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有可能是很棒的禮物

“Life if suffering”、「一切皆苦」(還有人說「眾生皆苦」),是很多人對於佛陀教法的基本印象,或者認為這就是佛教教義的核心思想。

依阿含經的內容,佛陀教的是「四聖諦」,裡面的苦諦(dukkha saccã)指的是:出生、變老、生病、死亡、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也就是五取蘊(five clinging-aggregates)是帶來壓力、讓人痛苦的。

重點是,不只有「苦諦」而已啊。重點是,人生不只有壓力、痛苦、折磨而已啊(“Life Isn’t Just Suffering”)!

四聖諦大概是這樣子的:

There is suffering, there is a cause for suffering, there is an end of suffering, and there is a path of practice that puts an end to suffering.
有痛苦,有痛苦的原因,有痛苦的終結,還有能夠終結痛苦的練習方法。

一不小心,我們就以為人生只有痛苦。但痛苦稍微減輕一點,我們能夠喘口氣之後,一不小心,我們又都忘了曾經受過的苦。

有人認為,歸根究柢來說,真正的問題是這樣子的:

how skillfully are we handling the raw stuff of life?
我們能夠如何有技巧地處理生命裡各種原始素材?

當我們試著去把這些原本生冷未熟的原始材料烹調成一道道營養甚至美味的料理,試著練習善巧地處理種種困難、麻煩、問題,我們就有機會瞭解,這些苦難,說不定都有可能是很棒的禮物:

我們認為是問題的事情,可以變成是上天給的禮物。我的優勢之一,是在小時候曾經脊椎癱瘓過。因此我可以體驗到下半身不能動的感覺。在當時,那還不算是禮物,但這事情可以變成是禮物。我的哲學是,「別浪費苦難」。我們都得承受苦難。事實上就是這樣。並非所有的事都是苦難,但我們的確都得受苦,別浪費這些苦難。 (Bonnie Bainbridge Cohen)

習慣耽溺在不舒服的感覺裡

長久以來,季節轉變,溫度劇烈變化時,總是會引發我鼻子過敏的症狀。嚴重的時候,一整天下來,就是在打噴嚏、流鼻水、鼻塞這幾個狀態之間循環不已。當然,也逐漸學會了一些小技巧、偏方來對治,像是精油,像是腋下夾著棍子或者毛巾捲等等。

但是鼻子不通還真的是很不舒服,身體不舒服,精神也好不到哪兒去,甚至對自己、對旁人一點耐心也不剩,脾氣說上來就上來。

這不舒服幾乎會盤據整個人,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此。理智上,沒有人喜歡這樣子的狀態,但事實上,我們就是習慣耽溺在其中。

我們都習慣把精力集中在不舒服的事,我們會不停地告訴自己,「是啊,我真的很不舒服耶,你看不出來嗎?」,「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哦」。因此就溺在裡頭,動不了或者懶得動,沒辦法翻個身,爬起來。

前兩三天我重感冒,兩三年才一次的那種重感冒。夜裡發燒,全身發燙,接著又冷,畏寒,反反覆覆好幾回。仰躺著不舒服,側身睡也不舒服,頭也跟著痛。簡直完全無法入睡,但身體又疲累,非常需要好好休息。

很勉強地告訴自己,找到還算通暢的單邊鼻孔,感覺一下氣流的進出(哇,好濁熱的氣啊),似乎有感覺到濁熱的空氣排出去一些,趕快告訴自己:「濁氣出去了一些,就會會舒服一點點哦」。勉強讓自己數呼吸,從一到十。果然,根本數不到,馬上就分神了,「頭真的很痛耶」,自己在和自己抱怨。再勉強試幾次,還是沒辦法數到十,「身體真的很不舒服耶」,大半夜的,是還能怎樣啊?

再試試看吧,反正想睡也睡不著啊。

還是沒辦法順利從一數到十。但是,數著數著,好像,其實有幾個瞬間,隱隱約約覺得,似乎舒服了一點點,或者,似乎不舒服的感受減弱了一點點。這模糊的感覺一下下就又不見了。

再試試看吧。不然咧?繼續回到輾轉反側的狀態?

終於有一兩次可以從一數到十了。那稍微舒服一丁點的狀態,也彷彿多維持了幾秒鐘。我很清楚,全身還是在發燒。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神奇魔術。

再數息一會兒,繼續想辦法留神在呼吸上。身體的不舒服其實都還在,沒辦法騙人的。但注意力真的就轉移了,至少我已經不再是全神貫注在不舒服的感受上。

身體的痛苦是真實的,但後續發生的情緒連鎖反應,並不是必然的,並不是非得這樣不可的,並不是不能破除的。真的有可能不讓自己掉進去一而再、再而三重覆的制式反應:耽溺在不舒服的感受裡,強化不舒服的感受。

然後呢?然後不知道多久之後,就睡著了。(其實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啦,我大概還是有注意到身體愈來愈放鬆一點點的過程。)

隔天起來,感冒並未因此而消失無蹤(都說了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神奇魔術嘛)。白天乖乖吃了藥,效力不清楚,晚上再調整藥方,似乎比較對準了。不過再上床要準備睡覺,也還是又上演一次差不多的戲碼。只是這一晚我有充足的心理準備,沒有繼續歹戲拖棚,速速入睡休息去囉。

真正該問的問題

When you encounter a problem, most people think, “What should I do to fix it?” The real question is, “What am I doing to cause the problem?” Thinking about it this way allows you to discover the source of the problem, and that way you can eliminate the cause.

