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字系列] 念念不忘的確很「正」,但請先記得你的「念」再說

「正念」,或者英譯的 Mindfulness,這個字在一二十年愈來愈常見。不論明不明白這個字是什麼意思,每個人也都可以朗朗上口這個「流行用語」。

很多瑜伽老師也愛用「正念」或者 Mindfulness 這個字,最常見到的解釋,就是把「正念」或者 Mindfulness 直接當成「專注」、「專注當下」。

可是如果就是「專注於當下」,那就說「專注於當下」不就清楚明白了嗎?為什麼還得使用這個不那麼讓人理解的術語呢?甚至於,在這個術語前,還要加上有點怪怪的動作,變成「提起正念」、甚至「發正念」這樣的用語?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通常,英譯裡的 mindfulness 是從巴利文的 sati 來的(也就是梵文裡的 smṛti)(這主要是十九世紀的英國巴利文學者 Thomas Rhys Davids 所開創的譯法)。而這一二十年,我們也愈來愈習慣(而不覺察)把這個譯成英文的字 Mindfulness 用中文的「正念」一詞來表達。

簡單一句話,如果 sati / smṛti 是「正念」的話,那「八聖道」或「八正道」(ariyo aṭṭhaṅgiko maggo / āryāṣṭāṅgamārga)裡的「正念」 sammā-sati(正確的「念」,sammā 的意思是「正確的」)豈不是要稱為「正正念」了?

那「念」(sati / smṛti)到底是什麼意思?


「記得要做的事」並且實際去做,才是重點啊。

巴利文的 sati 和梵文的 smṛti,原來都是「記憶」、「憶念」的意思。在靜坐練習的過程裡,運用「念」(sati)這一項心理機制、心理活動,來幫助自己;換句話說,「記得自己要做的事」以安般念(ānāpānasati)的練習來說,就是要「記得把呼吸這件事放在心上」,每次吸氣每次吐氣的過程,都清楚記得自己在觀察、體驗吸氣與吐氣。

從這裡可以看出來,這件事,和是不是雙盤坐,和是不是挺直腰,一點關係也沒有。甚至也還沒有什麼正確不正確、對或錯的價值判斷在裡面。先「記得把呼吸這件事放在心上」,練習安靜一段時間下來,我們就可能繼續發展下去。

直接用佛陀的話來講吧。

何等為念根?謂:四念處。(雜阿含658經)

念根 satindriya(念 sati 的功能、作用)是指什麼咧?照佛陀他本人最扼要的回答,就是身、受、心、法這四念處的練習。

同樣是佛陀的話,比較清楚一點的版本:

比丘們!什麼是念根?比丘們!這裡,聖弟子是有念者,具備最高的念與聰敏,是很久以前做過的、很久以前說過的記憶者與回憶者。
他住於在身上觀察身,熱心、正知、有念,能調伏對於世間的貪與憂;在受上……(中略)在心上……(中略)住於在法上觀察法,熱心、正知、有念,能調伏對於世間的貪與憂。比丘們!這被稱為念根。相應部48相應10經

這當然不會是世界上對於「念」的練習唯一權威、正確的解釋,但大概有一定程度的參考價值吧,我猜想。

下次碰到有人教我們要「提起正念」或者「發正念」的時候,不妨問一聲,應該要怎麼樣「提起」或者「發」正念呢?

延伸閱讀:
正念到底是要幹嘛用的?
不是要照單全收

[關鍵字系列] 不要輕易為自己定型:anattā 是一種操作型定義、行動指南

關於「定型」,之前讀到一段有趣的故事,作家史蒂芬.金這樣說:

我有天在超市,一位老太太從轉角過來。她看起來就是個腦子想什麼就說什麼的人。她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恐怖作家。我沒看你寫的書,但我尊重你有寫恐怖故事的權利。只是呢,我喜歡比較真實的東西,像是那個電影,《刺激一九九五》。」
我說:「那是我寫的。」她說:「不是,才不是你寫的。」然後她就走掉了。

很多時候,我們都像那個超市裡的老太太一樣,對自己腦子裡建構出來的世界,都想要堅定捍衛到底。更悲慘的是,我們對自己的認識,也常常被鎖死在天知道怎麼建構出來的世界裡,就這麼定型了,沒有轉圜的空間。

