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馬

「沓沓 á 出港了後,海面加減有白馬 á teh 起起落落,猶算是細風細湧,無按怎搖 hàinn。」書裡的註解,「白馬 á :pe̍h-bé-á。海面白色的小浪濤,猶如競相奔跑的白馬。」(藍春瑞,《開花結子》)

上星期連下了幾天雨,前兩天雨停放晴,趁著休假,我們開車到東北角的鼻頭走走,看山看海。在鼻頭角公園看人浮潛,看海草在水裡飄盪,往西北邊可以看基隆嶼、基隆山,往東北邊可以看到雪山山脈最尾端北段的隆隆山。一路開車過來,雖然又塞車又艷陽曝曬,光是能看到這景緻一眼就值得了。

慢慢走上鼻頭角步道,站在海拔百公尺高的涼亭享受將近三百六十度的無敵視野,左前方是東中國海,右半邊是太平洋,鼻頭角正處於交接的邊緣地帶。

我想起這幾天正開始讀的台文大河小說《開花結子》,小說家藍春瑞正是瑞芳人,這讓我聯想到書裡對浪花的特殊描繪。但我的記憶不精確,說給同行的太太聽時,竟然講成了「小白馬仔」(sió-pe̍h-bé-á)。太太聽完,手指著底下遠處離海岸不遠處,海面下大概有礁石,不時會冒出小小的白色波浪,湧動的白色浪花一小波一小波往前衝,的確就像一匹一匹勇往直前的小白馬。文字鮮活的意象立即得到百分之百的印證。

步道邊的山壁四處都是一簇一簇檸檬螢光黃色小花、葉片嫩綠可愛的台灣佛甲草,夾雜在凋蔫(ta-lian)而一條條黑白分明的林投枝葉,在山壁上構成瑰異奇特的強烈對比。照片拍了一張又一張,停不下來。多數觀光客都是一路匆忙趕到眾人打卡的大景點,但這些細緻的風景,非得放慢腳步才品嘗得到箇中滋味。

此行的主要目的,其實是想找尋這個時節應該還看得到的台灣百合。運氣不錯,果真碰上幾朵孤挺挺的野生百合,花朵飽滿,精神昂揚。步道盡頭的鼻頭國小有一處邊坡,復育了一整片百合。千百年來,山海交接的東北角,應該一直是看得到這樣的美景吧。

當然,看著這樣的美景,要能想到千百年來的歷史變遷,前提是對生養自己的土地要有真誠熱愛的心。前幾天有位不食人間煙火的權貴子弟以「邊緣人」一詞,來嘲弄台灣社會各地勇敢的山海公民,讓「邊緣人」瞬間成為話題關鍵字。

我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一直都是個邊緣人。高中時幾個跨校的好朋友們,還曾經組過一個非正式的團體,名稱就叫「邊緣」,成員還得意自稱為「邊緣人」。如今我在身心靈產業裡打滾,仍然是邊緣人。我素來敬重的瑜伽老師 Leslie Kaminoff 在課堂上講過,「瑜伽從來就是一種邊緣人的練習,我們從來就不是主流,也沒必要跟著流行走」。

我始終相信,邊緣就是一種最靈巧的戰鬥位置。在多數人隨波逐流的環境下,能夠有意識堅定站穩在自己信仰的價值立場上,大概某種程度上也都算是邊緣人了吧。

台灣自古以來就是太平洋文明與亞洲陸塊的交界,不論是從海洋看或是從陸地看,我們一直都是邊緣。如今我們終於一步一步認識到,正是因為這樣邊緣的臨界特性,才讓我們成為眾人最垂涎的樞紐角色。

其他人怎麼看我們是不是邊緣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的立足點在哪裡、價值信仰在哪裡,要往哪裡去。捍衛這裡,捍衛「我那小小多山的國家」,我相信一定是眾多「邊緣人」共通的目標。

