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腦子裡的吹笛人

有次上課中,同學的情緒上來,我隨口分享一句「咒語」給她,「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我說這是某個厲害的禪師講過的話,但我腦子裡真的想不起來是哪位。回家一查,喔,是超級大禪師佛陀他本人在《四十二章經》裡的開示。

有個朋友用這一招戒菸成功。他在菸癮發作的時候,練習讓自己知道,「菸癮是騙人的,我根本沒那麼想抽菸」,反覆操作幾次下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其實也沒那麼真的想抽嘛。沒多久就輕輕鬆鬆成為一個不抽菸的人。

明明沒那麼餓,但就是嘴饞想吃宵夜,吃完又得面對自己的罪惡感?試試看,停個半分鐘,靜靜唸幾次這句咒語,很可能會幫助我們釐清自己到底是頭腦覺得餓、還是身體真的需要營養與熱量?

「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這句「咒語」對我來說是一根相當有效的浮木。每當憤怒或者強烈的情緒來襲,還來得及察覺時,這根浮木會讓我有足夠的緩衝時間、空間。我輕聲(或者很用力)在心裡告訴自己,「別傻了,不是你頭腦生出這個念頭我就得乖乖聽話,乖乖跟著你走」,「別傻了,我己經被騙了一百次一萬次,這次我才不再上當了呢」。

有幾次真的張嘴出聲講出這些話來,自己聽了都好笑。真的可笑。笑著笑著,前一秒鐘貌似強烈無比、勢無可擋的情緒也就不知不覺下場退散去了。

碰到要打掃、要倒垃圾、要去做那些我總是以為我不喜歡、我想逃避、我不想面對但又不得不面對的事,我會祭出這句咒語來,讓自己知道,「沒有,我才沒有那麼不喜歡做這件事,那只是頭腦在騙我」,「才不是呢,我只是被頭腦誤導,才以為我很厭惡這件事」。接著就讓身體和精神都投注在正在做的事情上,不抱著怨嘆的心情去做該做的事。專心做著做著,就真的釋懷了。

活著真的好累。因為我們總是讓頭腦裡各種技倆牽著鼻子走。他才起個頭,我們就匆匆忙忙、迫不及待要跟著跑。彷彿我們都像是童話故事裡的小朋友一樣,一聽到到吹笛人的笛聲,什麼都不記得,只知道要跟著笛聲走,到哪裡也不在乎。

「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慎勿與色會,色會即禍生。得阿羅漢已,乃可信汝意。」我們都還沒修到阿羅漢的程度,每天都還在自家生產的水深火熱煩惱地獄裡打轉。千萬提醒自己,別看到外在的形相就想抓緊不放(「慎勿與色會」),別跟著頭腦裡的笛聲走。那些是騙人的。信以為真,麻煩上身(「色會即禍生」),到時候被吹笛人帶到什麼地方賣掉都不知道喔!

對了,你是不是也觀察到,這一陣子身體越來越僵硬,明明每次來上完一堂課回家就覺得通體舒暢釋放,但還是會因為今天天氣太熱今天天氣太冷外面下雨還是想要回家癱在沙發上追劇,就是懶得來教室上課。別再遲疑,「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來上課就對了!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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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信機器不如無機器

沒想到我會遇上機器的逆襲。

故事簡單說。去年年底從阿里山重感冒回來,沒多久又二度感冒,雖然都確認過不是武漢肺炎,但的確嚴重,那陣子體重急速下降了三五公斤,好幾位朋友看到都在問怎麼又瘦那麼多。

接下來復原的日子,我就努力吃,該吃的吃,不需要吃的宵夜也盡情吃,中午喝杯咖啡也常常特意多買一塊蛋糕配著吃。

體重慢慢回來一點點,但一運動,或者某一兩餐只吃正常份量,體重就又下滑。我有點擔心身體是否因為感冒的後遺症,讓消化吸收的功能受損。試著吃了中藥來調理一陣子,還是沒有改善。

這半年來每逢捐血日,我總是得一大早就多塞點東西進肚子,午餐後還再多喝一罐高蛋白巧克力牛奶、再加一大塊麵包,深怕在捐血中心量體重會不夠份量,只能捐個兩百五十CC。

這次想換捐血小板,非得要六十公斤不可。早上在家裡量,還是不夠一大截,我又用了一樣的招式:一大早就多吃多喝,中午再接著吃更多喝更多。到捐血中心一量,天啊,和早上量的數字竟然差了將近七公斤。兩餐增加七公斤,不可能的事吧?

