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需要時間」

接連幾天在臉書上貼站椿的事,有朋友在問,「你在教室還是家裡架了多少木椿啊?」原來朋友誤會了,把我講的簡單站椿,想成古裝武俠片裡常見到「梅花椿」的功夫。

也有朋友問,「你不是瑜珈老師嗎?為什麼不是推廣每天練拜日式,每天練這個那個 asana?怎麼會變成在推廣站椿啊?」是啊,被朋友這麼一問,我也覺得愈來愈不覺得自己是個「瑜珈老師」了。

以前剛剛在教瑜珈的時候,會有意無意地模倣我見過的瑜珈老師,有時候會在上課剛開始或者結束的時候帶個一句兩句唱頌(chanting);也會非常在意,這些動作是「瑜珈動作」,那些動作是「健身房動作」,在上課的時候會盡量避免那些不是「瑜珈動作」的練習。

練著練著,第一個十年也過去了。以前比較容易脫口而出「傳統瑜珈動作」、yoga asana,或者動作的梵文唸法。現在對我來說,是不是 yoga asana 真的沒那麼重要了。(對了,是誰和我們說某個動作是或不是 yoga asana?依據什麼呢?因為「老師都嘛這樣教」或者「老師從來沒這樣教」?因為某本書曾經這樣宣稱?因為基於我們對過去三百五年或者一兩千年的瑜珈歷史的研究?)

或者說,更重要的是,某種練習方法上的規矩,長久堅持下去的結果,會培養我們更敏銳的體感,會讓身體更輕鬆靈活、健康舒服,會讓心裡覺得更幸福快樂嗎?

且讓我把朋友對我的問題翻轉一下,重新用不同的方式呈現:

如果我像一般瑜珈教室或者商業機構辦宣傳活動,請大家每天拍一張自己美美的「瑜珈動作」上傳到社群網站,標上「瑜珈馬拉松」之類的標籤,整件事看起來,就比較像是正常的瑜珈老師做的事嗎?

又或者如果我推廣的是每天靜坐五分鐘、半小時,聽起來會更像有靈性、更像「在修行的人」、更像個厲害的「瑜珈老師」嗎?

對我來說,站椿(就是好好站著,就是 tadasana)差不多就是「站著的靜坐」。很多人的身體狀態沒辦法一次就坐個半小時(嗯,所以我們需要來教室學習、練習),但站著,尤其不刻意曲膝的站法,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門檻比較低。站著的過程很簡單。就是因為很簡單,因此不容易。就像靜坐一樣,馬上就意識得到自己分心,馬上就意識得到自己的身體狀態。這就是肢體與知覺開發的練習。

有時候在教室上課,我也會故意讓同學停留在某個站姿久一點的時間,兩三分鐘,多一點時間來觀察身體、精神狀態、品質的變化,哪些部位太過用力,哪些地方太緊繃,呼吸的能量可以走到身體哪些層面,又有哪些角落始終沒被呼吸的能量照顧到、始終沒進入我們意識的焦距範圍內?

就像陰瑜珈的練習,安安靜靜,慢慢讓身心沉靜下來。不管是站椿也好,靜坐也好,我們能不能好好和自己相處一段時間,沒別的干擾,暫時只用自己的身心,來觀察自己的身心。

碰巧讀到朋友在臉書上分享的書摘:「原本都很難,但時間到了,某一天便忽然實現,自然得如早晨醒來。不是時間到了,是心到了。人是膚淺物種,總是服從於一般感受,習武是造反,造反需要時間——這便是『功夫』二字的內涵。」(徐皓峰 ,《武士会》

讓自己安安靜靜站著、坐著、或者躺著。一次一段時間,一天一段時間。隱微的感受、或者劇烈的變化,都會「如早晨醒來」一般自然

飄浮的餘韻

冷天早晨,我鋪好瑜珈墊,簡單的暖身動作。站姿,拜日式輕緩的跳躍,靠牆不靠牆的倒立。身體慢慢變暖。直覺告訴我,再過一會兒應該會想靜坐。於是在幾組淺淺的後彎動作之後,又再多加了一兩組深一點的髖關節動作。

稍微強烈收縮、伸展臀肌。我想起最近常常燒的雪松枝葉,油脂豐富,火一點就噼里啪啦嗶嗶剝剝唱起歌來似的。

後來我的確抓塊瑜珈磚坐下來,但不是要靜坐。想練呼吸。也不是想練 pranayama,只是很想要很舒服,很深,很暢快地呼吸。那種整個人從頭到四肢末稍,從表到裡全都參與的深吸吸。長吸一口氣,長吐一口氣,都像是全身飄浮在半空中,像是飛翔似的,深呼吸。

