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路比較累,比較好走」

走在郊山的自然土徑,大塊小塊的石頭夾雜在樹根間,形成自然的階梯,我順手回頭和同伴說,「這段路比較累,比較好走」,同伴歪著頭看著我,表情有點不解。

我的意思是說,這一小段上坡路,雖然有幾處高低落差大,提腿上去的跨距得大一點,會比較費力,但還算好走。如果同樣的條件換成下坡,有的人會走跳得更急促,表面上彷彿沒那麼累,但對於經驗不那麼足夠的人來說,其實得步步為營,反而更難走。

平常在上課的時候,我也常常和同學解釋,「等一下的動作比較簡單,會比較累哦」,例如說,一個單腳站立的提腿動作,大家最熟悉的股四頭肌通常想都不想就會自動上場搏命演出。

或者有時候我會開玩笑說要同學練單手手倒立,這樣都不會累,因為反正我們都做不到。

如果不盤腿,或者乾脆就坐在椅子上練的話,靜坐的動作看起來超簡單的,但多數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深怕那種什麼做都不用做、只需面對自己的處境。這樣的練習到底是容易還是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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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腳踏車不是那麼簡單滴(你以為你不會被騙時,你就已經被騙了)
簡單的答案
如果不夠簡單
打開腳趾,沒你想像的那麼簡單

送自己一份最好的禮物

過年過節,總是會煩惱要送朋友什麼禮物。

十七八年前,我太太送給我一份禮物。

當時我還是上班族,每天就是正常的薪水小偷社畜一枚,一個不小心就來到了人生的最高峰:我的體重一再往上修正到慘不忍睹的數字。太太實在看不下去了,幫我找了當時工作地點附近的瑜伽教室。

不喜歡任何團體運動的我,一時也找不到漂亮的理由來拒絕。事實上,我也不忍心看著自己就這麼一路胖下去。才三十六歲,體能一直在走下坡,愈來愈差。於是就這麼趕鴨子上架。

經過好多年我才明白,這真是我人生中收到的,最美妙的禮物。

前兩三個月的瑜伽課,一個星期去個一次,每次都是汗流浹背。還記得剛上課前十來分鐘一次又一次的拜日式,真的快喘不氣過來,心裡想著:「活著好好的,我為什麼下班之後還要來折騰自己?」看著旁邊的同學們,不管男生女生,不管年紀比我大比我小,每個人的肢體都比較我柔軟,每個人的體能都比我強好大一截。我的腿已經在抖個不停了,隔壁的同學還面帶微笑,用眼神傳達對我的鼓勵。

幾次之後,我開始覺得,這裡頭有什麼不太對勁的地方。不是肌肉拉扯伸展支撐之後的痠痛而已。我好像開始模模糊糊體認到自己正在往什麼地方去。

在一次一次的三角式、或輕柔或強力的扭轉,怎麼樣都吃力得要命的前彎與後彎,我好像愈來愈能感受到身體的存在。或者說,我好像和我的身體「在一起了」

開始練瑜伽之後,我也「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飲食。基本上還是飯桶一個,中餐晚餐的白飯仍然一頓都至少要吃兩碗。只是宵夜就放棄了。也練習進去便利商選購點心時,養成順手讀一下營養成份表的習慣,熱量實在太高的就說聲拜拜。

慢慢地,運動的過程好像隱約可以感受到身體輕盈一點點。但看著厲害的學長學姊優雅跳躍的動作,像飛一樣,真是羨慕不已。

那一陣子同時也開始了每天的體重測量與記錄。減重的過程大概一個月一公斤,沒什麼了不起的,但還好有堅持下去,連續二十個月,剛好足足減了二十公斤。要我去運動減重的太座重新下令,不可以再減下去了。根據家裡的兩光體脂計,我的體脂率從一開始二十幾,一路慢慢下降,到達五趴左右。

練習的頻率從一星期一次,慢慢「升級」到一個星期兩次、三次,到一個星期六次。我也從超級熱情的瑜伽推銷員(看到任何親朋好友,都一再宣傳「瑜伽實在太神奇了,你一定要來試看看」),慢慢也進化到人家不問,我也就安然什麼都不說。

沒想到一晃眼,我變成全職的瑜伽老師,甚至還開了自己的瑜伽教室。

全世界的風氣、潮流一直在演變,我一直以為這年頭應該已經不用再宣傳「每個人都應該要運動」這件事,然而身邊一堆四五十歲的朋友,還是缺少邁出第一步的動力。

三四十歲時,朋友相聚總是在交流照顧長輩所要的資訊,到四五十歲時,開始是警覺到自己這裡那裡的毛病愈來愈多,每個人都和朋友在交流按摩師、物理治療、復健診所的電話。

給自己一份大禮物:趕快建立起運動的習慣吧!