需要的時候,我們這些「邊緣人」全都會化身為競相奔跑的大小白馬,對那些企圖毀家滅國的人來說,我們揚起的,絕不只是「細風細湧」喔。

原來我也是濁水溪的囡仔

這兩天當紅的松柏坑受天宮,旁邊的集集,是我爸爸的故鄉。前兩天白沙屯媽、山邊媽駕著粉紅超跑經過的彰三選區,裡面的竹塘,是我媽媽的故鄉。故鄉就是己身之所從出,不管時空距離多遙遠,身體總是會記得那條不可能斷得掉的連結線。

前兩年有次心血來潮,趁放假,想來一趟簡單的尋根之旅。不是為了掃祖墳,也不是吃遠房親戚的喜酒。就只是想看看爸爸媽媽成長的故鄉。

回想起小時候過年回集集,半世紀以前的經驗非常嚇人。全家人擠火車,大包小包,連棉被都得帶著(去野外露營嗎)。我根本不記得到底怎麼轉車再轉車,總之,彷彿一早上車,睡了醒,醒了又睡,下午還是傍晚才能到。就是一整個累死人。

二十年前剛開始開車時,中二高才通車沒多久,誰也料想不到,回老家竟然能變成一趟只要三四個小時的事。下名間交流道後,坐後座的爸爸興奮地指路,「頭前遐斡入去就是隘寮,閣後一條斡入去,八張閣過就咧欲到位矣」。

前兩年的這次,我和太太一大早搭高鐵到彰化,在田中租了摩托車,先看了台灣菸葉耕種時業改進社,再衝到二水去吃火燒麵。一路逛源泉火車站、鄭氏古厝、林先生廟、八堡二圳,看了真的是黑色的濁水溪。

年過五十歲,才第一次有機會站在濁水溪旁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那真的黑黝黝的水流。我的爸爸媽媽都算是濁水溪養大的,我勉強也算是濁水溪的囡仔。

接著就是一路騎回集集,遠遠望著爸爸成長的老家舊址。再走集集綠色隧道進名間,要上去松柏嶺受天宮朝聖。

以前也開車走這段路好多次。開車和騎車的速度差一截,帶來的身體感體驗全然不同。我們邊騎邊納悶著,不可能吧,一路上整排明明都是樟樹,怎麼那麼香?特地停在路邊,往前往後慢慢踱步幾回,才確認這真是未曾有過的體驗:整排樟樹開花傳來的淡雅香氣竟是如此迷人。

接續騎上線道 139 乙,即使沒看到路邊一家又一家茶廠的招牌,光是騎車經過聞到的芬芳茶香,也知道已經進入松柏嶺了。迎面撲鼻而來盛宴也似的清香氣息,讓人幸福感大滿足,茶鄉果然是茶鄉。

站在受天宮超開闊的廟埕往山下看,我不知道爸爸媽媽是不是也曾經站在這裡看過一樣如此動人的景緻。下山再去看了溪州三條派出所,去了西螺大橋,再繞過去竹塘看九龍榕樹公。一整天就是繞著濁水溪團團轉,心裡暗暗把這次小旅行當成是快閃走一趟爸爸媽媽年輕時代的生命史。

這兩天看著白沙屯媽和山邊媽的網路轉播,三十多萬個香燈腳,從海線一路跨過大安溪、大甲溪、烏溪、濁水溪,再一路北返,進南投上松柏坑,回程就在彰三選區繞啊繞的,那是我爸爸媽媽的故鄉,那是多少人的家鄉啊。

看到彰三選區的罷團志工寫著,「今晚白沙屯媽祖選擇在溪湖駐駕,幫彰化的鄉親加持。媽祖肯定聽到我們彰化的心聲了」,「看……媽祖沿路都是彰三選區,停留的站點北斗、埤頭、溪湖,媽祖真的都知道」。看著我都要跟著掉淚了。

我在心裡默默祈禱,「媽祖慈悲,疼惜台灣。保庇咱彰三過關,保庇咱全台灣攏鬥陣過關!」

不生氣的密招

「你這麼生氣,一定很痛苦。你的手也在顫抖,看來你很容易生氣。之後你還會遇到很多辛苦的事,這樣真的沒關係嗎?我很擔心。」

這段話出自蘇曼那沙拉長老的《與憤怒和解》。他教我們在碰到有人因為發怒而謾罵自己時,不需要直接去反駁對方,也不需要去分析判斷對方是出於善意或者惡意。只要表達出自己的擔心就好。