遇到問題時,大部分的人都會想說,「我應該要怎麼做,才能解決這個問題?」真正該問的問題是,「我做了什麼事,才導致這個問題?」這樣子來看事情,讓我們得以發現問題的來源,也讓我們可以消除產生問題的原因。

上面的話,出自 Alexander Technique 的一位老師 Betsy Polatin。例如,很多人常有肩頸、下背酸痛的困擾,多數人對於這種困擾的直覺反應是,「我應該做哪一種伸展的姿勢,來化解肩頸或者下背的不舒服?」,或者「哪裡會有好的按摩師父?」按摩完了,瑜珈課伸展完了,當下或者兩三天之內,會得到自我感覺良好的報償。再過兩三天,又打回原形,酸的部位還是酸,會痛的,繼續痛。

身體的使用如此,心靈、精神的狀態也一樣。不論是煩躁、憤怒、懊悔、憂傷、痛苦和壓力(或者高興、快樂),都有各自的成因(容不容易找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了,當然)。沒對原因下手,只想迅速解除症狀,恐怕就和酸痛找人按摩一樣,症狀去得快,回頭來找你的速度更快。

剛讀到 Betsy Polatin 的這段話時,我覺得,這完全就是佛教四聖諦 Four Noble Truths 嘛。先認清楚問題的根源,想辦法探索出造成壓力、痛苦的原因,練習努力去除造成壓力、痛苦的原因。

說得容易啦。

所以才要一再一再練習啊。


* 很多人「苦、集、滅、道」這四個字說得順口無比,真的要理解、練習,卻不知如何下手。試試看,有沒有辦法用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方式,把「苦、集、滅、道」的意思講一遍,而且講出來的內容,自己也不覺得只是老掉牙的宣傳文案。 * 光是苦諦,要理解清楚就不太容易了。大部分的人都以為,佛教講的就是「人生就是苦」、「生命、世界,時時刻刻、處處都是苦」,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大概也不用練習什麼了,反正都是苦嘛。那不然呢?

承受痛苦,消除業障?

剛開始我也以為,靜坐就是應該要雙盤,直接坐在地板上,一次一柱香,安安穩穩,思緒不再波動,然後進入某種奇妙的境界。

用說的比較容易。事實上,練習雙盤的一整段過程,還真是鞎辛。最先是不太懂「痛」這件事,慢慢感受到了,後來也逐漸懂了一點箇中滋味了。我的靜坐,也就從散盤,單腳盤,全程雙盤,到如今,嗯,初一十五雙盤坐個三五分鐘,其他日子,坐得舒服就好。

雙盤(padmasana,蓮花坐)很好。雙盤很複雜。雙盤很難。

雙盤坐很好,是因為這樣坐下來,脊柱容易拉直、延展,可能比較容易感受呼吸在體內的流動,也比較容易進入專注的意識狀態。

雙盤很複雜,是因為這個姿勢牽涉到髖關節、膝關節、踝關節的鬆緊、活動程度,大腿骨、小腿、腳、腳指頭的擺放方法,核心力量的支撐,以及身體其他部分和精神的放鬆能力。

雙盤很難,是因為現代人的日常生活裡,「坐在椅子上」佔絕大多數的時間(幾乎除了躺下來睡覺以外的時間,都是坐在某種椅子上,例如,馬桶),本來就已經不太適應如此劇烈的動作(是的,這是個很困難、很進階的動作),更因為姿勢的複雜性,必須得仔細覺察自己身體的狀態,像是今天適合到多深的位置,是否該調整某些部分等等考量,讓雙盤變得更是困難。

有一部分的老師,不論是教瑜珈體位法的老師,或是在各種共修道場教打坐、靜坐、禪坐、內觀的老師,常常會著重強調在雙盤的好處。但是在練習者遭遇困難、感受疼痛時,有一部分的老師,卻常常是以這種論調來回應練習者的疑問:

之所以會有疼痛,就是因為過去的業力所造成的。繼續坐下去,疼痛的感覺會慢慢過去,過去累積的業力,也就慢慢消除掉了。
這是一種很常見的論調,一般人也常常將這種論調當成是「佛教」的觀念,(最常聽到的詞,就是「業報」,如果要仔細講,「業」是印度教概念,「報」是漢文化的概念,不過這裡就不細論了。)有些時候,我們也會在自己或者週遭親友得重病、出意外、遇不幸時,以這種「過往惡業」的角度,來緩解當下的情緒。因此,痛就讓他痛吧,身心承受著痛苦,「業報」或者「業障」能消一點就算是賺一點吧。

在佛經的記載裡,至少在佛陀的看法裡,這種觀念,其實是屬於耆那教Jainism)的論點(也就是漢譯佛典裡常見到的「尼乾」、「裸形外道」、「宿作因論」等等)。

世尊告諸比丘:「諸尼乾等如是見、如是說,謂人所受皆因本作,若其故業因苦行滅,不造新者,則諸業盡,諸業盡已,則得苦盡,得苦盡已,則得苦邊。」(CBETA, T01, no.26
諸「尼乾」(耆那教徒)把前世、過去的業,當成今世、現在所面臨的狀態的唯一的原因,身心受苦,正是消滅業力的方法。等到這些業力消逝,痛苦才會過去。

這種論點有點麻煩。以雙盤來說,膝蓋會痛,可能是髖關節太緊,也可能是心情不夠放鬆,當然也可能是前世累積的「業障」所造成的。(誰又能說一定不是過往業力的影響呢?)