你問我哪一種運動好?我的答案是,只要安全、不傷身,又有趣到足以成為長期習慣的,都好。要爬山健行、上健身房,要練跑步,游泳,騎車,打球,都好。最好是能找到適合的教練、老師,把基本動作、觀念學清楚。為了運動而受傷,完全就是本未倒置,怎麼算都划不來。

我問我自己一個問題:如果我二十年前就有現在的認識和體悟,要我重新來選一種運動當禮物送給自己的話,會選什麼呢?

我的答案是:還是會選瑜伽。理由是:進可攻退可守。

從基礎的瑜伽練起,我培養了對自己身體的認識,培養觀察體感的能力。核心、下盤的打底基礎算是還可以。這些年來,我也繼續東玩玩、西看看,學走路、學跑步、學爬山。也學其他的運動、學費登奎斯和亞歷山大技巧等其他的身心結合的系統,繼續持續學靜坐。

還好有瑜伽練習培養的基礎,等於算是有一點穩定的基本功可以護身、護心。比方說,練瑜伽幫助我在跑步的時候,更能夠照顧到脊椎的正位與延伸,讓骨盆和髖的活動更輕鬆自在,讓肩頸得以放鬆、減少不必要的身體負擔,這樣也才能夠愈跑心情愈好。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運動」能像瑜伽這樣,一張墊子(其實現在我自己練,連墊子也不用了)上就能變化多端,有動有靜。有氧無氧、肌力重訓、核心、大關節小關節、呼吸、身心察覺。有動有靜,從體表到腦子裡心裡面的,全都揉在一起練。

好玩就在這裡,深度就在這裡,怎麼也玩不完,永遠還在探索,

送自己一份最好的禮物吧!不用等到過新年,今天就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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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就是最好的練習時機!」
吃素、吃肉
一組尋常的暖身動作
冬至很重要 / 耶誕節很重要 / 每天都很重要
當暴風來襲時

聽見的只有聲音,沒有標籤

耳朵不能關閉,從小到大一直非常困擾我。

不論是夜深人靜要入睡時馬路上傳來摩托車呼嘯而過的排氣管暴力嗚響,捷運上鄰座乘客手機播放抖音或者中國戲劇綜藝政論節目的對白配樂音效,每每讓我覺得沙特說的「他人是地獄」還真的有道理。

直到某一天,學到阿姜查的名句:「不是噪音來打擾你,是你去打擾噪音」,這才赫然驚醒。當然自己以為醒悟是一回事,平常每天需要「學以致用」才真是莫大考驗。

黃鶯唱歌是好聽的,小孩子哭鬧是刺耳的。這好像是再自然不過的認識,但也未必,常常換個立場來看待,好聽難聽不過一念之間。

金屬或者保麗龍磨擦聲,樹葉互相觸碰,機械運轉,心跳,嚼食,講話,琴弓琴鍵摩擦敲擊琴弦,全部都只是聲音。這些物體彼此觸碰的活動,聲波傳來,打到耳膜,共振,訊號從神經一傳入大腦,我們就是會不由自主加以分析、解釋、貼上這個那個標籤。

這個討厭,趕快退散。那個喜歡,再多來一點。

前一陣子我自己的靜坐練習,還有靜坐課和同學分享的,都在練習把聲音的標籤拿掉。或者說,至少要練習到知道自己下意識又把各種標籤貼上去了。

光是察覺到自己因為貼上標籤而產生了後續的情緒反應,常常就讓我比較能夠釋懷,釋放掉情緒,或者在情緒繼續加速進展的瞬間,讓自己可以及時冷卻下來。

聲音可不可以就只是聲音,有不同的紋理、質地,有不同的響度強度音色等各種物理性質的差異,就像天上的雲朵,什麼形狀都有,變幻莫測。

在靜坐的時候練習這樣聽。這的確不容易,難度很高。但也算是有意思的挑戰。愈常練習,愈容易內化成為新的習慣。

不貼上標籤才會享受到,儘管有時出太陽、有時下雨,但日日都可以是好日。

讀到一句克里希那穆提的話,剛好可以對照來看:

When you meet pain, not with the word but as a fact, you have a different energy and action, which means disassociating the pain from memory.