從小我一直是非常容易生氣發怒的人。不論是在家裡、在教室裡、在街上,看到我認為是不公不義的事,總是理直氣壯,非得站出來「主持正義」,或者至少要出聲表態,站在正義的一方。

這其實也不見得是真的錯。只是,技巧不好。技巧不好的意思是,在說明清楚自己意見的過程中,我的肚子、頭腦裡早就燃起雄雄烈火。說出口的話,其實差不多就是是瓦斯槍噴出強大攻擊力的火焰。而且這就像武俠小說裡講的「七傷拳」,出拳之後會不會傷到對方還不確定,但自己非得先受傷不可。

這一陣子因為去罷免團當志工,常會站在路邊舉牌搖旗吶喊,或者掃街拜票。不時都會碰上氣呼呼的反對陣營,年紀或大或小,男女都有,比中指、往地上吐口水、擺臭臉、直接開罵、甚至動手推擠,什麼精采的花招都有。

一開始真的經驗不夠,一有這類狀況,自己腎上腺素也飆高,馬上提高音量反擊回去。幾次下來,自己疲累,心情差,而且重點是,一點也不會因此而往目標多邁進一步。

有時候在罷團總部裡摺紙(要讓志工去派發的宣傳單、連署書),志工們彼此交流打氣,也互相傳授如何無痛回應的方式。我記得好清楚,有位年輕女性志工很平靜地分享她的經驗,她說的話,差不多就和前面蘇曼那沙拉長老教的一模一樣。

這就是傳說中,街頭教導的人生智慧嗎?

照《法句經》裡的說法,「彼罵我打我,敗我劫奪我。若人懷此念,怨恨不能息。彼罵我打我,敗我劫奪我。若人捨此念,怨恨自平息。」講是這樣講,能夠在日常生活裡上場成功救援的,才是硬道理。

後來有一次我們在街頭遇到一位氣急敗壞的歐巴桑,連續拚命罵拚命吼,我終於比較有技巧了。完全不動怒,臉上有真誠的微笑,和她說謝謝。心平氣和地對她說,「如果家裡都沒人想聽你說話,沒關係,你就說吧。但可別太生氣,萬一要去醫院,沒人陪伴去的話也很麻煩的。謝謝阿姨你的回應,愛你喔!」

蘇曼那沙拉長老說,「這樣的反應不在對方的預測範圍內,因此能夠打亂對方的策略,而被辱罵的你也能保持心平氣和。這樣的應對方式可以讓雙方都幸福。」誠哉斯言!

「笑容是強者的證明,憤怒則是輸家的烙印」,這也是長老說的。那天在街頭,我們真的是打從心底笑著這樣說。一點怒意也沒有。

像在作夢一樣

上個星期的靜坐課,我請同學閉上眼睛想像,如果某一天,我們習以為常、視為理所當然的身體控制能力突然被剝奪,眼耳鼻舌身意其中任何一項(甚至多項)忽然消失,我們會有什麼反應。更困難的題目是,怎麼樣才能夠在這樣的條件下不立刻崩潰。

瑜伽也好,佛教印度教也好,莊子也好,都說我們就活在一場大夢幻中而不自知、不自覺。

我們身處的環境,隨時可能出現不可預測的天災地變。萬一又發生強烈的大地震,得要停水、停電、斷網三五天,甚至一兩個星期,我們能如何面對這樣的考驗呢?(別只是把句子讀過去就算了,試著放下手機,閉上眼睛,設想看看這樣的情況真的就在一分鐘前出現了,該如何應對呢?)

假設除了天災之外,還爆發人禍,真的有飛彈擊中外島或本島,某些城市或鄉村裡真的出現暴動,該有哪些物理上、心理上的準備,才能不自亂陣腳,才得以克服必然會出現的恐慌與畏懼?