有的人以為,「我早上一定爬不起來啦」,「我沒辦法練頭倒立啦」,「我只喜歡喝冰水啦」,「我就是討厭綠色的衣服」,「處女座的人不是都很 OOXX 嗎?」

這些認識,有些是週圍親朋好友說過的話,聽到之後我們就緊緊抓住不放;也有些是我們自己體驗過而不知不覺養成的習慣。我們拿著這些「認識」當成行為準則,裡面說什麼我們就照做,裡面沒說的或者否定的我們就不做。我們認為,「是啊,我就是這樣的人嘛。」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認為我就是「沒興趣、沒力氣運動的人」,但後來卻變成「練 ashtanga 的人」,然後又變成「練米克斯瑜珈的人」、「練米克斯的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認為,「腦子裡的想法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現在也慢慢轉變成一直在摸索身體、心裡互動的樂趣與奧祕(甚至就靠這在吃飯啊)。

還好我們會變,還好我們可以變,還好我們還願意變。

再來看一段故事好了。

有一次,世尊一行人來到跋祇國首府毘舍離城,剛好那時候耆那教尼揵子的火種居士薩遮迦也來到此地巡迴演講開拓市場。據說這位世間公認德行超高,而且辯才無礙的超級演說家曾說過,「如果一根柱子能講話的話,和我辨論也會讓它全身發抖、腋下出汗啊!」

某天清早,火種居士薩遮迦遇到進城來乞食的世尊學生阿說示,聽說平常世尊都教學生「受想行識等等都是無我、無常、苦、空、非我」。薩遮迦一聽就覺得這實在太荒謬了,他得去和世尊辯論辯論,以正視聽。一票人就到世尊落腳的大林精舍,一路上當然引發眾人注意,一時之間,當地媒體、小吃攤、閒雜人等都趕來看熱鬧了。

雙方主將互相行禮之後,辯論賽就開始囉。薩遮迦說:「喬達摩先生!任何種子、植物都要依靠土地才能成長,人也一樣,要以色、受、想、行、識為『真我』(attā me)才能生起善惡。而且哦,不只我這麼說,大家也都這麼說的啊。」

世尊很不喜歡打辯論比賽時還扯什麼「大家也都這麼說」這種鬼話,他馬上嗆聲回去,「火種居士,大眾與你何干?說自己的論點就是了嘛。」薩遮迦只好重申「色受想行識都是真我」的論點。於是,世尊發動反擊了:「火種居士,一個國王,像是波斯匿王,在自己的領土上,該殺什麼就殺什麼人,要沒收誰的財產就沒收誰的財產。你說,色受想行識都是『真我』,那你要不要示範一下,對你的色受想行識隨便執行個什麼命令給我們開開眼界啊?」

(的確,光一個色身就不可能會乖乖聽話了。想想看,誰有可能叫自己的心臟放假個三五天不運作,誰有辦法真的像國人主宰自己領土上的一切那種方式,來掌握自己一切的細胞、想法、情緒、意識、以及行為?)

薩遮迦腦子轉了轉,知道自己糗了,一時不知該怎麼回話。世尊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還趁勝追擊,再補一槍:「火種居士兄,現在可不是保持沈默的時候啊,我們不是在打辯論賽嗎?我問你問題,你一直不答,不好哦!」

這時有個飄浮在半空中的警衛先生,金剛力士,晃一晃手中烤得紅紅發亮的金剛杵說,「哪個人被問三次還是故意不答題的話,小心我就直接敲破他的頭,一次破成七片。」

薩遮迦看了場面,知道要害怕了,「求世尊為庇護,求世尊為歸依」,明知道回答之後就等於宣告自己辯論賽輸了,但形勢比人強,場子是人家的、警衛是人家的,寫會議記錄也是人家的人,也只能照樣世尊的問題乖乖回答下去。

世尊說,「火種居士,所以剛剛我們一路聊下來,你也同意了,色受想行識,都是無常,都是苦的,對不對啊?」薩遮迦當然點頭如搗蒜,什麼都「是啊是啊」。

這時候,世尊又再進一步問:「那麼,這些無常的、苦的現象,真的適合看成『這是我的,我是這個,這是我的真我』(etaṃ mama, esohamasmi, eso me attā)嗎?」薩遮迦頭一低,想著自己之前氣焰那麼高張,但現在,唉,大勢已去,世尊這話還真的有點道理啊。

差不多已經贏得比賽的世尊,不忘記再修理修理薩遮迦:「火種居士,聽說你以前常常在外頭放話,『如果一根柱子能講話的話,和我辨論也會讓它全身發抖、腋下出汗啊』,有這種事嗎?」,世尊頓了頓,繼續說說,「真不好意思啊,我身上一滴汗也沒有」

