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 go? Let 什麼 go?

市面上很常見到用 “let go”(放手)來當成鼓勵、安慰人的話術。

像是「愛過了,就要懂得放手」,「懂得放手,給愛一個空間」,像是這樣的心靈小語:「羨慕的不能擁有,牽掛的不能相守,想放棄却不甘放手,想忘記却習慣回首,其實没有遺憾的人生,就不叫人生」。

像是「無論你遇見誰,他都是對的人」,「無論發生什麼事,那都是唯一會發生的事」,「不管事情開始於哪個時刻,都是對的時刻」,「已經結束的,就已經結束了」。

這些話術有一個共通的特色:承認現狀,接受現狀。背後隱含的意思是,「那就這樣吧,不然還能怎樣呢?」

面對宅

很多人看到這裡,已經開始覺得「句句都像是醍醐灌頂」,開始覺得感動,準備在臉書、Line 上面分享這些字句。

“Let go”「放手」這咒語,就只是讓我們承認現狀、接受現狀,讓我們暫時自我感覺良好?

知道要 let go,知道要放手,並沒有錯。只是光是知道要放手,似乎路只走了一半。我們不知道到底要「let 什麼 go」,我們不知道到底要怎麼做。於是我們一次又一次分享這些字句,一次又一次自己感覺良好,一次又一次繼續痛苦下去。

當佛陀講到捨棄(abandoning),或者放手(letting go)的時候,並不是說你的心有一隻手可以抓住東西。你一直在做習慣的事情,習慣的應對方式,習慣的思考方式,習慣的呼吸方式,習慣看待事物的方式,習慣形塑情感的方式。只要你繼續重覆這些習慣的模式,你就是緊抓著不放(holding on)。放手意味著停止。你瞭解到那些舊的習慣不會讓你真的得到你想要的,所以你停止這麼做。或者你學習如何停下來。這通常不會是自然而然出現的事,但卻是你的目標:學著去看清楚,你習慣形塑自身體驗的方式是如何製造出壓力和痛若,慢慢瞭解到你可以發展出不同、不會再製造出痛苦的技巧,然後愈來愈專注在這些技巧。(Thanissaro Bhikkhu, “The Second Frame of Reference”)

這正是我們要練習瑜珈體位法(asana)、練習靜坐的原因。這也正是我們在練的瑜珈體位法,我們在練的靜坐。

我們習慣以不平衡的方式使用自己的身體,像是腳掌重心始終偏向內側或者外側,像是骨盆、肩膀始終一邊高一邊低、一邊前一邊後,像是只愛用某一條腿的肌四頭肌或者某一隻臂的肱二頭肌。

我們只喜歡用自己習慣的方式來看待自己的情緒、感受,像是脾氣一上來就非得強力發洩出去(或者一定要壓抑下來),像是一有點委曲就是轉過頭哭給別人聽或者躲到廁所哭給自己聽或者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流下任何一滴淚,像是腰痠背痛反正就是腰痠背痛、痛久了就習慣了就可以不去注意不用費事去處理了,像是呼吸不順胸口悶著那就這麼悶著就是了。

除了被動地無意識或者有意識的承認現狀、接受現狀,除了被動地無意識或者有意識讓自己暫時自我感覺良好之外,我們還可以練習,練習觀察清楚究竟是哪些習慣造成現在的狀況,我們還可以練習,練習慢慢培養自己的技巧、知識、力量,改變舊的習慣,主動地用新的好習慣來汰換舊的習慣。

在瑜珈體位法、靜坐的練習裡,我們站著、坐著、仰躺俯臥著,仔細感覺自己的腳,自己的腿,自己的骨盆,自己的背,自己的胸口肚子,自己的脖子和頭,自己的肩膀和手臂。我們一次又一次練習,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整付身軀。我們嘗試用不太一樣的方式來和身體對話:輕一點,用力一點,這裡緊縮一些,那裡拉長一些;我們讓呼吸緩和一點點,讓呼吸有力一點點,讓呼吸帶著四肢軀幹活動,讓意念伴隨著呼吸的能量遊走各個不同的身體部位,讓意念伴隨著呼吸的能量,統合整付身軀。

