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辦法不用「黑話」呢?

「老師,我第一次感覺到我真的有肺。這樣好好呼吸的感覺真棒。」

那天下課後,一位同學和我這麼說。我感動到心裡偷偷在掉淚。其實,同學們才是我的老師,讓我再次確認瑜珈老師這份工作的意義與價值。(我都好想向 Leslie Kaminoff 老師說嘴了呢。)

Leslie Kominoff 教過,瑜珈老師要想辦法不用解剖學術語,就能引導練習者進入適當的 alignment。解剖學是用來充實自己的知識,消化完畢之後,要端出一盤好菜來讓大家品嘗,而不是把生冷的食材直接一把一把丟給人客。

真的不容易。很多朋友都參加過各種 workshops,大概多少也都得有過以下這種經驗:在 workshop 裡學到好多好棒的知識、技巧,workshop 結束之後,直想著要趕緊在自己的課堂上施作。興沖沖搬演新入手的絕活,不過卻覺得哪裡怪怪的,不太順。

消化得要花力氣,還要花時間,急不來的。

這幾天翻閱向智長老Power of Mindfulness。讀的過程如沐春風,整本書裡,除了極少數最重要的觀念之外,就是細緻討論 bare attention 的各種操作面向,完全不賣弄巴利文佛教術語。

據說 Tirumalai Krishnamacharya 這麼說過,一個優秀的老師並不會照本宣科,把他聽到的傳承,一字一句原封不動地轉述給後來的學生,而是經過自己的理解、驗證、體會之後,重新用自己的話,表達出傳承裡的精神所在。

「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累積夠廣博、夠深厚,徹底消化過,才能用自己的話說清楚,也才有「約取」、「薄發」。

一個練瑜珈的傢伙的自我反省

沒有「竟然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只有事物本來就有的面貌。只有努力看清事物本來就有的面貌,才能清楚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有時間的話,重新仔細讀讀看《薄伽梵歌》。如果想順便學梵文的話,鐘文秀老師的「原典翻譯,文法解析」版本蠻好用的。

捨棄必要的行為是不恰當的,出於愚痴的摒棄被認為是暗性的摒棄。 [18-7]

To renounce one’s responsibilities is not fitting. The wise call such deluded renunciation tamasic. [18-7]

如果以為會痛苦不堪,擔心身體勞累而摒棄行為,他所做的是激性的摒棄,無法獲得摒棄的結果。 [18-8]

To avoid action from fear of difficulty or physical discomfort is rajasic. There is no reward in such renunciation. [18-8]

當人們摒棄執著與成果,決定去做自己應做之事,Arjuna 啊,那就是善性的摒棄。 [18-9]

But to fulfill your responsibilities knowing that they are obligatory, while at the same time desiring nothing for yourself – this is sattivc renunciation. [18-9]

(中譯:鐘文秀,英譯:Eknath Easwaran)

「摒棄」(renunciation),梵文原文是 pariyāga,還真是很難懂、很難譯的字眼。以前聽過另一位老師講這個概念(他覺得譯成 relinquishment 可能更清楚),大概是這樣解釋的:當你覺得真的打從心裡覺得,「我受夠了」,才有真的輕輕鬆鬆放下來的效果。

要能夠輕鬆放下,得先努力做好該做的工作。內在探索,解脫的路,不容易走,也不可能一步就達成。看清楚,想明白,然後該做的工作,沒什麼喜歡或者不喜歡的好惡,最多就是摸摸鼻子,然後就捲起袖子,平心靜氣,好好做下去。

也別把一次的事件放到無限大。有情緒,非常好。得看清楚情緒,而不是只讓情緒牽著走。這不會是最後一次。事情都有脈絡,有緣由。想辦法研究清楚(svadhyaya ),這是得一直持續下去的功課。

再提醒自己一次:

未來的痛苦應該要避免。

heyam duhkham anagatam (Yoga Sutra 2.16)

如果不夠簡單

前兩天聽到某老師轉述他的老師的話:「如果不簡單的話,那就不是毗钵舍那。」(”If it is not Simple it is not Vipassana”)。

我頓了好一會兒。

這話對一個習慣過度思考、過度仰賴書本、過度追求知識深度廣度的人來說,還真是當頭棒喝。(請小心,前面三組詞,都有「過度」這個形容詞領頭。)

「簡單」和「容易」並不見得都一樣。很多時候,很簡單的事,我們都不太習慣,不太拿手,不太適應。碰到簡單的人,簡單的事,腦子會幫忙補充很多背景故事,讓畫面看起來精彩一些。這很可能是因為我們害怕、逃避「簡單」的心理機制在作祟。

練體位法也好多年了。常常一不小心就以為,愈練,就該愈深入,愈精細;以為複雜、深入之後所探索到的精細微妙,就是要追求的目標。

這樣的心態無形中也影響了教學的方式,總是以為講解的指導方針就是但求細緻,總是擔心如果不複雜就顯示不出自己知識背景的深奧。(「我知道那麼多你根本還沒聽過而且我講了你也未必能聽懂的事情哦。」)