有的人光看到一兩天跌停板,再加上自己群組裡傳播的敵國假消息就失心瘋、頓足捶胸,一副世界末日的莫名恐慌。誰想得到一覺醒來,世界局勢又整個變了。我們準備好了嗎?不只是買個現成的避難包,更重要的是,我們心裡想清楚了嗎?

說不定有人認為他隨時機票劃好位就能離開。即使他或她或他們能這樣做,也不代表我們也都能這樣做,都願意這樣一走了之。不管世界局勢再怎麼變,我們絕大多數人注定就在台灣這座島嶼上生老病死的事實,不會改變。

想必也還有更多人,會到完全無可挽回的那一刻到來時,才終於恍然大悟,開始懊悔為什麼當時對這一切如此明顯的跡象視若無睹,怨嘆自己為什麼沒有早一點清醒。

我們一直在作夢,一直在騙自己,以為把頭埋在土裡,看不見、聽不到,小確幸的春秋大夢就能繼續。戰爭早就已經開打了。

打仗、戰鬥的道理是,不是確定會贏才打,而是因為戰鬥下去才有機會贏。就像台灣棒球隊要打明年的經典賽,得先在資格賽打贏,得在不小心輸了一場又一場之後,咬著牙、定下心,急起直追,才能拿到資格賽的門票。

光是為了保護自己和家人,還能有健保制度保護身體健康、有長照資源來照護好我們的親人長輩,就應該要站出來連署、拉票。對岸那國,一個年輕人一點小傷小病入院之後就可以被迫腦死、被迫「捐贈」器官,你真的想和他們統一、真的想和他們「一家親」嗎?

現在還來得及。最後的一兩個星期,還有時間能連署,還能再多拉一個兩個十個百個人出來連署。二階連署能過關,才能投罷免票。罷免案能贏,才有下一次再投票的資格。能拿筆、能上網連署,怎麼樣也比拿槍對戰、躲子彈飛彈容易得太多了。

認清楚夢幻泡影終究要破滅,睜大眼睛看見不想看、不願意看、不得不看的現實真相。拉自己一把,趕緊清醒過來。從來就沒有「我是中立的」、「我不想選邊站」這樣的選項,以為自己沒有政治立場,就是一種政治立場,就是一種支持現狀的立場。除非你真心認為繼續作夢是最好的選擇,除非你真心認為自己、家人、下一代的未來,即使變成西藏、新疆、香港澳門,也無所謂,也很理想、美好。

你的一張連署書,就是現在最重要的武器。

「台灣有難,反抗就是愛。」「為了後代,罷免是愛。」

KT老師連寫一百天之第十三個星期

2025-03-12 莫名其妙的認同感

和同學聊到一個有意思的題目:步態分析(gait analysis),包括腳掌如何著地、承重、支撐,身體如何相應擺動,步長、步幅、步頻等參數,還有一件最重要的,就是「步態」本身。什麼是「步態」,簡單來說,就是一個人走路的方式,或者說,「風格」。

是的,走路當然有「個人」風格。步態風格怎麼來的,主要是一開始學走路時,無意識或有意識模仿身邊的人,可能是家裡的父母長輩,也可能是某個鄰居親戚,或是常看的電視明星演員,學著學著,再加上自己身體的條件、順應環境的需求之後的綜合結果。(具體的例子,請看影片

會走路之後,沒有人還記得嬰幼兒或是青少年時期的學習歷程。我們只會以為那就是「我的」風格。我就是這樣子構成的。如果不按照「我的」風格來說話、走路、挑選食物、表達情緒,我就不是我了。

其實我們不時會因為隨機的條件,而形成一些莫名其妙的認同感。譬如說一兩個星期去一次的咖啡店,第一次坐在某個靠窗的座位,第二次去碰巧又坐在同一個座位,從此以後就認定這是「我的」座位,我「得」坐在這裡才對。