我們慢慢注意到,如果呼吸輕鬆一點,心情和肌肉也都會輕鬆一點。我們試著保持這樣輕鬆的呼吸,我們注意到自己又像以前一樣習慣緊繃著,我們注意到自己又像以前一樣企圖快速達成目標,我們已經知道,這些習慣會讓我們不舒服,會製造出身體的僵硬,會產生情緒的壓力。

這時,我們知道,是啊,可以 let go,可以放手了。不需要緊抓著那些舊的習性,可以放手了。

不動不知道

很多時候,除了病痛時,我們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除了煩惱時,我們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心神。

我們不清楚自己呼吸的狀態,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腳踝、阿基里斯腱,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背肌,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脾臟,我們不清楚自己的副交感神經,我們不清楚自己的思考慣習,我們不清楚自己的貪欲、依賴。

站上瑜珈墊,開始簡單的伸展。我們開始感覺到上氣不接下氣;我們開始感覺到力不從心(明明我們想著雙腳雙腿要出力,卻怎麼也使不上力);我們開始意識到整個身體彷彿只是一團漿糊;我們開始認識到,說不定我們從來還沒真的認識自己的身體。

坐在瑜珈磚或者蒲團上,開始簡單的靜坐。我們終於注意到腦子不是我們控制的,東跑西跑,除了呼吸之外,什麼事情都可以帶著我們遠走高飛;我們終於注意到,腦子不是我,然後我們就卡關在「那我到底是什麼東西」。

據說這句名言是出自 Rosa Luxembourg。

Wer sich nicht bewegt, spürt seine Fesseln nicht.
Those who do not move do not notice their chains.
不動的人,不會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枷鎖。

所以我們得動,我們得移動,我們得運動,我們得活動。不動不知道,不動不會知道。所以我們得靜下來,不靜下來,也不會知道。所以我們得想辦法去理清楚,到底什麼是什麼。所以我們練瑜珈。

所有瑜珈的技巧都是為了能分辨清楚(viveka),因為分辨清楚,才能達到自由。 TKV Desikachar

要分辨清楚什麼?自己身上的枷鎖,自己,還有一切關於自己的幻覺吧。

瑜珈療癒了什麼?

我們總是多少有些什麼毛病、症狀,在身體這個那個部位,在這種那種情緒裡,在這般那般的思考模式中。

有的人長期背痛,有的人時不時肩頸痠,有的人呼吸不順(甚至會有「忘了呼吸」的狀態出現)。

有的人兩隻腳掌就是沒辦法好好站在地上,有的人總是骨盤歪斜外加前傾或者後傾,有的人始終脖子往前方伸長讓頭一直處在軀幹前方。

有的人沒辦法安靜個三五分鐘不說話,有的人三五分鐘不摸到手機滑一下畫面就焦躁不安,有的人在人群前就興奮異常,有的人只想躲在角落一邊無意識地畫小圈圈一邊覺得自己好可憐。

有的人白天提不起精神,有的人夜晚無法入眠,有的人整晚睡著覺一直在做夢,有的人白天沒睡覺也一直在做夢。

然後我們試著看醫生,西醫看完看中醫,中醫看完看民俗、另類療法,接著拜拜求神求佛求上帝,算命排生命靈數排塔羅,咒語從漢語唸到梵語唸到藏語唸到夏威夷語(聽過 Hooponopono 吧?)。


source,也請參考「解脫道上不會有伴,就你自己。」這篇文章。

也有的人剛好接觸到瑜珈,也有的人高舉著「療癒」的旗幟在賣瑜珈。

瑜珈好像的確有些「療效」,不是嗎?要不然為什麼我們要辛辛苦苦地下完班、週末假日還抽空來折磨自己?