當你遇到痛苦時,別用文字來看待,而是當成事實來面對,會有不同的能量和行動,也就是把痛苦與記憶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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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習傾聽被掩蓋的聲音
The World IS Sound 世界就是聲音
聽自己的聲音
找回身體的愉悅
練習當自己的主人
自由的滋味

把生命的低谷當成新的起登點

生命的低潮期,像是谷底,聽起來比較絕望。另一種看待的方式,是把生命的低谷當成是登山口、新的起登點。這就是重新往前往上邁開步伐的出發點。

有登山經驗的朋友都知道,爬山從來沒有一路順遂這種事。有時候路看起來比較平,但是每一步踏下去都是泥濘(應該穿長筒雨鞋才對),有時候一路之字形一轉再轉、再轉、再轉也還是繼續再轉,有時候看起來近乎垂直的拉繩陡上其實踩了兩步也沒那麼恐怖,有時候覺得「再五分鐘就到了」只是到了下一個假山頭、再一個假山頭、再一個假山頭(人家明明也是像樣的小山峰,不取名也就算了,幹嘛說人家假呢)。

過去兩三年,疫情,教室搬遷,家事,種種怎麼也料想不到的,接踵而來。沒有人在乖乖排隊的,一件一件苦事、看起來沒有出路的困境,每個都凶神惡煞似的,見了個小縫就硬是插隊進來搶著要當發號施令的老大。

年輕時習慣衝撞,管他什麼狀況,他來由他來,牙一咬頂過去就是。現在有年紀了,也沒那麼多的氣力精神,而且,人世間的醜惡不可度量、不可預期,種種逆增上緣不會問你準備好了沒,一口氣全來了。真的很累人呢。

可是又不甘願就這樣倒下去。只好手腳一撐,想辦法站起來,想辦法踏出一步是一步。有時候看起來好像真的前進了一點,是不是終於可望逃離開來了。這樣的妄念一出,幻想隨時就破滅。苦之後還是更苦。還沒嘗過比更苦的苦,只能說前世好修行,或者時機未到啊。

說不想放棄是騙人的。

可是,活著,一天一天活著下去這件事,實在也沒什麼路可以轉個身說丟就丟,說放棄就能放棄。所以囉,總是要適時給自己打打氣。

每天固定的早起習慣是一種救贖。在合歡山上看到的日出大景讓人讚嘆(小奇萊那一片黃金草原啊),但每天在家裡邊練瑜伽、邊看著日出的天色變化,心情撫慰的效果才真是踏實。半小時的伸展、半小時的靜坐,再半小時自我對話、情緒釋放的自由書寫。讓一整天的中軸、重心先定調穩住,好像穿了防護衣、建了結界,護持自己的身心。

練動作是最快樂的事。瑜伽不用說,打打太極拳,跑步半小時或者五六公里十公里,或者就只是在地板上隨興翻滾,嘗試、學習、創造戲耍身體的新遊戲。活著就是要動,動著動著,身體的能量帶起來,用自己的身體給自己好好充電。

有空能到郊外、淺山、中級山、高山都超棒的,雙腳一踩在自然土徑上,鼻子吸進帶點當季花香草味樹林的氣味,抬頭看見對面遠遠稜線,聽見大冠鷲出來上班在空中叫了兩聲。這些,都是全世界,全宇宙最強力的仙丹妙藥。

這兩年我的閱讀不斷轉向。過去好像只讀某種學院範圍內的、某些菁英取向的、某些小圈子裡的智性文字遊戲,現在一直在練習釋放開來,真的敞開心,接納新觀念,讓自己能夠調整、轉化、改變。就像不停嘗試新的口味,以前不敢入口的,以前覺得「ㄜ ˊ」、怎麼也看不上眼的內容,現在每一本新遇上的書可能都是我的新老師。

我還是有我基本的邏輯與思辨,知道一個判斷的原則:先放下米其林幾顆星的加持、各色獎項的光環、網路流傳的評傳,只管定下心來專注品嘗。好入口的,不一定整本書都嚼得下去。花技招展的,也未必一定沒有內涵。以前不理解不受用的,現在可能三兩行描寫我就失聲落淚。

