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療癒

這些為人類工作了一輩子的大象,又老,甚至又盲。
鋼琴家 Paul Barton 為他們彈琴。
仔細看,這些象,真的在聆聽。他們接受音樂的療癒。
這音樂,這畫面,這樣的行動,也可以療癒我們。
或許在不同的情境之下,我們也有能力,靜下來聆聽,療癒自己,以及其他有情眾生。

傾聽身體的需求


photo by Colin Mutchler

我們常常嘴吧會說要「接受完整的自己」。願意接受是一回事,如何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如何接受,第一步,是練習傾聽身體的需求。

逢年過節,親朋好友相聚,我們因為人情壓力,明明身體早就飽足了,卻還是勉強自己繼續吃。工作忙了一整天,明明身體累得要死,卻還是不肯放自己一馬,找有效的方法讓身體休息,而是繼續追劇、繼續看著手機上的社交軟體傳來無可聊賴的訊息。

像我頂著個大光頭,明明天涼風一吹就應該會冷,還是有不少時候,「忘了」、「沒注意到」在戶外行走竟然沒戴上帽子。當然好像有微微覺得頭皮涼颼颼的,但這些訊息,「有聽沒有到」(hear it, but not really listent to it)。簡單講,沒有真的在聽,沒有真的認真傾聽,沒有聽進去心裡頭,自然也就沒有採取任何該採取的行動。

真要認真傾聽,雖然不見得多困難,但總是得花點時間,花點工夫的。(任何一件有意思、值得做的事不也都是如此?)

例如在瑜珈課裡趕時間似的一直在「做動作」,這個動作擺好了,趕忙又進入下一個動作。老師給了一堆指令,我們急急忙忙跟上進度,忘了(或者來不及)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這是當老師的我要深切檢討的。也就是說,下次老師有意識不一直叨叨唸著的時候,請記得這段最重要的空檔時間是要用來傾聽自己身體的。)或者一不小心,就誤以為「把動作做到位」是最重要的事(話說回來,我還真的不太懂,「把動作做到位」到底是什麼意思)。

老師丟一個問題出來,「剛剛這個動作,你的身體覺得怎麼樣?」我們腦子一片空白,「啊就好累嘛」,「哪裡最累?哪裡最痠?哪裡不舒服?說不定還有什麼部位覺得還蠻舒服的?」我們還是覺得整個身體就是鐵板一塊,分不清楚這裡和那裡有什麼差別。這種時候,說不定是該暫停一下了。暫停下來,聽聽看自己的身體。

Anna Guest-Jelley 老師建議我們可以常常問自己以下幾個問題:

一,我的身體現在需要的是什麼?我的手邊有什麼資源可以滿足這樣的需求?

沒有人不煩,沒有人不累的,尤其是被日常工作、瑣事追著跑,氣都快喘不過來了,手機又響,老闆(或者老公、老婆、小孩)竟然還在背後聲聲催促。

試著對自己喊一聲「暫停」吧。給自己至少一分鐘好好呼吸的緩衝。身體的聲音會慢慢浮現出來的,別急。順便看看自己到底處在什麼樣的環境?有椅子可以坐嗎?有牆可以靠嗎?有水可以喝嗎?有空間可以伸伸腿或者走動走動嗎?

二,如果現在讓我自己接受更多的支持(support)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或者場景是在瑜珈教室:老師給了指令,要進嬰兒式休息一會兒。別只是就趴下來,花點時間看看是不是可能更輕鬆一點?如果頭下面墊個瑜珈磚(可以調成不同的高度),會不會更放鬆?如果臀部底下或者腳背底下墊張折疊起來的毯子,會不會更放鬆?如果胸口底下墊個抱枕,會不會更放鬆?

除了表面上常見的輔具之外,還有經常被忽視的,最重要的超強力輔具:地心引力,以及由地心引力所支撐的地板。不論是站姿、坐姿,反正我們總不可能整個人都騰空懸浮,一定有什麼身體部位是和地面接觸著,這些部位在支撐著身體,地板在支撐這些部位,地心引力在支撐地板。我們真的在瑜珈墊上感受過這些支撐的力量嗎?我們真的試著讓自己接受這些支持我們的力量嗎?

三,如果現在要對自己好一點,該怎麼做呢?

在心裡溫柔地告訴自己,不需要一直拼命撐,死命撐,不需要繃緊肩膀,不需要鎖緊眉心,不需要咬緊牙關。有些時候,與其「做好做滿」,說不定 less is more。以前習慣的做法,未必一定是現在對自己最好的。很多時侯,我們需要變動。

要有對自己好一點的念頭,也要勇於付諸行動。行動的過程可以有細緻的微調,需要的狀況下,也別排斥劇烈的改變。「該怎麼做」的答案,永遠是一邊做一邊調,慢慢摸索出來的。

在瑜珈課練習時,我們可以不時提醒自己這些「關鍵小問題」。在日常生活裡,這些「關鍵小問題」同樣有千斤頂般的神奇效力。下次如果又碰到在床上輾轉難以成眠時,可以試試看仔細傾聽自己的身體,四肢肌肉關節,胸口也好,肚子腸胃也好,說不定真的會聽見很奇妙的訊息哦。

