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字系列] 不要輕易為自己定型:anattā 是一種操作型定義、行動指南

關於「定型」,之前讀到一段有趣的故事,作家史蒂芬.金這樣說:

我有天在超市,一位老太太從轉角過來。她看起來就是個腦子想什麼就說什麼的人。她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恐怖作家。我沒看你寫的書,但我尊重你有寫恐怖故事的權利。只是呢,我喜歡比較真實的東西,像是那個電影,《刺激一九九五》。」
我說:「那是我寫的。」她說:「不是,才不是你寫的。」然後她就走掉了。

很多時候,我們都像那個超市裡的老太太一樣,對自己腦子裡建構出來的世界,都想要堅定捍衛到底。更悲慘的是,我們對自己的認識,也常常被鎖死在天知道怎麼建構出來的世界裡,就這麼定型了,沒有轉圜的空間。

有的人以為,「我早上一定爬不起來啦」,「我沒辦法練頭倒立啦」,「我只喜歡喝冰水啦」,「我就是討厭綠色的衣服」,「處女座的人不是都很 OOXX 嗎?」

這些認識,有些是週圍親朋好友說過的話,聽到之後我們就緊緊抓住不放;也有些是我們自己體驗過而不知不覺養成的習慣。我們拿著這些「認識」當成行為準則,裡面說什麼我們就照做,裡面沒說的或者否定的我們就不做。我們認為,「是啊,我就是這樣的人嘛。」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認為我就是「沒興趣、沒力氣運動的人」,但後來卻變成「練 ashtanga 的人」,然後又變成「練米克斯瑜珈的人」、「練米克斯的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是認為,「腦子裡的想法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現在也慢慢轉變成一直在摸索身體、心裡互動的樂趣與奧祕(甚至就靠這在吃飯啊)。

還好我們會變,還好我們可以變,還好我們還願意變。

再來看一段故事好了。

有一次,世尊一行人來到跋祇國首府毘舍離城,剛好那時候耆那教尼揵子的火種居士薩遮迦也來到此地巡迴演講開拓市場。據說這位世間公認德行超高,而且辯才無礙的超級演說家曾說過,「如果一根柱子能講話的話,和我辨論也會讓它全身發抖、腋下出汗啊!」

某天清早,火種居士薩遮迦遇到進城來乞食的世尊學生阿說示,聽說平常世尊都教學生「受想行識等等都是無我、無常、苦、空、非我」。薩遮迦一聽就覺得這實在太荒謬了,他得去和世尊辯論辯論,以正視聽。一票人就到世尊落腳的大林精舍,一路上當然引發眾人注意,一時之間,當地媒體、小吃攤、閒雜人等都趕來看熱鬧了。

雙方主將互相行禮之後,辯論賽就開始囉。薩遮迦說:「喬達摩先生!任何種子、植物都要依靠土地才能成長,人也一樣,要以色、受、想、行、識為『真我』(attā me)才能生起善惡。而且哦,不只我這麼說,大家也都這麼說的啊。」

世尊很不喜歡打辯論比賽時還扯什麼「大家也都這麼說」這種鬼話,他馬上嗆聲回去,「火種居士,大眾與你何干?說自己的論點就是了嘛。」薩遮迦只好重申「色受想行識都是真我」的論點。於是,世尊發動反擊了:「火種居士,一個國王,像是波斯匿王,在自己的領土上,該殺什麼就殺什麼人,要沒收誰的財產就沒收誰的財產。你說,色受想行識都是『真我』,那你要不要示範一下,對你的色受想行識隨便執行個什麼命令給我們開開眼界啊?」

(的確,光一個色身就不可能會乖乖聽話了。想想看,誰有可能叫自己的心臟放假個三五天不運作,誰有辦法真的像國人主宰自己領土上的一切那種方式,來掌握自己一切的細胞、想法、情緒、意識、以及行為?)