最可疑的就是家裡的老舊體重計。火速上網買新機器,隔兩天貨到。新舊兩台體重計並排放,量完的結果竟然差了六公斤。謎底揭曉,舊的體重計真的得淘汰了。(我問了代理商,十多年的老機器早就沒零件可維修。)

我推想,大概就是這半年,舊的體重計慢慢失去準頭,距離他應該報告的事實愈來愈遠,講出來的話愈來愈離譜。雖然心裡偶爾懷疑,以前同樣的飲食、同樣的運動量,通常應該會有什麼樣的效果。但卻還是相信機器。只是不明白這半年自己的體感竟會變得如此不可靠,以為這會不會就是新陳代謝率快速下降、急劇老化?

回想起在課堂上,常常看到同學帶著 Apple Watch 之類的智慧型手錶。有幾次我瞄到與我觀察到的同學身體反應差距非常大的心率數字。終於忍不住問同學,想知道她們當下的體感。同學一臉茫然回答,「沒有啊,我一點也不喘啊」(同學,你的手錶說你的心跳已經110了呢)。有位經驗豐富的同學還解釋說,「這些手錶的心率就是參考看看啦。」

盡信書不如無書。盡信機器不如無機器。這年頭活著很累,除了書和機器之外,還有更多不應該盡信的:網路上的「研究報告」說的、網友說的、AI 機器人說的、傳統媒體說的。

有些時候甚至連自己頭腦裡說的也不見得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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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不掉的殼?

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就認定知識、思考、邏輯是世界最高的準則,理智的位階當然遠遠高於情感,頭腦當然遠遠高於心。我讓頭腦理智和身體的感受之間隔著一層穿不透的殼,一邊一國,明明應該是一體,但卻彷彿老死不相往來。我的理智好像知道這件事卻不在乎,但身體一直還不知道似的。

體育課或是和同學們一起打球,這種事怎麼也難以接受。又是團體共處,又是肢體運動,能逃就逃,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反正想辦法找各種藉口:因為我要讀書。

果然還真的讀了幾本書。讀著讀著,裹著頭腦的那層殼彷彿愈來愈硬。外面的人攻不進來,「我」也出不去。有殼很安全,反正頭腦在殼的裡面,關起來想事情,關起來思考,萬事具足矣。

身體似乎也連帶受困而動彈不得。不過卻好像總是有「反正就這樣也沒關係啦」的阿 Q 式精神勝利法。

說不定有的人真的一輩子就都這樣困在、躲在自己的頭腦裡,安全,自在,享受,低聲哀鳴,怨嘆。

練瑜伽是個契機。我終於得面對自己的身體了,生活在一起三十多年的老朋友,彼此陌生得很。我和他不熟,他也不太搭理我。

We’re one, but we’re not the same.

很不容易呢,一開始。好像年紀很大,但卻沒談過戀愛的人,故事書小說電影看過是看過,真的要開口搭訕,該說什麼話才好呢?眼睛該直視對方嗎?會不會才一看就把人家嚇跑了?

我試探地伸出手臂,怯生生的,怕嚇到別人,也怕嚇到自己。

明明應該是自己的身體,卻只是陌生,尷尬。可以嗎?我真的可以這樣動嗎?會不會傷到哪裡?會不會想動卻根本動不了?手腳真的能聽話嗎?

抬起頭,彎下身,往右轉,向左扭。好像很單純,很容易吧?如果只是用頭腦計算理解的話,應該真的很容易才對。

一次一次試探,邊試探邊心理建設,如果對方不想搭理的話,我也別那麼在意就是了。別放在心上。臉皮厚一點,下次再試看看就是。

是啊,我假裝一點也不在意。教室裡有其他同學,年紀更長的,年紀更輕的,女生,大部分都是女生,偶爾也有一兩個男生。女生比較柔軟好像理所當然(什麼偏見!),但她們每個怎麼看體能也都比我更強一大截。男生,奇怪了,男生也比我更能轉動自己的軀體。

不能看,不能看別人,不能那麼在意。

我的對象在這裡。我最重要的對象在這裡。別人的故事是別人的,我要讀我要寫我自己的故事。我的對象在這裡,在不明所以卻能奇妙開闔的胸廓,在漸漸可以彼此糾結纏繞的四肢,在天知道究竟如何發生的扭轉與釋放。