如果認為只有前世的業造成今世的果,那真的可能就只好承受這苦果囉。但如果可以接受還有其他原因,像是佛陀講的,「或從風起苦,眾生覺知。或從痰起、或從唌唾起、或等分起、或自害、或他害、或因節氣」(CBETA, T02, no. 99),仔細考察看看,說不定是可以更積極事先防範、準備,或者事後補救、修正。

像是在練習雙盤的過程中,horse stancelizard posefrog poseVirabhadrasana IIAnjaneyasana BaddhakonasanaEka Pada RajakapotasanaMarichyasana 等等(以及非常非常多的動作),都有助於建立該有的肌肉耐力與延展力。

很長一段練習時間之後,我才在自己身體上認識到,「條條道路通羅馬」的道理。要達到輕鬆停留在雙盤的位置,除了雙盤這個動作本身之外,真的還有好多好多方式。甚至於,也不只限於髖關節、膝關節、踝關節而已。

還記得我自己也曾經因為雙盤時間停留過久,導致右膝蓋外側的韌帶刺痛不已。(看吧,不夠努力練習,不對;太過努力練習,也不對。)後來乾脆讓自己繞條遠路,暫時不進入雙盤,不過仍然持續各種體位法的練習。經過一段時日,核心可能比較有一點點能耐,髖關節可能打開多一點點,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沒有必要規定自己今天非得雙盤靜坐十分鐘或者半小時一小時。時機到了,很好。時機還沒到,那就先不雙盤嘛。

腦子一轉彎,想法一改變,心態一調整,看到的結局,畫面就不一樣了。

佛陀也這麼說過,「世間真實,非為虛妄」。我覺得,至少對理解雙盤這個動作的生理條件來說,是很有指導意義的。

如果你想繼續保持「歷經身心痛苦才能消除業障」的想法也 OK,但請至少保護自己,尤其是關節組織,真的很痛,就下座吧。世界上真的有人坐到韌帶撕裂而受傷,拿自己的身體當賭注,大概也不見得是很有智慧的做法吧。

或者也可以採取另一種觀點,接受「世間真實」,一點一點,一天一天,慢慢打開髖關節,不躁進,不讓鼠蹊處、膝蓋內外側的韌帶承受過大的刺激與壓力。今天還不能,別著急,明天可以做到,也不用太開心。每一次的練習(包括靜坐)都仔細覺察自己身心的細緻感受。

還有,雙盤是不對稱動作,右腳先盤之後,記得解開來,也讓左腳有機會先盤。(如果你碰到的老師堅持雙盤只能右腳或左腳先盤,你可以選擇下課後請問老師如此堅持的理由以及依據,也可以選擇下課、回家後換另一邊坐,讓身體平衡回來一點。)

聽過一個小故事,某朋友參加禪七,雙盤坐,實在受不了那痛,小參時問老師到底該怎麼辦。老師當然說了,心情要放鬆,再放鬆。接著,這位老師緩緩揭開鋪在雙腿上的毯子,嗯,根本沒雙盤,就只是散盤坐著。接下來的幾天,這位朋友也就愈坐愈舒服,愈坐愈進入狀況囉。

現在我自己的情況是,時間夠,一次靜坐一小時左右,時間不夠,就坐個十分鐘也好。但不管時間長短,坐骨下總是墊著瑜珈磚(或者蒲團、或是折疊起來的毛巾,或者,乾脆直接坐在椅子上也可以是一種選擇啊),總之,讓髖骨高於膝蓋,讓身體自然感到輕鬆。

我自己是這麼相信的:脊柱能拉直延展開來,身體安穩,呼吸平緩,才是我們確實可以先掌握的。至於那些關於舊的「業障」的思考,也可以暫時就看成是靜坐過程一定時不時會出現的雜想、妄念,先擱在一旁吧。


* 請不要誤會,我完全沒有比較佛教、耆那教高下的意圖,一點也沒有(我還沒那種能耐)。事實上,在佛教和耆那教的發展過程中,倒有點像是一對難兄難弟,雙方經典裡的教主、兩位「大雄」(Mahavira)在弟子們的筆下,互相批評、數落對方的系統,甚至經典裡很多文章、字句也互相借來借去用,其實是一段很有意思的歷史發展過程。

** 另外,這一篇並不是我心中想像的 “asana hack”(「體位法攻略」),晚一些,下一次,一定努力生生看!(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