薩遮迦腦子轉了轉,知道自己糗了,一時不知該怎麼回話。世尊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還趁勝追擊,再補一槍:「火種居士兄,現在可不是保持沈默的時候啊,我們不是在打辯論賽嗎?我問你問題,你一直不答,不好哦!」

這時有個飄浮在半空中的警衛先生,金剛力士,晃一晃手中烤得紅紅發亮的金剛杵說,「哪個人被問三次還是故意不答題的話,小心我就直接敲破他的頭,一次破成七片。」

薩遮迦看了場面,知道要害怕了,「求世尊為庇護,求世尊為歸依」,明知道回答之後就等於宣告自己辯論賽輸了,但形勢比人強,場子是人家的、警衛是人家的,寫會議記錄也是人家的人,也只能照樣世尊的問題乖乖回答下去。

世尊說,「火種居士,所以剛剛我們一路聊下來,你也同意了,色受想行識,都是無常,都是苦的,對不對啊?」薩遮迦當然點頭如搗蒜,什麼都「是啊是啊」。

這時候,世尊又再進一步問:「那麼,這些無常的、苦的現象,真的適合看成『這是我的,我是這個,這是我的真我』(etaṃ mama, esohamasmi, eso me attā)嗎?」薩遮迦頭一低,想著自己之前氣焰那麼高張,但現在,唉,大勢已去,世尊這話還真的有點道理啊。

差不多已經贏得比賽的世尊,不忘記再修理修理薩遮迦:「火種居士,聽說你以前常常在外頭放話,『如果一根柱子能講話的話,和我辨論也會讓它全身發抖、腋下出汗啊』,有這種事嗎?」,世尊頓了頓,繼續說說,「真不好意思啊,我身上一滴汗也沒有」

照後來輾轉流傳下來的會議記錄上的說法,「這樣,世尊在那群眾前敞開金色的身體。當這麼說時,薩遮迦變得沈默、羞愧、垂肩、低頭、鬱悶、無言以對而坐。」

好了 ,故事暫告一段落。這個故事的重點是,除了我們以前常常看到的三法印裡的「諸法無我」(sabbe dhammā anattā)裡的「無我」這種解釋之外,另外有一種更積極的看法:這些無常的、苦的現象,真的沒必要、不適合,拿來當成自我認同,真的不適合一直認為這些現象是 “This is mine, this I am, this is my self”(菩提比丘的英譯)。

說實在話,anattā 實在是幾千年下來的超級大題目。印度教光譜裡這端和那端,佛教裡不同派系的理解重要各有不同。我是什麼、有沒有我,我之外,無我或者非我 (non-self or not-self)確切的哲學意涵所指為何,一直是爭論不休的大哉問。我只是嘗試從上面這個佛經故事提出一種很簡單,但可以實際應用的解讀:

anattā 除了一般最常見的「無我」的解釋外,也可以是一種鼓勵自己的操作型定義、一種行動指南,「非我」:這些無常的、苦的現象,不適合、不必要看成「這是我的,我是這個,這就是我的真我」。

放下不適合、不需要硬抓在手上,強迫自己對號入座的想法吧。放下來,整個人會很輕鬆,會更自由。問題不是我是誰,問題是我在做什麼,我能如何改變行動。

當然一定也有很正經、嚴肅的「佛教徒」,覺得我講起佛經故事的語氣不三不四。如果這樣想的話,我的建議是,回到阿含或者尼柯耶文本本身,去讀一讀,就像是練習放掉前面講的不必要的自我認同,放下本來以為「一定得這麼解釋才對」的堅持,自己一邊讀一邊思考,「所以,我可以拿這些故事、這些談話來幫助自己、改變自己、讓自己減少壓力、讓自己(長遠來看)更輕鬆、更舒適嗎?」。

或者,下次來聽 KT 老師瞎扯佛經故事吧。 XD

山有多重?

「無常」早就是流行語了。流行到每個人都可以隨時隨地脫口而出。流行到這個字眼似乎也沒什麼特別的力量了。或許這樣也好。

(建議以全螢幕模式觀賞)

Despite their great size and age, their lives span out in much the same way that a living creature’s does: They have a beginning, a middle, and an end, and as such, the life of a mountain mimics our own — it is a life that carries the weight of being and anticipation of sadness that one day things will change.

儘管山有著千仞的巨幅身形,有著近乎無疆的悠久年歲,山的生命歷程也和一般的有情眾生一樣:有初始,有中段,也有終結。山的生命就像我們的生命:承載著存在的重量,以及事物必然會變遷的傷悲。

這是藝術家 Temujin Doran 拍攝的紀錄片 The Weight of Mountains

有的生命的時間尺度是幾分鐘或者幾天,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也有的生命是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甚至更緩,更久。而不論時間尺度如何拿捏算計,所有現象,總是逃不過變遷的法則。只是有些時候,我們一心痴痂想著,說不定,這一次、這個對象、這件事、這樣的狀態,可以一直一直就這麼持續下去。

山也無常,只是得靜靜地,慢慢地看,才能觀察得到。

這樣非常讓人傷悲嗎?不一定的。

山本身的重量或許非常驚人,但只要我們不企圖去把山舉起來,對我們來說,山可以不是那麼沉重的

正念到底是要幹嘛用的?