還有一些更莫名其妙的認同感,是肇因於外在的、體制性的力量。像是外來的殖民政權,靠著槍枝武器、以及不正當不義的資源分配權,他們要你學講另一種陌生的語言,你就得學;要你學另一國的歷史文化,你就得學。從小這樣學,不出幾年下來,你就開始從頭腦裡生出一種新的、完全莫名其妙的認同感。

前幾天看到香港網友寫自己的小孩才上小學,小朋友已經被訓練到家裡電視播放中國國歌時,會自動站到電視機前面聽,可能覺得好聽,還會跟著唱呢。(別嘲笑香港人,我們小時候電視裡也會莫名其妙播放另一個中國莫名其妙的國歌啊。)

年紀大一點的台灣人,小時候上課大多學過,黃河長江是「我們的」故鄉。現在台灣的小朋友,如果不小心接受抖音的洗禮,頭腦裡的世界觀迅速扭曲,中國變成世界最先進、最偉大的國家。難怪會有「抖音一響,父母白養」這樣的話。

台灣上百年前開始進入文明社會,這些年好不容易終於又重新返回文明世界的軌道。我們努力繼續進步再進步,努力保護這個社會不必動不動就被那些莫名其妙的認同感給綁架。

面對這些莫名其妙的認同感,最好的對治方法是清楚而直接地指出這種認同的荒謬,該當面斥責,就勇敢出聲,該改變就及時行動付諸實踐。

用行動證明,我可以不是你規定我去認同的那個「我」。用行動證明,我知道我的風格是怎麼生產、製造、形塑成的,我不必緊緊抓著捨不得放手。用行動證明,我可以毫無罣礙捨棄掉所有那些根本就不是「我的」。

我可以改變我的認同,我可以改變我自己,我可以創造新的自己。我是獨立的,我是自由的。

#KT老師連寫一百天 085/100
#認同 #歷史 #獨立 #自由 #大八免慧成宮


2025-03-13 長大後的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無意中看到一段影片,內容是一位神經外科醫生的告白,”I Was An MIT Educated Neurosurgeon Now I’m Unemployed And Alone In The Mountains How Did I Get Here?”(〈我是麻省理工學院的神外科醫生,現在失業了,獨自一人在山裡,我是如何走到這個地步的?〉)

這位年輕的醫生獨自一人站在山谷裡,對著鏡頭講了快五十分鐘,他說出對現代醫療制度的反省。讀醫學院時老教授的提醒言猶在耳,「當醫生的工作,是要減輕病人的痛苦」,但執業的經驗,讓他真正學到,要徹底解決痛苦,靠的不只是技術精湛的手術,更重要的是均衡的飲食、充足的睡眠、適度的運動、心理壓力的釋放等等,但這些並不是體制希望他努力做的事。他發現外科醫生這項工作讓他不快樂。非常不快樂。

他想要解釋,也或許不是解釋,而是訴說,說自己為什麼會在沒有計畫的情況下離職,離開一個其他人可能覺得難以企求的好工作。他想要和妻子還有他們的毛孩子,過著更自然、更快樂的生活。更值得過的人生。

認真準備並從事一項本來認為意義感十足的工作,卻沒想到一二十年後才恍然大悟,「這不是我要過的人生」。這真是多麼痛苦的領悟啊。

我想到好久以前看到的一本書,《長大後的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那是一本適合給小朋友看,也適合給成人看的書。這本書並非介紹不同的職業,而是從完全不一樣的角度來看這個困難的人生大哉問。書裡面各個章節大概像是這樣:「什麼都能修好的人 」、「喜歡天馬行空想像的人」、「很會保守祕密的人」、「做錯事會主動道歉的人 」、「愛笑的人」、「愛哭的人」。

還有,「好奇的事會追根究柢的人 」、「腿很健壯的人」、「遵守約定的人」、「喜歡到處觀察星星的人 」、「喜歡豎耳傾聽的人 」、「喜歡做菜的人 」、「為了朋友挺身而出的人 」、「時常寫信的人 」。

