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正確的知識還不夠

我們上瑜珈課,我們看養生的書籍、資訊,我們覺得我們吸收了好多好多「正確的知識」,套用到自己的身上。一段時間過後,說不定有些小小的、正面的改變、收穫,說不定根本沒什麼差別。接下來,我們心裡可能就產生了一些小小的懷疑:這些「正確的知識」,是不是沒什麼用處? 資深的 Alexander Technique 老師(同時也是游泳教練) Ian Cross 這麼說

You can’t learn to do the right thing for your body and then just go round being right. You have to keep questioning what’s actually happening. The wrong patterns persist without us realising.

你沒辦法只是學了如何正確使用身體,然後就一路順遂,什麼事都沒了。你必須要不斷地探究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怎麼進行的,因為(過往)錯誤的模式總是會在我們不留意的情況下繼續發揮效力。 明明一開始坐下來打開電腦準備要工作時,心裡真的是想著要鬆開肩頸,但一不留意,就又聳起肩、拱著背,或者刻意挺胸翹屁股;電話一響,話筒拿起來,脖子就歪斜一邊、甚至只用耳朵肩膀夾著電話;聽見讓人驚呆了的無聊消息、上司或者客戶或者家人的指令與要求,呼吸也無意識地暫停,直到感覺自己怎麼胸口整個悶住透不過氣來。

David Hockney, “A Bigger Splash,” 1967

Ian Cross 老師舉了游泳池的裡的例子。在池子裡奮力往前游的時候,如果因為想儘快達成目標,游到對岸,就沒留意到自己其實僵著肩頸的肌肉、憋住呼吸,結果就是沒辦法從這些有待改善的錯誤經驗學習到正確的方式。 靜坐的練習也一樣。我們總是一再地分心,念頭瞬間就飄移到昨天、去年、千萬里遠的故事裡。分心是一定的,重點是,能不能在發現到分心的時候,了解到當下自己身心的狀態,然後回到要專注的對象,像是呼吸、體感上。 因為緩下來、靜下來,所以比較容易留神。因為時時在注意、探究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怎麼進行的,所以慢慢地,說不定就可以抓住念頭剛剛升起的瞬間,也就不會又再一次無意識地被這些念頭牽著趴趴走;所以慢慢地,很可能就可以發現自己又(快要)重新掉進過往的慣性、行為模式,製造出選擇的時間、空間。 在這樣的時空裡,之前學到的「正確的知識」要不要真的派上用場,就是自己的選擇囉。

延伸閱讀:
「從自己的經驗來讀」

譫妄的心

某帕金森氏症患者因服用左多巴(Levodopa),出現病態興奮感,以及幻聽。某日,患者聽見他素以為仁慈的醫生對他說,「帽子外套拿好,到醫院的屋頂上,然後跳下去吧。」患者非常驚訝醫生竟然會這樣說話,後來和醫生再確認,醫生判斷是幻聽,問患者是否看見醫生,患者回說,沒看見,只有聽見說話聲。

醫生說,「下次你如果再聽到這個聲音,轉身看一下,我有沒有在那裡。如果沒有看到我,你就知道那是幻覺。」患者覺得醫生的建議並沒有用。

隔天患者又聽見醫生的聲音,同樣要他拿好帽子外套到醫院屋頂上跳樓,而且這一次,那聲音還加了一句:

還有,你不需要轉身,因為我真的就在這裡。

還好患者努力抵擋住幻聽,才沒去跳樓。(以上故事出於 Oliver Sacks 的《幻覺》,天下文化出版。附帶一提,如果對腦神經科學、心靈、精神、靜坐有興趣,這本書真的很值得一讀。)

Sacks 醫生的故事只寫到患者停用左多巴之後,幻聽就消失。但在日常生活中,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這些幻覺,幻聽,甚至譫妄的症狀。