前幾天在臉書上開玩笑地寫了幾句話:

正念可以減壓,所以靜坐冥想可以幫你成功、賺大錢,也是剛好的事吧。

這句話其實至少有兩種方向的讀法。如果你本來就認為,打坐、冥想、靜心,可以(或者是應該)用來解決各式各樣現實的問題,懷抱著這樣的預設,靜坐可以用來幫助自己取得社會上認可的成就(自然也包括「賺大錢」這個選項),那就完全順暢,一點問題也沒有。

但是還有另一種閱讀的角度。如果你並不預設「正念是用來減壓」的話,從「正念可以減壓」要推論到「所以靜坐冥想可以幫你成功、賺大錢,也是剛好的事吧」,可能就會讓你覺得有點唐突。這唐突之處,或許會讓你想到一些問題,像是:為什麼靜坐是要用來「幫你成功、賺大錢」?

靜坐只是一種簡單的技巧,就如同專注力的訓練,本身可以是中性的、沒有特別價值取向的行為。於是乎,大老闆可以用靜坐來減輕自己的壓力(或者讓員工在有待改善的工作環境中得到一點點喘息的時間與空間,得到一點點自我感覺良好,然後在原來的條件下繼續認命工作),國家可以用靜坐(也可以用瑜珈)來讓準備上戰場的士兵心情放鬆。

大老闆能夠賺大錢,苦命的小員工只要努力有朝一日也能變得像大老闆一樣

連要上戰場的士兵都態夠內心平靜子彈上膛殺人不用帶感情,那還有什麼生活裡的苦悶壓力不能解除呢

只要存夠錢,買到這款限量的商品,接下來的生活就會幸福快樂哦!」

這些裹著糖衣的廣告詞,隨處可見。甚至有很多時候,是真心想要幫助你解除壓力的瑜珈老師、靜坐老師的嘴裡說出來的。

正念的練習,靜坐的練習,如果只是依循著社會上的主流價值走,甚至成為主流價值的捍衛者,那真的就不需要浪費這麼多力氣與時間了,反正當學生就乖乖唸書準備考試,當員工就乖乖認真上班看看有沒有機會升職調薪。

想像看看,如果當年悉達多乖乖聽爸爸媽媽的話,在皇宮裡有多少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啊。何苦拋下這一切?

因為他懷疑這些主流價值真正的價值,他想要找尋其他的可能性,即使其他人都對他的追尋嗤之以鼻,即使社會上絕大多數的人都不相信、不思考、不追尋其他可能性的存在。

古往今來各個社會裡的人們,或多或少都知道自己生存的世界不盡完美。多數人的選擇就是維持現狀,想像這個當下是可以接受的,應當接受的,因為大家都接受一種設定:「一切的努力,終究是徒勞無用的。」

在《看不見的城市》裡,小說家卡爾維諾是這樣陳述的:

忽必烈說:「如果最後的著陸地點只能是地獄,一切都是徒勞無用,而且,當前的潮流,正是已越來越窄小的旋繞,推動我們走向那裡。」

馬可波羅說:「生靈的地獄,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如果有地獄,它已經存在了,那是我們每天生活其間的地獄,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地獄。有兩種方法可逃離,不再受苦受難。對大多數人而言,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第二種方法比較難,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給它們空間,讓它們繼續存活。」

這個世界,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就是地獄。絕大多數人一起供養著「得失、稱譏、毀譽、苦樂」這套價值系統「世間八法」(loka-dhamma)。這套「世界八法」形成了一股超級強勁的拉力,誘惑你不要獨立思考,鼓勵你輕鬆接受一切,接受這套價值:拼命爭取物質成就,想辦法踩著別人往上爬,怎麼樣也要成為別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好孩子、好爸爸、好媽媽。

小說中馬可波羅講的「第二種方法」,大概就是靜坐在練習的事,大概就是正念要練習的事。建立起自己的安全防護圈,別讓這套「世間八法」一不小心就滲透到自己的腦子、自己的行為模式裡,別讓電視廣告、政府文宣、或者什麼心靈導師牽著自己的鼻子走。