年少時的眠夢裡時常有一種場景:飄浮在空中,飛翔。我記得大概差不多就像是仰泳一般,雙腿輕踢兩下,兩臂比劃比劃,就繼續升空再升空。在游泳池裡飄浮,望著藍天;在眠夢裡,我飄浮在雲朵之上,偶爾會往下方的塵世瞄一眼,或者就閉起眼享受。

好多年之前第一次接觸到 yoga nidra 的練習。靜靜躺著,用自己的腦子,用自己的想像力,又創造出飄浮、飛翔的意象,甚至不只是意象,而是整個人的體感、經驗。


photo source: La Camera Insabbiata

前些日子去北美館體驗美國前衛音樂家 Laurie Anderson 及台灣新媒體藝術家黃心健共同創作的「沙中房間」(La Camera Insabbiata)。在高科技裝置的協助下,進入藝術家創造的虛擬實境空間。在「所有事物都是手繪的、陳舊陰暗」的「虛擬實境」裡,移動的方式就是飛翔。非常容易讓人上癮的一種奇妙體驗。

坐在瑜珈磚上,我已經準備好了。眼睛閉上,用右手的大姆指和無名指協助,非常簡單的 nadi shodhana。左鼻孔吸氣,右鼻孔吐氣,右鼻孔吸氣,左鼻孔吐氣。緩緩的深呼吸,身體和腦子都愈來愈安靜,但底層的底層,似乎有什麼在蠢動著。原來是我不由自主地在腦海裡重演沙中房間,我記憶中的沙中房間。

一樣是飛翔在字母構築的大樹、Laurie Anderson 已過世的愛犬的「中陰身」形象,還有各個巨大無比的建物與房間、通道。一樣是純黑白的場景。但又不是。一切開始幻化。我腦子裡自己創造出的房間,前一陣子看的電影、其他展覽,更早以前讀過的書籍,片段瑣碎的記憶。

就像是「沙中房間」裡,明明身體還坐在椅子上,但腦子接受到的訊息告訴自己:我正在飛翔。甚至飛得太快太猛,還會覺得頭暈頭昏。此刻我還坐在瑜珈磚上,也沒戴上 VR 的頭套耳機,腦子照樣可以搬演種種場景。我可以感受到鼻息的出入,臉上或者肚子裡面肌肉的不自主抽動。

迷宮般的記憶宮殿在腦子在身體裡像是劇場的呈現。突然一陣強烈的光照下,角落的陰影顯得更沉更暗。

還好我的呼吸還在,我的身體還在,我的意識也還在。都還在這裡。

右手釋放下來。深呼吸也釋放開來。腦海裡不知道歷經了多長的時間,現實裡彷彿只是幾次深呼吸罷了。

罷了。不必計算那些。時間只是幻覺,飄浮飛翔的體感餘韻還在,這才是真實的。

全然專心,聆聽

戴著太陽眼鏡的怪老頭下了車,走進一間差不多坐到滿的餐廳。餐廳裡的音樂,點菜的對白。接著是右手邊這一桌的老先生,然後是正前方吧台服務生和朋友對話,接下來,後頭撞球檯邊兩個先生的談話和正前方吧台交錯進行。全部的對話,球檯上球與球的清脆撞擊聲響,餐廳裡播放的音樂,菜肴上桌,餐盤、杯子,服務生的鞋跟在木地板上走動。聲響。音樂,或者噪音。

有些時候得放下。放下本來的預期,放下本來以為應該要有的「本來」。

我坐在捷運上。捷運上噪音充斥,至少我本來一直以為是這樣的。我讀著一本書,書裡在教一種「全然專心聆聽」的技巧,或者說是心態。

我並不特別喜歡這樣的練習方式,甚至於,我可以隨時花個一二十分鐘一兩個小時演講、辯論,釐清這種練習方式背後的種種「錯誤」的預設,方法論的謬誤。

剛好眼睛痠了。把電子書的蓋子蓋上,也把眼皮闔上。我清楚聽見一旁乘客的對話,很讓我耳朵心裡都不怎麼舒服的對話。反正才剛讀了這樣的練習技巧,那不然就試試看吧。我這麼對自己說。

「全然專心聆聽」真的很不容易的。我先是聽見自己的預期。預期別人的對話內容很蠢,聲音難聽。預期這種「全然專心聆聽」的技巧的不足之處。

好吧,至少我聽見了。

我試著,努力試著只是聽。彷彿沒有觀察,沒有後設,沒有觀念記憶經驗,沒有幻想。沒有幻想很重要。盡量不只是「彷彿」沒有幻想。想辦法盡量不只是彷彿沒有幻想。

沒有聽進去別人的對話裡了。從《顧爾德的三十二個短篇》裡的魔咒暫時解放出來。對話還是對話,背景聲音還是背景聲音。我還在聽,而且是很專心只有聽,沒別的行動,沒別的念頭。