回想看看上一次去按摩(或者推拿、整脊)的美好經驗,整個人慢慢地鬆開來,肌肉、筋膜、神經、情緒。但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在隔天睡醒下床之後,在一陣辦公室緊張的作業、操勞不停的家事工作之後,那些美好的體驗全然消逝無蹤,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當然很多時候,瑜珈課帶來的效果也差不多是這樣。

我們還沒理解清楚其中的關連,道理,因果關係。我們還在嘗試去理解自己究竟是用什麼方式在使用身體,用什麼方式在思考,用什麼方式在看待情緒。

我們想繼續探究、挖掘進去。我們試著在這個前彎或者後彎裡實驗看看,我們試著兩腳或者單腳站著看看,我們試著倒立看看,我們試著暫停吸氣吐氣一小段時間看看。

我們試著靜坐看看。

光要坐著十來分鐘就不舒服了。下背痛,膝蓋痛,呼吸不順,腦子完全靜不下來啊。

因此,我們繼續學習一些技巧,什麼樣的坐姿才舒服,才不費力。哦,原來如果骨盤不前傾,不後傾,整條脊柱好像就比較自然可以順利延伸,呼吸好像就比較輕鬆了。哦,原來如果先活動活動髖關節、肩關節,坐著的時候彷彿可以比較不費力掙扎。哦,原來如果能夠持續維持一兩個星期、一兩個月的簡單運動,早點睡,吃飯別吃到撐飽肚子,靜坐的過程似乎就少了很多阻礙,順利許多。

把注意力從腦子的跳躍思考,切換到觀察、感覺自己的身體,呼吸說不定就慢慢穩定一點。呼吸穩定一點之後,腦子也就鬆了一點;腦子鬆了一點,呼吸又再變得更勻更順。

突然,我們意識到,咦,下背好像這陣子比較不痛了,睡眠的品質似乎也改善了一些。

這些「療效」並不是來自瑜珈老師的口令,不是來自老師調整你身體的那雙手,也不是來自宇宙的神奇能量。

這些「療效」是瑜珈練習過程正常的副作用。有的人練個三五個月會開始慢慢察覺到這些副作用出現,有的人得花久一點的時間。但也有的人練著練著,一不小心,把副作用當成主要的目的。

那主要目的是什麼?我哪知道啊。


* Leslie Kaminoff 最近修改了他前幾年前的那篇文章 I’m Not a Yoga Therapist Anymore,重新刊出,很值得同業或者有志於從事這一行的朋友們仔細讀讀,仔細想想。

沒有人可以控制 Prana

一早下了陣雨,雨停了之後我上樓去掃掃積水。陽光在雲層後面慢慢探出臉來。我簡單伸展一下身體,忽然聽到幾隻樹鵲機關槍也似的叫聲。

樹鵲邊叫邊飛,我順著他們飛行的路徑,又看到其他的鳥群,在樹鵲聲音以外,還有好幾種不同的鳴禽在唱歌。

然後我就呆呆地站著聽著老半天。真好聽。原本在家裡根本注意不到的聲音細節、層次,全都清清楚楚呈現出來了。

不插電,不花錢。沒有人策展,沒有人行銷宣傳。我只是運氣好,剛好碰上這場音樂會。我只是運氣好,剛好還有眼睛可以看,還有耳朵可以聽。聽見這些聲音的流動,感受這些能量的流動。

想到曾經讀過 TKV Desikachar 這麼解說 Prana(生命能量):

沒有人可以控制 Prana
Prana 有自己的流動變化
我們能做的,就是創造出 Prana 會回復的環境與條件。

很多時候,我們做得不夠;也有很多時候,我們做得太多。想盡辦法去控制那些不可能控制的。終究,不能控制的,還是不能控制。

像是李安的電影《推手》裡,練了一輩子太極拳的老先生,按捺不住情緒,和人起了衝突,而被從來也沒練過武功的老太太嘲笑,「你終究沈不住氣,壓箱那兩手,遲早要露出來」。

是啊,我們都是那老先生。我們靜坐,我們調息,我們練功。我們都想著練成絕世武功。

我們想控制身體,我們想控制呼吸,我們想控制精神心靈。我們想控制整個家庭、整間辦公室、整個國家、全世界;或者,我們只是很單純,很卑微地想著要控制自己的衝動、自己的胃口和脾氣。

這老太太講出了非常高境界的練氣心法:「氣要散,不要練!」

這又讓我想到另一位老太太 Bonnie Bainbridge Cohen 說的另外一套練氣心法:

五十多年來,我探索各種呼吸技巧,對我最有效的,就是要喚醒我的覺知、我的意識,然後輕輕鬆鬆、毫不費力地呼吸,而不是把注意力聚焦在「做呼吸」這件事。

安安靜靜停在一個動作裡,安安靜靜停在呼吸裡,安安靜靜站著或坐著。

看看這段影片,聽聽好聽的音樂吧:

\[Teahupo’o, Du Ciel\]\[2\] from \[SURFING Magazine\]\[3\] on \[Vimeo\]\[4\].