一次一次前彎,頭放下,再低一點,再低一點,低到乾脆放在地上頂著倒立,或者讓兩條腿就掛在自己脖子上,頭上。兩條腿很重,掛在脖子上才知道真的好重好重。掛就掛吧。

頭下腳上觀看世界。閉上眼,或者勇敢睜大眼看。看久了竟然也就慢慢習慣。

習慣自己也能張開嘴唱歌給自己聽,習慣自己偶爾看著電影竟然會流下淚來。習慣自己遭遇到以前不曾遭遇的挫折,習慣自己也能夠把心裡的話講出來,至少,在最親最熟的朋友面前,講得出一些話來。

習慣看著電腦螢幕,自我治療似的,眼睜睜看著自己,像是照鏡子一樣的,看著自己。就是看,看到什麼,雙手就自動打字自動書寫自己說雙手想說的故事,故事說著說著,我的眼好像也就看到了畫面,故事說著說著,胃會痛,牙會咬,肩會緊。

跌了很多次跤,受了很多次傷之後才明白,頭腦思考再怎麼重要,也得要有柔軟的身體來配合才有辦法完成行動。還好慢慢練著練著,學會了讓邏輯理性放手,讓身體裡那股流動的能量來慢慢安撫各種疼痛,緊繃。

就像是一次一次靜坐,靜靜坐著,氣息慢慢流動。跳離了語言文字的束縛,分分秒秒緊緊黏著怎麼也甩不掉的思考習性鬆解開來,即使只有一秒鐘。

那一秒,整具肉身,整個人在一起的美妙瞬間。說不定殼就這麼卸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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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沙屯媽的後殿靜靜聆聽

走在山裡面,自然的土徑最棒了,腳下傳來回饋的觸感,泥土混著花香的氣味,光線從頭上灑下從樹葉縫隙裡流洩,幾乎就是最高的享受。

時間充裕的話,我會找一塊大石頭,或者剛好碰上的板凳、倒木,或者任何大概可以讓我的坐骨安穩放著的地方,放下我的身體,說不定把鞋子襪子也脫了,就這樣靜靜坐著。

安靜下來之後,附近樹枝上,或者權木欉裡原本唱著叫著的鳥群,因為我們的到來而呈現的警戒狀態,也會慢慢解除。機靈的山紅頭怎麼也看不到,但就開始回復本來吵吵鬧鬧的歡樂景象。至少我聽起來以為很歡樂。

就這樣靜靜坐著,盤不盤腳真的完全不重要。靜靜坐著,聲音會慢慢重新浮顯。好像水底的什麼本來看不見的,真的就浮出水面,讓人驚鴻一瞥。

鳥叫聲,樹葉彼此撞擊像是敲打樂。

最響亮的還是頭腦裡心裡面的聲音。只要一靜靜坐下來,那些聲音就像剛看見空曠草原、解開了繩套的小狗,能衝多快多遠,就衝多快多遠。

就讓那些聲音衝吧,我這麼想著。把自己頭腦裡心裡面的這些聲音,當成是或高飛或躲藏的禽鳥,風吹動樹稍樹冠的葉片,整片草的波浪。我看著這些聲響,讓自己享受這段幾乎沒有其他干擾的時空。

其實不是沒有其他干擾,而是,這些聲響,就在他們本來該在的地方,我沒有一絲多餘的期待。我終於不再去干擾這些聲響。於是,成就了最高的享受。

那天在人聲鼎沸的白沙屯媽拱天宮,我們也跟著合掌拜拜。後殿剛好有張長板凳空出兩個位子,我們就坐下來休息,卸下沈重的揹包,喝了水。

很自然就閉上眼睛,休息。眼睛一閉上,其他感官瞬時開啟。香爐上飄過來的煙霧氣息,天井灑下的日光,鄰座兩個太太繼續聊天,前面成群的信眾在祝禱,每個人嘴上心裡面都喃喃有詞。突然一對筊杯清脆落下撞擊洗石子的地面,不久又一聲,又一聲。

好像有個什麼力量在我後腦勺輕輕拍了一下,我整個人清醒過來。

以前總是覺得廟裡面太熱鬧,人馬雜沓。小時候媽媽逢年過節帶著我們幾個小孩去大廟裡拜拜,我個子小,握著香的手高高舉起,怕戳到人,也怕讓人戳到自己。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媽媽會雙膝跪下,手上的香灰隨著一次一次低頭彎腰而滑落,我在一旁依樣比畫。只是不懂為什麼媽媽有那麼多話可以和神明說。

年紀大了,終於也一次一次嘗到擔心、焦慮、無助的滋味,在廟裡自然就化為禱詞,合掌,默默陳述著。祭神如神在。我多麼希望有位慈悲的神明,無止境的耐心,聆聽我心裡說不出、訴不盡的苦楚。