什麼是正念(sammā-sati)?正念不是只有專注在當下、欣然接受當下的一切,或者 mindfulness 而已。時時刻刻清楚記得自己設定的目標(不是別人餵給你的價值觀),時時戒慎憂慮:在地獄裡頭,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什麼東西不是地獄,然後,給它們空間,讓它們繼續存活

一處角落

在心裡深處,建立、保留一個小角落。這個角落只屬於你自己。保護這個角落,不讓任何市場廣告、政治說詞收買。誰來都一樣,不管他是不是戴著上師的面具,不管他穿著打扮像是古代現代什麼派別的修行者,不管他的手上他的包包裡有多少漂亮的法器,不管他的表情言語多麼動聽感人,都一樣,都別讓他進來。捍衛這處角落。這處角落只屬於你自己。即使有人開價一千萬三十五十億元,也絕不要出賣。讓這塊空間的價值遠遠高於一切世俗的標籤。

然後你將能瞭解,就算什麼大風大浪來襲,你有一處穩固的角落,安然的所在。

「那你有看到一整片金黃色的光嗎?」

靜坐課下課之後,教室的阿姨和我打招呼,「不錯哦,教靜坐。」我點點頭回禮。

阿姨繼續問,「那你自己坐到什麼程度了?」我不太確定阿姨的意思,臉上露出不解的表情。

「就是有沒有輕飄飄的感覺啊?或者有沒有看到光?」

「有時候會覺得身體、精神都很輕鬆,不過倒是沒有看過什麼光。」我誠實回答。

「身體輕飄飄的是很一般的程度啦,我們坐久了,都能看到一整片金黃色的光呢。」阿姨兩手劃一大圈,顯然那金黃色的光,籠罩的範圍真的不小。「那你有看到一整片金黃色的光嗎?」

「沒看過耶。」我低著頭小聲回答,連自己都快要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了。

回想到才在教室裡和同學分享的 MN123 Acchariya-abbhūta Sutta《中部尼柯耶》《第一二三 希有未曾有法經》)(或參考北傳漢譯《中阿含經》第八卷 32《未曾有法品未曾有法經第一》)。

在南傳的版本裡,故事一開始是一堆比丘飯後閒聊,大家爭相講著聽過的世尊傳奇,後來資深長輩阿難加入,評論說,真的,如來真的有夠了不得啊(「希有而其未曾有」)。閒聊就這麼被活生生打斷了。世尊下座後,也來關心一下,「剛剛大家在聊什麼這麼開心啊,怎麼聊著聊著就停下來了呢?」

有人報告閒聊的內容給世尊聽。世尊裁示,「阿難,不然就由你出來報告一下你還記得的如來神蹟吧。」

阿難開始發揮超強記憶術,講起如來的本生故事,如何入娘胎,入始胎之後又有多少多少宇宙神奇事蹟出現,如來的媽媽懷胎過程多神奇又不思議。一般的婦人都是坐著或者躺著生產,可是如來的媽媽懷的可是菩薩來投胎的呀。怎麼生?站著生,厲害吧。(這一小段可以當醫療史的相關資料參考閱讀。)

一出世的如來就是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接著就演了那一段超有名的段子:雙腳站立,面北走了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什麼「天上地下,唯我獨尊」類似的話語就這麼出來了。天界、魔界、梵天界,沙門、婆羅門、天、人,一萬萬個世界動搖、震動、激動、發散出無量廣大光明,大威神力。(以下請自行想像一整個寶萊塢超豪華歌舞片的畫面就是了。)

講了半天,世尊大概也都認可,只是淡淡補了一句,「阿難,你說的都沒錯啦。只是記得以後講如來神蹟的時候,要再加上一條哦:

如來能夠清楚認識到感受(vedanā)、認知(saññā)、思想(vitakkā)的生起、存在、消逝。(”For the Tathāgata feelings are known as they arise, as they are present, as they disappear; perceptions are known as they arise, as they are present, as they disappear; thoughts are known as they arise, as they are present, as they disappear.“)

阿難,要記得哦,這一條可也是如來超級了不起的神技哦!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有一天也能看到阿姨說的那一整片金黃色的光,那光能不能像電影《綠光》說的一樣,「看到的人以後都會幸福快樂過日子」。不過如果有幸能把如來最後說的這項神技練到稍微有點樣子,說不定日子就真的會過得更幸福快樂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