我相信,絕大多數的成年人,光是停下來花個五分鐘認真讀這些標題,大概都會陷入沈思,各種回憶與情緒都會緩緩或者劇烈湧現。

三十歲時一位前輩問我:「你這輩子到底打算要做哪一件事?」他提醒我,時間真的飛快,別以為還能再繼續逃避。前輩的問題盤繞在我心裡好多年,一個工作換過一個工作,答案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直到瑜伽教了一兩年之後,我心底才算確定,「嗯,好像就是這件事了吧。」

現在我五十多歲了,問題不再是「長大後的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而是更迫切的,「剩下的時間,還想要做哪些事?」,「怎麼樣渡過後半生,才會最快樂?」,「如果還有機會,你想變成什麼樣的人?」

對我來說,這幾個問題,差不多就是同一個問題的不同說法。你呢?你的問題和答案是什麼呢?

#KT老師連寫一百天 086/100
#職涯 #人生規劃 #長大 #餘生


2025-03-14 職業病

剛開始學當瑜伽老師時,職業病非常嚴重。走在路上會不自主直盯著前面的人,看人家怎麼走路。快速在頭腦裡分析,這個人右髖哪裡緊繃,那個人左肩哪裡僵硬,或者這個人鞋子不對,腳踝不穩,那個人骨盆脊椎過度歪斜(甚至還想據此再推論身體的健康狀況)。

這種強迫症的心態,就像是初學「大易輸入法」正在背口訣時,一看見街道上招牌的漢字,都反射性地默默用十根手指頭拆解組合。強迫症誇張到我還得發展出的一套對治法:一知道自己又在分析路人步態和身體張力結構問題,馬上要在心裡面罵一句「變態」,提醒自己跳離這種病態。

在教室上課前、下課後常有同學會問些疑難雜症,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我也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簡直就是「好為人師」到了一個極致。這是我教了幾年之後才逐漸意識到的另一種職業病。而且,比前一種症狀更不易解決。

這問題我琢磨了好一段時間。一方面,同學有問題,有麻煩,都已經出口問了,如果我剛好有相關的知識與經驗,故意不分享,心裡也過意不去。另一方面,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重,太多事情我都不懂、不理解,而且,我實在不想把自己塑造成什麼問題都能解答的萬事通。

我慢慢學習在同學或朋友問問題的時候,提醒自己,對自己一貫的職業病有清楚的病識感,更重要的是,記得自己不是醫生、不是心理治療師,更不是人生導師。千萬別以以為教了兩天靜坐課,就隨時要開示,要替同學排除心理障礙,要指點別人的人生方向。得了吧。

所以怎麼做才對呢?

簡單的動作練習,有明確答案的就直接回答,但鼓勵同學平常多練習才是根本之道。和醫療有關的問題,只能建議同學去找尋適合的醫療資源。

人生大哉問呢?都說是大哉問了,「 我也不知道」是最誠實的答案。不過如果大家碰巧都有閒情逸致的話,就當是朋友聊聊天也無妨。純聊天,不是問事喔。 XD

#KT老師連寫一百天 087/100
#職業病 #教學 #自覺


2025-03-15 沒有限制,就沒有藝術

來上課的同學常給我出各種題目,像是「前兩天不小心提重物,手腕不知道怎麼了,就是覺得怪怪的,那要怎麼練?」,「上週末爬山腳踝好像扭到了,還能來上課嗎?」

通常我會回答,還能走路、上下樓梯,還能拿手機、穿脫 T-shirt,大概就可以來練,只是具體來要怎麼調整、變化、要怎麼換個方式練,可能在每個人身上都不一樣,一定得現場看到了才能判斷。

我也曾經因為某些原因,規定自己暫時一整個月不練倒立。所謂的不練倒立,不只是不練頭倒立、肘倒立、手倒立,同時也包括頭低於心的下犬式。也就是說,連最常練習、以前視為不可或缺的拜日式,也都得要有相當程度的調整與變化。

我重新觀察倒立動作所需要的一切準備條件,回歸最基礎的部分,以及我最有待加強的區塊,包括核心,肩胛帶、上背部,還有腿後側的伸展與釋放。在避開倒立的一個月,我的動作練習,重點項目就是以上這些。

