差,消化排便情況也都不太好。

在這種條件下,光是從肌筋膜、骨骼系統去校調,即使有效,多半也不能持續。那怎麼辦咧?要學習好好吃飯,吃該吃的、適合吃的食物(這件事要有知識,也要培養身體的覺察能力);要學習好好睡覺,沒辦法輕鬆舒服側睡,就得練習平躺入睡(有很多放鬆的技巧可以幫忙);要好好活動,瑜珈太極都好、到大自然的環境裡好好走路健行也好、或者其他和緩的肢體活動都好(一個星期來上個兩三堂瑜珈課吧 XD)。

是不是從網路上的影片學或者看書練習,瑜珈、太極、靜坐,Feldenkrais Method、Alexander Technique 或者其他系統都好,能夠讓我們回到自己,整個人,肌肉骨骼、呼吸神經血液淋巴消化泌尿、精神情緒,在自己的身體裡探索自己,和自己好好互動,這才是重點。

把身體切割成幾塊肉、幾根骨頭、某些細胞組織來看待,或者一昧地向往求索別人給的答案,終究還是霧裡看花。

來開天眼吧!

有個新同學來上課,照例我會先「問診」一番,主訴是膝蓋會痛。下課後我再多問候兩句,同學回我說,「可是膝蓋還是痛啊」。

還有個老同學,總是習慣骨盆前傾,翹起屁股,而同時卻又一再抱怨著自己的下背酸痛。在練習的過程引導同學讓骨盆回到不再前傾的位置,釋放開下背的壓力。但同學抱怨這樣的「新動作」很吃力,很累,不舒服,原本習慣、不必再調整的姿勢才「舒服」。

我不時會以為是不是緣份還沒到?但有些時候,我也會想些辦法,看看能不能多製造出一些機緣出來。

像是一些奇怪的,不一樣的伸展方式。和平常習慣不一樣的、和過去認知不一樣的練習方式。舉個例子來說吧。兩腳打開大概骨盆的寬度,拿一塊厚實的瑜珈磚,放在右腳底下。我們直覺的反應是左腿伸直、右膝自然彎曲。但如果我們試著反向操作,讓站在地上的左腿彎曲,同時慢慢讓右腿伸直一點,而且盡量把往後移動的臀部帶回來,讓軀幹、骨盆都好像要直立似的。慢慢來,動作不要急,也沒有一定要伸展到什麼程度不可,這是在做實驗哦。

如果真的試著照上樣講的方式操作,可能會讓我們「發現」一些以前不曾注意到的身體部位,比較深層的組織,不太能馬上清楚定位、說明的體感。有時候我會開玩笑說,嗯,「開天眼囉!」

前兩天一個同學分享他的體驗,說他上星期上完課回家,肚子裡好痠,痠到隔天睡醒之後還在痠,「而且痠的不是肚子表層,是肚臍底下、裡面的深層的痠」。這是不一樣的身體層次的發現之旅。

還有另一個同學,下了課之後,自己躺著休息,兩隻腳踩在牆上,大約是在模仿之前上課中的某個動作。我看著他的骨盆還沒真的釋放開來,就請他再微調身體和牆面的距離,讓大小腿的角度從九十度放大到差不多一百二三十度。他觀察到股骨的頭部真的放回到髖臼(hip socket),接下來的感覺是,「空間打開了」,「能量好像就能流動了」。這也是讓人想拍拍手讚嘆的發現。

另一堂課我教到有點像是伏起挺身的 chaturanga,不少同學都覺得吃力,或者肩頸上背很緊繃,特別是從地面趴著要回到 chaturanga 的過程更是累人。一要用力,手肘就往外像一對翅膀張得好開。於是,我們就再重覆玩兩三次,但是玩的過程要仔細觀察上背、肩膀的狀態。手肘盡量往外張開,和手肘往身側肋骨夾進來,原本的動作會有什麼不同呢?

同學們在仔細觀察自己的身體,我在仔細觀察同學們的觀察。有的人好像還是有點挫折,有的人眉頭鎖緊,有的人突然嘴角微微上揚。我看到大家都在專注實驗、體驗、觀察、感受。

「有沒有順利『完成』動作,真的不是那麼要緊的事」,要能真心說出這種話,前提是,動作的過程已經有一些樂趣出現,讓我們滿足、喜悅。

上次說到有同學的心得是「真的有地心引力耶!」,這也是一種樂趣的表現。也有的同學會在某個動作停留、結束、下課後會說,「好奇怪的感覺哦,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然後繼續回想、找尋,或者試圖定位、定性這種不熟悉的體感。這當然也是樂趣的表現。

體驗到身體裡的、還未曾察覺到過的層次、感受,對我來說,就是某種程度的「開天眼」;這才是好玩、樂趣之所在。

「開天眼」要看到的,不是前世今生,不是三十三天的滿天神佛、七寶奇觀,也不是就能讓我們遇到神醫或者什麼大師手一抬一指就解決了我們長期的病痛和苦難。我們要練習的是看到早就存在於自己身體裡的不一樣的可能性、不同的選項,我們要體會到自己就可以創造新的空間、新的自我。

想法就在你的身體裡。從身體、身體的動作著手,是改變思維的最具體的方式。從身體裡去感受、嘗試、體驗不同的可能性。真正認識到我們並不是過去所以為的那些限制底下的自己。

所謂 somatic education,所謂身心實驗,所謂練習,我覺得大概就是這麼回事。真的好好玩,所以才會繼續玩,才會玩進去。

「真的有地心引力耶!」

那天的放鬆練習課結束之後,同學分享的心得就是這句:「真的有地心引力耶!」

我懂他的意思。

以前我在練習 Yoga Nidra 的時候,在練習各種放鬆技巧的時候,甚至在練習頭倒立的時候,都曾經有過類似的「讚嘆」,那種發自內心、因體會而自然流露出來的「讚嘆」。

有的文化、有的練習者藉由植物、藥草的作用,可以感受到飄飄然欲仙欲死(getting high)或者全身鬆軟恍恍惚惚(getting stoned)。後來學到 Yoga Nidra,才知道,原來光是躺著放鬆,用腦子引導,也可以製造出這一類的身心狀態。練習久一點之後,才知道,原來欲仙欲死、恍恍惚惚也不過是虛晃一招,如果再進一步深入探視自己的意識底層,那才是更有意思的事。

其實光是靜靜地躺著,專心想著「我的右手臂很沉很重」(或者其他身體部位),專注在心裡唸著念著這句「咒語」兩三分鐘,事情就會慢慢顯現出來。或者說,並不是事情顯現出來,而是我們的眼睛、我們的觀察能力就打開了,因此能夠注意到本來注意不到的事物的狀態,甚至,事物本來的狀態

話說回來,除了躺著或者半躺著休息、釋放壓力、放鬆練習之外,現在我也喜歡搭配簡單站著或者坐著。簡單站著,不管你要稱這姿勢叫 tadasana 或者 samasthiti,要叫混元椿或者無極椿或者養生椿,反正就是兩腳兩腿站穩、踏實,站到感覺整個人的重量都順著骨架傳到地面,站到感覺全身變輕鬆,站到感覺自己和地心引力在互動,甚至站到感覺地面在托住自己、撐住自己。

《老子》的描述方式,「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至於那「象」像什麼,那「物」又是什麼東西,就不是嘴吧語言管轄的範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