對抗你的習性

很多練瑜珈的人,嘴吧上可能都會說,「我們練瑜珈,不只是在做運動而已哦,我們是在培養自我觀察的能力。」

回想看看自己的練習吧。

utthita-parsvakonasana

舉個例子來說,utthita parsvakonasana 這個動作,我們習慣怎麼做?我們認為哪一種做法才是「正確」的?我們想要在這個動作觀察到什麼事情?培養什麼力量?

重心往前腿移動的過程,難免讓前腿承受比較大的重量、壓迫,我們如何因應這件事?我們的前腿力量夠穩嗎?股四頭肌,尤其是股內側肌(Vastus Medialis Oblique, VMO)是不是可以適時啟動?身體的重量有沒有辦法從軀幹往下傳到骨盤、再往下傳到腿、腳掌?前腳腳跟、大姆趾趾球夠穩嗎?膝蓋轉到什麼方向?我們能感受到地面做為支撐的力量嗎?

不只是前腿在支撐,我們還有核心,還有後面的一條腿。後面的那條腿就是放在那邊掛著、沒人理會,還是也一起主動參與?後面的腳掌重量如何分配,都倒向內側坍塌嗎?如果意識到後腳內側坍塌,有辦法補救嗎?這個補救的意圖與行動,又會造成後腿肌肉、膝蓋角度哪些改變?全身的重量分配又會如何變化?

前手手掌一定得放在地上嗎?一定得放在前腳內側或者外側嗎?一定得使用磚塊嗎?前手肘一定得架在前腿、或是膝蓋上嗎?

前面的大腿小腿就是應該擺成九十度嗎?為什麼?大於九十度會怎麼樣?小於九十度又會怎麼樣?

除了停留的狀態之外,如何進入一個動作,對動作本身也會有不小的影響。我們是從哪個動作進入 utthitha parsvakonasana 這個動作呢?從弓箭步進入,和從戰士二進入,或者從三角式進入,甚至是從 eka pada baddha parivrtta parsvakonasana 進入,有什麼不一樣的感受、效果?

從脊柱的角度來說,這個動作是側彎(lateral flexion)還是縱向伸直(axial extension),可不可以(應不應該)有旋轉(rotation)的成份?如果有旋轉的話,這旋轉是屬於滾動(rolling)(所有脊椎都向同一方向轉動)還是扭轉(twsting)(不同部位的脊椎向不同方向轉動)?

還有胸腔和橫膈膜。在這個動作,上方的側胸自然是開展不少,那底下的胸腔呢,就放著不管嗎?靠在大腿上休息?努力硬撐著提上來?想辦法也扭轉向上?不論哪一種策略,對兩邊肩膀、上背部、下背部又產生什麼效果?

在動作停留的過程,脖子和頸椎到底應該怎麼放,要不要抬頭看上面的手臂或者手掌指尖?抬頭還是抬下巴?抬頭的小動作,又如何牽扯整段脊柱呢?

這些問題,我們都探究過了嗎?不同的條件排列組合之後,又產生哪些新的狀態?呼吸更順暢了嗎?身體更輕鬆了嗎?

頭昏了嗎?喘口氣休息一下。聽聽看 Leslie Kaminoff 是怎麼說的(不是講這個動作的細節啦):

(瑜珈的練習)是去比較你所熟悉的事物和你所不熟悉的事物。每當你在和阻力(resistance)對抗時,你就是在引發更多的資訊。資訊的出現,是來自於對抗我們的習性;只停留在我們的習性裡,並不會產生新的資訊。

換句話說,體位法做為一種自我觀察的工具,如果想要提高效率的話,我們可能得跨出舒適圈,跨出「可是我都習慣這樣做啊」的模式。偶爾換換一個兩個小地方,實驗看看、觀察看看自己究竟是被什麼樣的習性一直帶著走。

而且,這樣實驗的過程,不會比較有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