有些時候說不定得停一下,休息一下,喘一口氣。

休息一下吧。來個 Constructive Rest 吧。

暫時什麼事都不用做,暫時什麼事都別做,就這麼暫停下來一會兒,花個二三十分鐘,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個一個部位的身體,或者一整個身體;感覺自己的腦子、心裡想的,感覺自己的情緒。暫時就放下本來的知識、概念、想法,暫停先擱著習慣的判斷、好惡。這就樣,夠簡單吧。

簡單的事,真的不見得容易。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 by the way,「萬物之始,大道至簡,衍化至繁」網路上傳說《老子》的句子,應該只是 urban legend。

The World IS Sound 世界就是聲音

以前我曾經以為,pratyahara 感官收攝,就是眼睛閉上,摀住耳朵之類的。

原來可以不這麼練的。原來並不是這麼回事。反方向練,睜開眼睛,張大耳朵。看似打開,看似向外,其實往內的路才正開始,收攝也才產生積極的意義。

什麼是耳朵張大?就像鋼琴家顧爾德故意跑到菜市場也似的喧囂餐廳裡,坐在其中,聽所有人的聲音。他的聽力好,像是全面啟動的雷達,每一桌的耳語都收進來似的。就像是屠格涅夫說的,「光是聽到林中樹葉的聲音就知道季節了。」

這練習真的很輕鬆,很簡單。隨時隨地,飯前飯後,不用先舖墊子,不怕吵(事實上,吵更好)。一天幾次都好,停下一切手邊的事,聽。就只是聽,專心聽。不論你在什麼地方,什麼樣的環境,停下來,張大耳朵,四面八方什麼聲音都聽。讓自己就像是個剛剛抵達陌生國度的旅客,什麼都覺得好奇,什麼都真心覺得有趣。試試看,聽著週遭一切的聲音,讓自己感受到這所有聲音都是專門為你演奏的音樂。找出其中訊號最清楚、最強烈的聲音。再找找看接下來還能發現現什麼,然後,說不定還有什麼漏掉的。再仔細聽,看看能不能聽見更細微一點的聲音,直到聽見自己平靜的呼吸聲,直到只聽見自己平靜的呼吸聲,彷彿裡面和外面有什麼在微微共鳴著。

沒有環境是沒有聲音的。各種層次的聲音。在大街上,在火車站,在草原,在森林。

現代都市生活裡,各色聲音無一瞬間停歇。

「火災時的鐘聲。巡夜人的木柝聲。巡夜人報告火災現場的鼓聲及喊聲。賣豆腐的喇叭聲。修理煙管的笛聲。街頭賣藥的木箱扣環聲。賣風鈴的風鈴聲。換木屐齒的鼓聲。誦經的鉦聲。賣麥芽糖的鼓聲。消防車的鐘聲。舞獅的鼓聲。耍猴的鼓聲。法會的鼓聲。賣蜆仔。賣納豆。賣辣椒。賣金魚。賣竹竿。賣菜苗。晚上賣麵條。賣黑輪。烤地瓜。磨刀和鏡子。修理鍋子。賣花。賣魚。賣沙丁魚。賣煮豆。賣蟲。賣水蠆。風箏弓的聲音。羽毛毽子的聲音。拍球歌。童謠。」

這些業已消逝的聲音,殘留在黑澤明的記憶裡,是「少年時代回憶中不可或缺的聲音」,「和今天聽到的截然不同」。

我們還記得多少聲音?我們還能聽見多少聲音?

致力於紀錄自然聲音的 Gordon Hempton 有句名言:「寂靜是瀕危物種。」(Silence is an endangered species.)在他的理解,真正的安靜,並不是沒有一絲聲音,而是噪音不見了;安靜就是處在當下。(He defines real quiet as presence — not an absence of sound, but an absence of noise.)

怎麼聽呢?從一個體位法練習者的角度來看,該怎麼聽?該聽什麼呢?

舉個例子來說。我們來試試看 Paschimottanasana(西方 [背部] 伸展;坐姿前彎)。如果我們後腿筋很緊繃,後背的肌群不常伸展,冒然併攏雙腳、伸直了腿、猛力進入這個體位法,只會造成後腿、下背強烈不舒服。這訊號可能非常強烈,正像刺耳的噪音一樣,我們通常第一時間就聽到了。當然也有人在聽到之後選擇置之不理。不論芝蘭之室或者鮑魚之肆,久了就彈性疲乏,聞不到,算了,就當不存在吧。

但是如果我們稍微打開雙腳、彎曲膝蓋,順著緩緩吐氣的過程,讓身體慢慢適應進入前彎的狀態。剛剛刺耳的噪音似乎慢慢就褪去,底下一層原先被掩蓋著的什麼,慢慢地浮上水面。我們可以聽到整片背部,或者上背部,鬆了一口氣的舒爽嘆息(可能非常非常小聲,請專心,專心傾聽),我們還可能聽到頸椎往上到後腦勺、頭皮微微繃開來的感覺(同樣也是細微至極的聲響),甚至大腿後側、膝窩、小腿肚,一路往下到腳趾尖,也都慢慢出現像靜電磨擦般的微妙觸感。