腦子有多聰明,心有多聰明,看上面那個例子就知道了。你以為自己可以先打了個預防針,想化解掉可能的問題,殊不知腦子和心比你還聰明,倒打一槍,將了你自己一軍。

以前還聽過某個師父,晚年因為車禍導致大腦受損,不時出現各色幻覺,還好早年打坐累積的功力,讓他得以靜下來分辨清楚,不致於讓幻覺牽著走。

你不需要因為腦子裡隨便浮現出的念頭,就相信這念頭,就跟著這念頭走。你不需要因為心裡面有意識無意識感受到喜歡或者不喜歡的情緒,就相信這情緒,就跟著這情緒走。

你有其他的選擇,你可以選擇。只要你真的選擇。


* 傳統中醫裡也有「譫妄」一詞,如《素問》〈氣交變大論〉裡所記載,「上臨少陰少陽,火燔焫,冰泉涸,物焦槁,病反譫妄狂越,欬喘息鳴,下甚血溢泄不已,太淵絕者,死不治,上應熒惑星」,以及「民病身熱煩心躁悸,陰厥上下中寒,譫妄心痛,寒氣早至,上應辰星」。不過內經還真是很難懂。看後人整理的比較好理解,像是清代張璐的《張氏醫通》〈神志門〉

騎腳踏車不是那麼簡單滴(你以為你不會被騙時,你就已經被騙了)

都說學會騎腳踏是一輩子忘不掉的技能。說是這樣說啦,只是,還是得看腳踏車的定義。影片裡這位仁兄騎的車,光是龍頭改裝了一下,(車把手往右,車輪會往左;車把手往左,車輪會往右),所有「會騎車」的正常人,就全都打回原點,完全像是沒騎過車的模樣。事實上,比從來沒學過騎車的人還更糟,因為腦子裡的、身體裡的記憶,已經從資產瞬間化為負債了。

Unlearn 是重點。可是重點是,這重點,好難啊。

這米國阿兄花了八個月的時間練習,終於體悟出「知識」(knowledge)和「瞭然」(understand)這兩者的不對稱關係。(影片中阿兄的小孩好像只花兩個星期,就練習到大人花八個月的成績。)(所以延伸出來的問題是,要怎麼像是小朋友一樣,少一點負擔地學習?)

很多人不信邪,「我才不會被騙呢」。沒這回事。你是人,人這種物種的腦子、心智狀態的設定,就是會自我欺騙、就是會找自己感覺良好的證據。

「一旦你的腦子裡有了僵化的念頭,即使你想要改變這念頭,你也可能就是沒輒。」(Once you have a rigid way of thinking in your head, sometimes you cannot change that, even if you want to.)[timecode: 3:15”]

要維持「我才不會被騙」的想像,就蜷在自己的窩、自己的舒適圈裡比較自在吧。

但是如果你試了踏出來,千萬要記得,一開始,一定會跌倒,一定會破皮什麼的,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每個人都一樣。明明知道,卻是還做不到。明明以為完全知道了,實驗一下,就發現(才有機會發現),嗯,這「自己以為的知識、自己以為的自己知道了」,是多麼的不堪一擊啊。

在重新學習的過程中,如果真的一直持續練習下去的話,可能會到達一個臨界點。那一瞬間,你的整個身體、整個人都會瞭然,「找到了」,「到了」。就像影片裡的阿兄一樣,突然,好像腦子裡接到手腳的迴路還是什麼的自然就接通了。

然而就在這阿兄大概能掌握到這種「不正常」腳踏車的騎法時,他在阿姆斯特丹重新接觸到過去熟悉的「正常」腳踏車。結果,他又再次落入迴圈:過去習得的知識、整個身體協調出來的記憶,變成新狀況下的阻礙。只是這一次的過程比較快。(過去的 sanskara 沒洗乾淨?)