那天在拱天宮算是我第一次在大廟裡靜靜坐著,感受整個空間裡流動的空氣充斥一股又一股的焦慮,祈禱,托付,盼望,各式各樣無聲的話語,像是漫畫的對白框裡的文字,一格一格一句一句流動著。彷彿每一句都撞擊到我的心裡,彷彿每一句都是我自己說的,我自己的故事。

我讓自己就是靜靜坐著,靜靜聽著,就當成是在林子裡聽著樹梢的紅嘴黑鵯,聽著水邊的鉛色水鶇,聽著高空盤旋過來過去的大冠鷲。就是靜靜坐著聽著。

不再抵抗,不再掙扎。我知道自己頭腦裡心裡也是一樣聲響畫面不時生起,不時幻滅。

我繼續練習靜靜坐著,靜靜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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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深夜食堂似的

我常常到一家巷口小麵店吃晚餐。飯菜家常而有味,價格平實又吃得飽。這家小店的特色是每個客人都像老闆娘的老朋友似的,進門就噓寒問暖,互動融洽。

有一次聽到一位老太太講著看牙醫的經驗。她抱怨醫生不體貼,收費高,技術也不怎麼樣。老闆娘一聽,馬上推荐一家自己去的牙科診所,說這家的牙醫技術多精湛、而且態度客氣。老闆娘說她去過一次之後,全家人、還有她認識的親朋好友全都轉去這家診所看牙,每個人都好評。除了老太太之外,在場的客人也紛紛詢問老闆娘牙科診所的所在地,我也問了。

還目睹過一對夫婦分別進來買便當外帶,先生抱怨太太,太太咒罵先生,老闆娘分別在先生和太太面前講對方的好話,兩個人各自進來的時候臉都好臭,拎著便當往外走的時候就變得有說有笑。

開了教室以來,我常常就是這種心情。像深夜食堂還是巷口小麵店一樣,每天煮些青菜、滷味、炸排骨或者滷雞腿,寬麵細麵或者白飯。菜色簡單,但總是熱的,飽足的,安心而溫暖的。

同學上門來,伸展伸展,有的人會和我聊聊天,有的人不喜歡多說話,但看得出來,上完一堂一兩個小時的課,整個人神情都煥然一新。

一位年輕的太太,她每次來上課得搭捷運換線再換線,我問她這樣的路程累不累,她說不累,一個星期固定來一次,那天就是她出門休息的私人假期。她可能會先到東門,永康街晃一晃,找一家餐館吃飯,喝杯咖啡,再慢慢散步過來教室。

前兩天晚上一個熟同學來,口罩還戴著,我問她感冒好點沒,她才說沒兩句就掉眼淚。家人突然生病住院,她在病房陪伴照顧,已經兩天沒闔眼睡覺。家人的病情,醫院裡的不愉快,公司加班的壓力,她說,她一定得過來伸展釋放一下。

我簡單地安慰兩句,把今天上課動作的調性轉成比較療癒釋放的伸展,大休息時間拉長一點,帶點簡單的 yoga nidra 放鬆的引導。下課時她露出笑意說,她的選擇是對的,就是應該來上一堂課。我提醒她晚上回家萬一又難以入眠的話,要記得剛剛的練習。

這間小教室沒什麼漂亮的裝璜,不會是網紅想拍照打卡的景點。我們在裡頭也不會練什麼誇張的高難度動作,就是簡單、安全、放心地伸展。練一點肌耐力,看顧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察覺到自己的呼吸,是不是不小心又憋氣了。練習告訴自己,「沒問題,我可以釋放掉這些壓力」。

一個同學說著她上次腳踝的扭傷,一個同學聊她的新工作新展望,一個同學和我一起蹲在門外,數著這盆白水木、那盆天竺葵。對了,教室門口好多盆栽都是一位綠手指的老同學送的。教室裡那盆超討喜超美詢問度超高的線纏苔球馬拉巴栗,是另外一位搬到南部城市過新生活的老同學寄上台北來的。

我常常以為自己像就個 bartender,或者深夜食堂小麵店的老闆,一個一個客人上門,準備熱湯、飲料,陪大家(的身體)聊聊天,吐吐苦水,或者說說心情。

聊著聊著,也覺得很幸福,很滿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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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者的任務
老師也不過就是一種輔具
珍惜那些無法線上再現的體驗
你以為太晚了嗎?
放下,才有機會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