寫下一篇一篇不成文的筆記,自己靜坐的時侯,練習用肚子用胸膛來幫忙消化這些新的老師帶給我的新刺激,好好生活的心法。

對了,我還有一組能量強大的備援支持系統:每天來教室上課的同學們。有好多同學這些年一直默默支持,甚至有好多好多位從信義路舊教室剛開始(甚至開始之前)就一路陪伴到現在。同學每堂課的現身,每個動作的語言或者眼神的交流與回應,對我來說,都是無比珍貴的支援。希望來同學上完課後,也都能帶著滋養生命的能量滿足回家。

通常爬山最好有預定的計畫,知道今天是要 A 進 B 出,或者走個大 O 型小 O 型,一開始就知道目標與終點在哪裡,有離線地圖,上頭有螢光色線條畫出的的 gpx 路線。這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也是不增加社會負擔的基本準則。

可是生命的走向,沒有哪裡有路線圖可以先下載,沒辦法步步依循。很多時候,連今天是 A 進之後哪裡出都不知道,一點譜也沒有。

危險之所在,樂趣之所在,責任之所在。一邊練習這樣或那樣走,一邊練習接受現在嘗到的果。

有時候甜,有時候澀,有時侯好苦好苦。

練習接受這種練習的滋味。沒辦法預期的,就放手吧。

明知道接下來要走的是得爬升一千公尺的艱難陡上路線,也是只能調整好心態,一步一步慢慢走,真的喘不氣來,就停下來休息,看看腳邊的小花小草,看看路邊的樹木,天上的雲朵,接受他們的滋養。

有時候想放聲大吼就吼一吼。調整好呼吸,現在腳下所在,就是新的起登點。繼續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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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高潮谷」
一場爭取休息時間的戰爭!
接納本身並沒有多大意義
簡單的答案
Please Turn Upside down

我們到底在練什麼:哪一種瑜伽、哪一位佛陀?

「印度有四句極具靈性的話」、「釋迦牟尼最經典的四句話」:

無論你遇見誰,他都是在你生命中該出現的人。
無論發生什麼事,那都是唯一會發生的事。
不管事情開始於哪個時刻,都是對的時刻。
已經結束的,就已經結束了。
如果事與願違,請相信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聽說這幾句話很受歡迎。

但只要稍微停下來動腦筋想一想,就可以理解這些缺乏同理心的話語背後隱藏的無情與殘酷。

如果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得了重病、在捷運上碰到無差別攻擊、在路上碰到工安意外、在學校在職場在家裡被罷凌、被性侵,這些「極具靈性」的話你還說得出口嗎?

更重要的是,在這些話語裡,「你」都不是 agent,「你」都沒有 agency。

如果「你」不是行為的主體、「你」沒有主動去行動的能力,換句話說,一切都操之在「神」、「上帝」、「大宇宙」、「母親大地」、「佛陀」的手上,如果世界真的照這樣運作,那還有什麼好練習的。

(萬一佛陀看到我前面寫的,可能會覺得很委屈,一來,那幾句鬼話根本和他無關;二來,他從來也沒有說過要對你的生命負責。不過他不應該會看到吧,即使看到,大概也不會覺得委屈,也不會有任何反應啦。「一天到晚發亂轉這些假訊息給我,我哪來那麼多美國時間一條一條去澄清、去解釋說明啊!」)

聲明一下:我一直是個個性急躁、脾氣暴躁、沒什麼修養的人。常常一急起來,該講的不該講的話不小心就都出口了(所謂「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 XD)。有時候同學問我什麼「修行」的事,我也不知道能怎麼回答才好,只能搖頭說我不懂(實在也是不懂啦)。

不懂歸不懂,偶爾看到一些匪夷所思的怪現象(台語說是 hàm-kó͘),還是會忍不住想放個砲。偏偏身心靈業界,妖魔鬼怪特別多。

乾脆就來講點五四三吧。

這次要講的主題是「我們到底在練什麼?」(我本來想的標題是「誰跟你說的?」”Who told you that?”)主要的內容大概會包括「哪一種瑜伽?哪一位佛陀?」,還有一些前幾天貼的「身心靈產業的鬼故事」。最後還會簡單介紹「不二論」(Advaita Vedānta),以及某種程度上算是站在「不二論」對立面的練習,究竟在堅持什麼。

時間是 2023 年 6 月 10 日,下午兩點到四點(最後會有半小時 Q & A,但不會有「真理問答」喔!)

本次活動不需預約。收費一千元,全數捐給台東劉一峰神父創立的「安德啟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