聲音在哪裡?真的處在當下,聲音就出來了。專心,專心傾聽,給自己多一點時間,再細微的聲響,也都可能聽得見。

Jiddu Krishnamurti 的教學裡最重要的一招:專心,pay FULL attention。這招聽起來容易,練起來困難。能練到不再意識到自己正在練卻又繼續維持住 pay full attention 的狀態,我們就和最細微、最內在、最深沈的聲音融合為一了。輕鬆安住自然呈現。

不用再繼續在意自己的耳朵張得多大,我們整個人都在聽了。或者就像《莊子》教的法門:「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

Taster’s Choice 品味者的選擇

前幾天在某咖啡店裡,聽見一位太太進來要買豆子,店員問她要什麼口味,這太太回了說曼巴,不巧店裡正好沒貨,店員問她要不要試其他選擇,

「我喝咖啡喝了三十年了,我一向都只喝曼巴。」

我低頭繼續啜著杯裡的飲料。是啊,我喝咖啡也超過二十年了。

一開始時,大概也就是湊和成早餐的一部分,即溶咖啡加一兩匙奶精粉(天啊),再加顆方糖吧。我還記得超市買的 “Taster’s Choice” 這品牌,年歲稍長,才明白眼睛看到的、耳朵聽見的,常常是騙人的。別人騙自己,或者自己騙自己。

即溶、三合一不夠看之後,慢慢跟上義式咖啡的風潮。Cappuccino 喝著喝著,覺得奶味畢竟太多,改攻 espresso,espresso 不夠過癮,就得 ristretto 才能滿足。新到一家咖啡店,menu 一眼也不看,反正就直接點 espresso(或者就叫 double espresso)。覺得從 espresso 就能「判斷」店家程度。

有次遇上一位老手。他聽到我們兩三人都點 double espresso,像功力高深但不輕易露一手的前輩,笑笑說,「先喝喝看 single 的吧,之後要喝 double 也不遲啊。」

他還問我們加不加糖。開什麼玩笑,沒看見我們臉上寫著「咖啡照三餐喝」(甚至「咖啡當水喝」)嗎?加糖?又不是小孩子家。前輩故意挑釁說,「難道你們不敢試試看嗎?」

「試就試!」我們的心裡這麼回。加了糖,果然入口、落喉的觸感全然不同。而一口飲盡後,餘味的厚度也不一樣了。

可能和這一次的經驗有關,後來我慢慢試其他不同的口感。espresso 還是喝,兌了水的美式也可以接受。

直到這兩三年。好像 espresso 在身上積累的咖啡因也太充裕了,不再那麼追求一瞬間的快感。

年紀大了嗎?大概是吧。

恰巧也有機會碰到一些專煮淺焙豆的店家。從義式重焙,店家自行調配的綜合豆,兩三年下來,好像變成有手沖的淺焙豆就優先選擇。不同莊園的差異其實沒一家我真正記得(常常連名字都搞錯呢),但每一次品嘗,只要時間允許,這一次就是享受這一次的口感。況且即使真的是同一個莊園出產的生豆,經過不同的烘焙師父的手,出來的氣味,還是不太一樣。

淺焙豆的前段、中段、後段的氣味、口感變化,彷彿帶來更細膩、更精緻的滿足。品嘗的速度緩慢許多。「專心,慢慢來」成了新的指導準則。沒有一定得要多酸,不是只有酸、苦、甘味的區別。果酸和果香混搭很有意思,有時候聯想多一點,還可以聞到、嘗到、感受到木頭的質地,瞧見海風或者太陽躲藏在不同層次的角落。

這麼說來,淺焙豆就一定比重焙豆「厲害」嗎?沒這回事。喝的人能夠不預設立場,接受到一款豆子或者多款混搭的特出之處,享受自然就出現了。那句老話實在有意思:「如人飲水」。

比起身邊一堆咖啡達人、魔人,我大概只有小學生程度的品鑑能耐。反正我也沒打算去考咖啡執照、認證。就是喝,讓自己得到享受為唯一目的。差不多還是照三餐喝。有空的時候慢慢喝,沒選擇的時候也不用太挑剔。

這一陣子又有新習慣:三不五時試試看,早餐的時候根本就不喝咖啡,改喝現打的熱豆漿。黃豆漿、黑豆漿,加糖不加糖,有核果加點核果,天冷還加點薑。

滋味也不壞嘛。


  • 前兩天下課後和同學聊到自己練體位法這幾年下來的心態轉變。我打了個比喻:很多人嘗試比較清淡的食物,當下可能覺得「真好,真健康」,但飲食的習性不可能一覺醒來就全然改變,下次經過比較重口味的攤子,還是就乖乖停下來吃了。吃就吃吧,能享受就享受吧。只是試試看,不管吃的是重口味、清淡的都好,能不能漸漸強化自己的鑑賞能力,區辨清楚自己「喜歡」的、習慣的,或者說,制約自己的,究竟是什麼。清楚之後,明白自己做了什麼選擇。一邊能安於自己現在的選擇,一邊又能夠撇開預設、跳脫「非得如此」、「只能如此」的立場,嘗試看看不一樣的。趣味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