The World IS Sound 世界就是聲音

以前我曾經以為,pratyahara 感官收攝,就是眼睛閉上,摀住耳朵之類的。

原來可以不這麼練的。原來並不是這麼回事。反方向練,睜開眼睛,張大耳朵。看似打開,看似向外,其實往內的路才正開始,收攝也才產生積極的意義。

什麼是耳朵張大?就像鋼琴家顧爾德故意跑到菜市場也似的喧囂餐廳裡,坐在其中,聽所有人的聲音。他的聽力好,像是全面啟動的雷達,每一桌的耳語都收進來似的。就像是屠格涅夫說的,「光是聽到林中樹葉的聲音就知道季節了。」

這練習真的很輕鬆,很簡單。隨時隨地,飯前飯後,不用先舖墊子,不怕吵(事實上,吵更好)。一天幾次都好,停下一切手邊的事,聽。就只是聽,專心聽。不論你在什麼地方,什麼樣的環境,停下來,張大耳朵,四面八方什麼聲音都聽。讓自己就像是個剛剛抵達陌生國度的旅客,什麼都覺得好奇,什麼都真心覺得有趣。試試看,聽著週遭一切的聲音,讓自己感受到這所有聲音都是專門為你演奏的音樂。找出其中訊號最清楚、最強烈的聲音。再找找看接下來還能發現現什麼,然後,說不定還有什麼漏掉的。再仔細聽,看看能不能聽見更細微一點的聲音,直到聽見自己平靜的呼吸聲,直到只聽見自己平靜的呼吸聲,彷彿裡面和外面有什麼在微微共鳴著。

沒有環境是沒有聲音的。各種層次的聲音。在大街上,在火車站,在草原,在森林。

現代都市生活裡,各色聲音無一瞬間停歇。

「火災時的鐘聲。巡夜人的木柝聲。巡夜人報告火災現場的鼓聲及喊聲。賣豆腐的喇叭聲。修理煙管的笛聲。街頭賣藥的木箱扣環聲。賣風鈴的風鈴聲。換木屐齒的鼓聲。誦經的鉦聲。賣麥芽糖的鼓聲。消防車的鐘聲。舞獅的鼓聲。耍猴的鼓聲。法會的鼓聲。賣蜆仔。賣納豆。賣辣椒。賣金魚。賣竹竿。賣菜苗。晚上賣麵條。賣黑輪。烤地瓜。磨刀和鏡子。修理鍋子。賣花。賣魚。賣沙丁魚。賣煮豆。賣蟲。賣水蠆。風箏弓的聲音。羽毛毽子的聲音。拍球歌。童謠。」

這些業已消逝的聲音,殘留在黑澤明的記憶裡,是「少年時代回憶中不可或缺的聲音」,「和今天聽到的截然不同」。

我們還記得多少聲音?我們還能聽見多少聲音?

致力於紀錄自然聲音的 Gordon Hempton 有句名言:「寂靜是瀕危物種。」(Silence is an endangered species.)在他的理解,真正的安靜,並不是沒有一絲聲音,而是噪音不見了;安靜就是處在當下。(He defines real quiet as presence — not an absence of sound, but an absence of noise.)

怎麼聽呢?從一個體位法練習者的角度來看,該怎麼聽?該聽什麼呢?

舉個例子來說。我們來試試看 Paschimottanasana(西方 [背部] 伸展;坐姿前彎)。如果我們後腿筋很緊繃,後背的肌群不常伸展,冒然併攏雙腳、伸直了腿、猛力進入這個體位法,只會造成後腿、下背強烈不舒服。這訊號可能非常強烈,正像刺耳的噪音一樣,我們通常第一時間就聽到了。當然也有人在聽到之後選擇置之不理。不論芝蘭之室或者鮑魚之肆,久了就彈性疲乏,聞不到,算了,就當不存在吧。

但是如果我們稍微打開雙腳、彎曲膝蓋,順著緩緩吐氣的過程,讓身體慢慢適應進入前彎的狀態。剛剛刺耳的噪音似乎慢慢就褪去,底下一層原先被掩蓋著的什麼,慢慢地浮上水面。我們可以聽到整片背部,或者上背部,鬆了一口氣的舒爽嘆息(可能非常非常小聲,請專心,專心傾聽),我們還可能聽到頸椎往上到後腦勺、頭皮微微繃開來的感覺(同樣也是細微至極的聲響),甚至大腿後側、膝窩、小腿肚,一路往下到腳趾尖,也都慢慢出現像靜電磨擦般的微妙觸感。

聲音在哪裡?真的處在當下,聲音就出來了。專心,專心傾聽,給自己多一點時間,再細微的聲響,也都可能聽得見。

Jiddu Krishnamurti 的教學裡最重要的一招:專心,pay FULL attention。這招聽起來容易,練起來困難。能練到不再意識到自己正在練卻又繼續維持住 pay full attention 的狀態,我們就和最細微、最內在、最深沈的聲音融合為一了。輕鬆安住自然呈現。

不用再繼續在意自己的耳朵張得多大,我們整個人都在聽了。或者就像《莊子》教的法門:「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