照後來輾轉流傳下來的會議記錄上的說法,「這樣,世尊在那群眾前敞開金色的身體。當這麼說時,薩遮迦變得沈默、羞愧、垂肩、低頭、鬱悶、無言以對而坐。」

好了 ,故事暫告一段落。這個故事的重點是,除了我們以前常常看到的三法印裡的「諸法無我」(sabbe dhammā anattā)裡的「無我」這種解釋之外,另外有一種更積極的看法:這些無常的、苦的現象,真的沒必要、不適合,拿來當成自我認同,真的不適合一直認為這些現象是 “This is mine, this I am, this is my self”(菩提比丘的英譯)。

說實在話,anattā 實在是幾千年下來的超級大題目。印度教光譜裡這端和那端,佛教裡不同派系的理解重要各有不同。我是什麼、有沒有我,我之外,無我或者非我 (non-self or not-self)確切的哲學意涵所指為何,一直是爭論不休的大哉問。我只是嘗試從上面這個佛經故事提出一種很簡單,但可以實際應用的解讀:

anattā 除了一般最常見的「無我」的解釋外,也可以是一種鼓勵自己的操作型定義、一種行動指南,「非我」:這些無常的、苦的現象,不適合、不必要看成「這是我的,我是這個,這就是我的真我」。

放下不適合、不需要硬抓在手上,強迫自己對號入座的想法吧。放下來,整個人會很輕鬆,會更自由。問題不是我是誰,問題是我在做什麼,我能如何改變行動。

當然一定也有很正經、嚴肅的「佛教徒」,覺得我講起佛經故事的語氣不三不四。如果這樣想的話,我的建議是,回到阿含或者尼柯耶文本本身,去讀一讀,就像是練習放掉前面講的不必要的自我認同,放下本來以為「一定得這麼解釋才對」的堅持,自己一邊讀一邊思考,「所以,我可以拿這些故事、這些談話來幫助自己、改變自己、讓自己減少壓力、讓自己(長遠來看)更輕鬆、更舒適嗎?」。

或者,下次來聽 KT 老師瞎扯佛經故事吧。 XD

「外道」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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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看到佛教史學者江燦騰在臉書上寫的一小段話

台灣佛教徒與其他地區的佛教徒一樣,深信佛教信仰是正道的宗教信仰,不是佛教信仰的信仰,就是外道信仰.至於一貫道信仰的外貌與內涵,用了很多佛教信仰的元素,所以被稱為附佛外道。
但在佛教發源地的印度本土,正統派的主流哲學,是吠檀多的六派哲學,非正統派的外道,就是佛教,耆那教,順世論。

這段算是基本常識的陳述,對很多自認為是佛教徒的人而言,說不定可能是晴天霹靂的話語。教徒總習慣認為自己的信仰是「最正確」,「最偉大」,甚至「唯一」值得相信的。

在練瑜珈的世界裡也一樣。不少人認為自己練的這一派是「最正統」、「最厲害」的門派,常常鸚鵡學舌地訴說「哈達瑜珈歷史五千年」(卻連「哈達」Hatha 到底是什麼也全然不理解,或者最多也就是聽別人拆字也似的解釋:ha 是日,tha 是月,我常常會笑說,照這樣組合起來就是個「明」字,顯然是瑣羅亞斯德拜火教遺緒的明教神功吧),或者動不動就要引用 Patanjali 的《瑜珈經》裡的一兩句話(其實手邊的二手翻譯本大概也就是翻個幾頁就看不下去了,真的,《瑜珈經》實在不好讀啊)。

我們習慣別人餵食。人家遞過來的東西,嘴吧張開就吞下肚子。沒先搞清楚,也沒仔細咀嚼,反正先吞下去再說。吞下去之後,就產生奇怪的自我認同了。

別人的教派不正統,別人的老師是「外道」老師,再進一步,別人的教就是邪教了。殊不知換個角度看,我們自己正是別人眼中的「邪教信徒」。

自己信仰的創教始祖明明是個全世界蓋章認定的魯蛇,卻又硬掰成成功者的典範,拿著號稱教主的話語來欺負其他魯蛇。自己信仰的創教始祖明明就鼓勵棄絕世俗的價值,卻又一手傳教一手收錢。

說不定這些教主們也不會太想加入後來的這些宗教吧。

哪個教派都一樣,尤其是體制化的宗教(或稱 organized religion),就和社會上其他制度、組織一樣,都離不開權力、利益的分配。那些得權者、想得權者為了自己的權力,什麼樣的口號說不出口呢?

何苦跟著人家搖旗吶喊?