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大概就是這樣:要嘛接受現狀,要嘛付出些代價改變。可能是時間,可能是體力,可能是其他試了才知道的代價。

就看你想不想要維持「我才不可能會被騙呢」的自我感覺良好繼續過日子。要不然,乾脆就承認自己的確一不小心就會受騙上當,然後準備花些時間付點學費,洗洗自己的 sanskara 吧。


* 「瞭然」是剛好不小心看到的梗。典出《朱子語類》(論語哀公問弟子章),「這不是分別得分明,如何得胸次恁地瞭然!」。

練習 unlearn

每天拼命操累身體練肌耐力、練柔軟度?
吞解剖學知識、吞梵文術語、吞老師和老師的老師和老師的老師的老師給的指令?
學習體位法(asana)、學習正位(alignment)、學習這個派別那個系統?
一週上一次瑜珈課、一天上兩堂三堂瑜珈課、參加工作坊、參加貴參參(kuì-som-som)的密集培訓課程?

說不定我們還需要一些別的態度。
說不定我們真的得低下頭來、敞開心房,練習如何 unlearn,練習去何去除掉有意識或者無意識習得的不必要的習性,練習讓身體和腦子自己好好協調,不干擾他們。

看看人家毛孩子怎麼使用自己的身體吧。(看人家的頭、脖子、軀幹、胸、腹、四肢協調得多麼漂亮!)(呃,那個,小心太放鬆時跟著亂甩的口水 XD)
試試看,我們能不能也這麼輕鬆地甩甩身子,能不能也這麼享受通體舒暢的快感。

你想練飄浮嗎?

來湊個熱鬧。奧斯卡開獎,大贏家是《鳥人》(Birdman)。記得在戲院裡看著第一幕就嚇到了。怎麼、怎麼會、怎麼會整個身體左右側差這麼多?這樣好飛嗎?在教室裡常常見到類似的情況,或是肩膀,或是骨盆、或者雙腿雙腳,明明不平衡到非常誇張的程度,不過當事人卻全然不自覺。

當然,平衡不必然意味著對稱。人體左右上下本來就不是完全對稱,不需要也不應該拼命追求對稱的表象。但是,Michael Keaton叔叔,你的身體也真的有點太不平衡了吧。

題外話:看到飄浮的這景,除了對男主角體格的評論外,我內心踅踅唸(se̍h-se̍h-liām)個不停:「沒錯,沒錯,瑜珈就是該這樣練,練打坐,練到飄浮起來,這樣就對了。」什麼?你以為我在開玩笑?難不成你以為瑜珈就是在練頭倒立、手倒立、練一腳兩腳掛在脖子上、練電影大法師裡那樣輪式走來走去爬來爬去?

要練飄浮,除了像上面這種偷吃步的方式之外,重點在於改變自己的心態、自己的認知、自己的世界觀。放下那些自己以為絕對不可能的想法。

就好比密勒日巴的故事:話說密勒日巴有個學生想要到上國印度去學最了不起的佛法,老師勸他不需要這麼做,可是學生堅持己見,說要去就是要去。留學個幾年回到家鄉,學生自然覺得自己已經非常了不起,密勒日巴看在眼裡,就想挫挫他的威風。師生兩人在路上碰上一陣大雨,密勒日巴一見路旁有個牛角,才一瞬間,他就進到牛角裡了。

故事的重點是,牛角沒有變大,密勒日巴也沒有變小。而且這老師還在牛角裡對學生唱了首歌,歌裡述說著牛角裡的空間還大得很,如果你能了解無二、空性的話。

爭論這故事是不是瞎掰的,沒多大意義。就如同爭論人到底可不可能飄浮起來,一樣沒意義。你覺得可能,就去練,練到最後,你自然知道到底能不能飄起來。《鳥人》裡有一幕他飛啊飛的,結果,只是他以為他在飛,其實旁人都看到,他從計程車跳了出來。

「你看,那根本就是幻想、根本就是精神分裂症嘛!」這可以是一種解釋。片尾鳥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空中翱翔,很難講,反正導演故意不說出來。(鳥人的女兒緊張衝到窗邊探頭一看,那微笑,盡在不言中。)

再一句後話。想飄就去飄,想飛就去飛。不會,那就練啊!千萬別到人生終點時,才出現像電影一開場男主角自己對自己說的話:「這什麼鬼地方,我們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