一對聲響最大的乘客下車,一時失去傾聽的焦點,還幾乎讓我有點悵然。

接著我突然意識到一片巨大的存在。一大片安安靜靜,龐然的存在。沒有壓迫感。

腦子裡好像暫時進入了清空的狀態。像是花了一兩個小時,把書桌的工作檯面整理乾淨讓桌面重見天日。像是花了一個下午,把房子裡裡外外打掃清潔拖完地面還聞得到非常淡的精油還是純露殘留的氣味。很鬆。

沒頭沒尾的,一個奇怪的點子浮現出來。招呼都不打一聲的。很妙的點子。我知道我這幾天並沒有空間,沒有力氣來思考的一個大問題。但我也知道那問題就埋在底下,被其他東西蓋著。或者說,這奇怪的點子也是被什麼東西蓋著,因此我也一直看不見他的存在。

他就這麼浮出水面來了。

我默默記下這個點子,這個過程。

我仍然不認為這是最好的練習方法,但我大概會時不時練一練吧。

我想起顧爾德的樣子。說不定,這一切聲響,安靜,哪天都能變成曼妙的音樂。夾帶龐然巨大的停頓,沒有壓迫感的安靜的音樂。

線的這邊,和那邊

中間的那條線不見得總是很清楚的。那條線,劃開了這邊,和那邊。

瑜珈老師 Paul Harvey 說

Once you lose the breath in Āsana, effort becomes force.

一旦呼吸不見了,瑜珈動作練習,努力就變成了用力、強迫、拼命,甚至是暴力。肢體的過度拉扯,甚至傷害,多半就是這樣造成的。而且不只是肢體可能受傷,還可能會讓我們不自覺地複製本來舊的習慣、心態(例如像是 “No pain, no gain” 的心態)。

之所以說「不見得總是很清楚的」,是因為並不存在一條具體的、可見的、可觸摸的線,或者界限,或者永遠擺在視野範圍內的告示牌,或者隨時隨地都一定可以奉行的這個老師那個學派、系統的準則。

話雖如此,還是有非常簡單的指標可以掌握:自己的呼吸。

聽得見、看得見自己的呼吸,用眼睛、耳朵,用皮膚、肌肉、骨骼,用腦子、用心,用整個身體、整個人。試著聽,專心聽,注意聽,留神聽,輕鬆聽,仔細聽,接著就可能看到該看的,呼吸。

瑜珈動作的練習就該這樣玩。動作的練習就該這樣玩。動作,還有一切的練習,都可以這樣玩。

不是被動方式的聽和看,而是主動去聽,主動去觀察。而且不只是聽和覺察,還更可以進一步判斷,隨時隨地都可以溫柔地問候自己:

現在,我的呼吸夠輕鬆、夠舒服嗎?
我還可以做(或者不做)什麼,讓自己的呼吸更輕鬆、更舒服呢?

咦,這差不多就是我們平常靜坐課的練習了嘛。靜坐課、放鬆課、陰瑜珈、瑜珈動作練習(就像以前在「碎形的世界觀」 說過的),應該都是一樣的道理?

努力夠了嗎?夠了就放下想更用力、想拼命的念頭,好好享受自己的呼吸吧。

最好的運動

最好的光線就是自然光,最好的相機就是手邊拿得到的那台相機(通常也就是手機)。想到要拍照的時候,隨時可以拿出來拍就是了。


(By Eraticus at the English language Wikipedia, CC BY-SA 3.0, Link)

最好的寫作軟硬體,就是你平常已經在用了的。可能是舊的筆記本加上用慣了的小天使鉛筆,可能是筆記型電腦,可能是美美的或者簡單的程式,都好。拿出來,打開來,開始寫就是了(或者說,開始敲打鍵盤就是了)。

最適合靜坐的時間和地點,就是現在,現在你坐著的地方。捷運上也好,餐桌前也罷。別說擠不出來一分鐘兩分鐘的時間(可沒人規定靜坐非得一次三十分鐘、一柱香兩柱香才算數哦,要是有人這樣規定,嗯,可以不要別理會),靜下來一分鐘就是一分鐘的靜。

我很喜歡的 Jennifer Pilotti 老師是這麼說的:「最好的運動就是你願意做的那種運動。先別管是什麼運動,反正動就是了。動著動著,很可能你就會想繼續動下去。」

想繼續動下去的念頭、欲望,就是最美好的動力。這會引導著我們愈動就愈想繼續動,想動得更劇烈或者更和緩、更有趣味、更細緻、更符合自己的需求。動著動著,埋藏在身體深處的活力和能量會被誘導釋放出來;動著動著,我們會對「自己」是什麼有很不一樣的覺察、認知、或者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