我想起一位老師的諄諄呼籲

We must not seek out or surrender to government control (licensing) over our precious and unique field. This would be a betrayal of our students, who have sought us out precisely because we are outside the mainstream. After all, Yoga is ultimately about freedom. How can we represent that freedom if we allow ourselves to be co-opted by an oppressive system?

講白了,瑜珈從來不在什麼主流裡。(換句話說,你的主流裡看到的,說不定只是眼睛業障重的效果罷了。)瑜珈最重要的價值,就在於自由,對自由的追尋。如果我們允許自己去和壓迫他人的體制(系統)合作的話,那我們還有臉說自由這種字眼嗎?

不在主流裡隨波逐流(也不肖想著政府補助案或者企業贊助),口袋入帳的數字自然少了點,有人以為這是魯蛇不長志氣的消極思考方式,有人以為,是啊,不必被錢綁得死死的。

我想起 Tirumalai Krishnamacharya 後來在自家教課的情況,幾個大弟子們早就聞名全世界了,他自己的教室裡小貓兩三隻,教這本經那本經。他是大家以為的瑜珈大宗師(也沒幾個人知道或者在乎他是某個印度教教派近乎教宗級的人物),猜猜看他以為的外道在哪裡?

一年前我成立了這個教室,有意識的避開「瑜珈」這樣的名號。背後的思考,其實正是因為在 modern postural yoga 早已成為全世界瑜珈主流的時代,拿掉瑜珈的招牌,框框,說不定,我們有機會更趨近於瑜珈一點。

站在單兵練習者的角度來看,其實世界更是自由、寬廣。誰管他這個動作算不算「瑜珈動作」,稱不稱得上是 yoga asana(或者這個動作有沒有被取個梵文的名字),誰在乎這個動作這樣做不符合某一門派的規矩。練習者找的是自己身體裡的感受,自己腦子裡的思維模式,自己自覺或者不夠自覺的身心習慣。該破的就破,該守的就守。

外道?就留給那些擁抱正統的信徒吧。

是想像的,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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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剛開始,我請同學躺在墊子上,先是彎一邊膝蓋抱進胸口,接著抱大腿後側,慢慢往天花板伸展大腿、小腿、腳後跟,然後將腿往外側打開(supta padangusthasana,用瑜珈繩套在腳上,不用直接抓腳趾)。一會兒之後,單側的伸展結束,平躺回墊子,我問同學,「有沒有覺得一條腿變得比較長?」

只見同學們一個一個都變得更專心的樣子,或者輕輕擺動兩條腿,在探索自己身體的變化。(話說這狀態真棒啊!)

有的同學感受很清楚,有的可能還模模糊糊、不太確切。

「老師,我的右腿感覺好像變長了一點。這是真的,還是想像的?」

「這是想像的,所以是真的。」我之所以如此回答,是因為通常多數人都以為,有一些事情,如果能經過儀器觀察、測量、紀錄,大概就是「真的」,而如果只是「自己感覺到而已」,可能就不是「真的」,甚至說不定就是「想像」的。

在瑜珈課、肢體與知覺開發課、靜坐課,我都常常會鼓勵同學,放鬆平躺(或者坐著、站著),專心「想像」自己在做某些動作(但是能不用力的肌肉就盡量都不用力),同時仔細觀察在「想像」的過程中,肌肉的微幅牽扯,以及整個身體狀態的細微改變。

有些時候,當我們能控制住平常習慣用力的肌肉不再用力,但又想像著自己在做某些簡單動作(像是抬頭、舉手、抬腿、站起身、坐下來),可能會因為放鬆了表層肌肉的緣故,說不定也能讓深層肌肉有機會釋放長期累積的壓力。

在 Yoga Nidra 的練習裡,這也是一種常見的技巧。肢體放鬆,只用腦子想像著某些動作的進行,例如說,順著呼吸的節奏,慢慢在心裡演練幾次拜日式。大腦的「運動皮質區」(motor cortex)「體覺皮質區」(somatosensory cortex)等區塊也都會有相對的反應。

這可以是另一種練習的方式。

站在瑜珈墊上,山式,放鬆深呼吸。先想像看看自己覺得熟練的動作,串連的拜日式,或者更簡單一點的三角式、側三角式、戰士一、戰士二都好,清楚想像動作進入的過程,動作停留的狀態,離開動作之後的反應,之後再配合肢體一起跟著動作,最後動作結束,再回到山式,安安靜靜呼吸,觀察身心整體的感受。

或許這也可以當成是《法句經》(Dhammapada)第一偈的操作練習:

manopubbaṅgamā dhammā manoseṭṭhā manomayā
All experience is preceded by mind, led by mind, made by mind. translated by Gil Fronsdal
諸法意先導,意主意造作。 了參法師中譯

不是道德批判,是技巧練習!

你一定也聽過「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是諸佛教」這句名言。

小時候聽到這句,心裡的直覺反應是,「真是有夠無趣,有夠老掉牙的說教啊」。的確,如果去除脈絡,望文生義,這句話還真是沒有吸引力。

我常常在教室裡和同學玩一種遊戲:我捧起同學的手臂,然後請同學盡可能放掉一切力氣,由我來支撐,由我來移動。絕大多數的同學儘管了解,主觀上也願意配合,但就是沒辦法真的「放掉一切力氣」。

為什麼沒辦法放掉?

因為舊的習慣,舊的認知,舊的使用身體的方式還緊抓著控制台,緊握著麥克風,高高在上,下著指導棋。

亞歷山大技巧(Alexander Technique)的練習裡,最重要的一組觀念 / 技巧,就是抑制(inhibition)/ 導向(direction)。抑制不應該做的,不需要做的;導向應該做的,需要做的。

在什麼層次上練習?

腦子。

先真的安靜下來,想清楚。想清楚再說。想清楚再動。

站立的山式(tadasana)也好,半躺下來也好(semi-supine),或者坐在金剛座(vajrasana)、蓮花座(padmasana),或者就一張椅子也好。

先真的安靜下來,感覺自己整個人的狀態。

發想一個念頭實驗看看,不管是想著從站姿坐下,或者從坐姿站起來,或者輕輕轉頭、轉身,或者舉起一隻手臂。觀察看看一個念頭帶來多少緊張,帶來多少不必要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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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source: AUTRE

亞歷山大(F.M. Alexander)說,

面對刺激時,要先抑制特定的習慣性反應,但唯有當人們真心想要找出自己的問題時,才能察覺到我所說的習慣性反應。

我們察覺到了嗎?

「察覺到了」就是關鍵的第一步。接下來就有機會選擇抑制,選擇新的導向;選擇不依照過去的習慣,選擇創造新的習慣。

願意再試一次嗎?就站在山式吧。先靜一下,感受自己的身體、呼吸、情緒、精神狀態。在安靜的狀態下,想想看,如果要舉起手臂往上,有哪些連鎖反應就瞬間啟動了。暫停一會兒,重新想想看。再暫停一會兒,再重新想想看。多練習幾次之後,清楚想著,要輕輕鬆鬆舉起手往上。觀察看看自己的狀態。

(我們可能以這種方式、以這種態度來練習瑜珈體位法嗎?我們有力能維持練習過程中一直保有這樣的品質嗎?)

回過頭來再看看「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是諸佛教」這句話。巴利文 Dhammapada(《法句經》)的原文是這麼說的:

Sabbapāpassa akaraṇaṁ, kusalassa upasampadā,
sacittapariyodapanaṁ, etaṁ Buddhāna sāsanaṁ. (Dhp.183)

To avoid all evil, to cultivate good, and to cleanse his mind — this is the teaching of the Buddhas. English translated by Ācharya Buddharakkhita

The non-doing of any evil, the performance of what’s skillful, the cleansing of one’s own mind: this is the teaching of the Awakened. English translated by Thanissaro Bhikkhu

一切惡莫作,一切善應行,自調淨其意,是則諸佛教。中譯:葉均(了參法師),參見「巴漢對照法句經」

(這裡頭有個關鍵字 kusala,依《パーリ语辞典》的解釋,「kusala:[Sk.kuśala] 善的,善業; (靈)巧的,善巧.-ttika善三法.-pakkhika 善友.-bhāgiya 善分.-mūla 善根.-rāsi 善眾,善聚」。)

從腦子、心緒的層次(sa-citta / 自己的,心)開始,把不應該做的、不需要的壓力、緊張割捨掉,導向應該做的、需要做的、善巧的,也就是,不再產生新的壓力、緊張、痛苦的行動。

這並不是什麼善惡、好人壞人、好事壞事的道德批判。

如果想要維持長期快樂的身心狀態,如果想要遠離壓力、緊張、痛苦,要練的是技巧。從自己的心、自己的腦子出發,重新使用自己。

像學習彈鋼琴、學習木工、學習打球一樣,要一再反覆練習。練得不順,分析看看哪裡有問題,調整、實驗,再繼續重新練習。重要的是你的行動(記得,行動源自於念頭),無關乎你是什麼人,無關乎你是好人或者壞人,無關乎你性情好或者脾氣差。

分心一百次,就回來一百次。分心一萬次,就回來一萬次。

這是技巧訓練。這是技巧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