不練倒立的那個月,我想辦法把這樣的限制、框架,看成是一種激發創意的條件。結果是玩出完全不一樣的動作練習,那個月過後,等於為我自己編寫出一套全新的舞碼(repertoire)。

有幾次教倒立時,同學剛好生理期,問我可不可以繼續練。我先和她聲明,「我對生理期的一切知識,都是道聽塗說而來的」,建議同學如果在某些條件下,可以試看看,如果不舒服,那就把倒立的練習換個方式來進行。(同樣的,「某些條件」、「換個方式」也都是因人而異,歡迎來教室一起試看看。)

疫情期間的網路直播課也是一種限制。在疫情最嚴峻時,大家都盡量待在家裡。我緊急張羅了直播需要的最基本器材,趕鴨子上架似的,線上課也就這麼開了兩三個月。我盯著小螢幕看,眼睛累是累,但網路直播課的形式,反而更強化同學專注聆聽的參與。即使只是透過電腦的畫面,我也可以看到好多同學都更能浸淫在練習中。老師的說明和點到為止的示範只是外在的輔助工具,練習者自己才是真正的主角。

「沒有限制,就沒有藝術。」《自由玩》裡的這句話我一直放在心上反覆玩味。

#KT老師連寫一百天 088/100
#限制 #創意 #自由玩 #瑜伽老師讀什麼書


2025-03-16 垃圾就是要處理啊,唸有什麼用

之前〈問事〉一篇裡提到「自家寶藏」這個詞。每次碰到這個詞我都想問,是不是因為自己的肚子裡、頭腦裡裝了太多垃圾,我才會一直看不到我身上的「自家寶藏」?應該先把垃圾清乾淨才對吧。

肚子裡的好像比較容易解決,認真多做點運動,尤其扭轉,都很有幫助。對患有「乳糖不耐症」的我來說,一小碗優格或者一杯冰拿鐵就足以造成腸胃劇烈蠕動,直奔洗手間。

如果一大早時間充足的話,我通常會加練一小段「滾胃法」(nauli),照《哈達瑜伽經》(Hatha Yoga Pradipika)的說法,這算是一種傳統的「潔淨法」(kriya),據說會有助於清理腸胃道裡滯留的廢棄物,用台灣話來說就是「清腹內」(chheng pak-lāi)。

另外就是從源頭管制,斷食半天一天(168 斷食法比較容易執行,但最好還是先諮詢過醫師再進行),盡量吃乾淨一點的食物,不該入口的,一口都不入;真正需要的、適合的,每一口都好好咀嚼。認真實行個幾天下來,一定會感覺到腹腔甚至整個人都輕鬆無負擔。

《哈達瑜伽經》裡提到的潔淨法有六種(shatkriya),分別針對上消化道、直腸、鼻腔、胃、眼睛,還有頭顱。頭顱裡用的是 Kapalabhati,字面上的意思是頭顱放光明,形式上就像是某種呼吸調息的練習。

但真的要清理頭腦裡的無形垃圾,我想靜坐大概還是最好、最有效的方式。每天都得花一段時間,找個不被打擾的安靜空間,等著一個一個亂七八蹧、匪夷所思的念頭浮現,和他們打聲招呼(有的人會習慣說聲謝謝),揮揮手道別,把他們送進想像的火、光、風、水,或者任何你想送去的所在。這樣的練習,效果約莫相當於身體的扭轉運動,以及廢棄物的排泄。

同樣重要的是源頭管制。不該入眼、耳、鼻、舌、身、意的,就別開門迎接。要練習隨時隨身建立一道智慧的結界,像是手機裡的社群平台、無意義的閒聊、沒必要的幻想或者憂慮,保護好自己。碰到散發強烈負能量的人事物、場所,提醒自己迅速避開。

傳說慧海禪師去見馬祖道一,求佛法。馬祖禪師開示,「你不顧好自己家裡的寶藏,把自家丟著不管,到處亂找,到底在做什麼?」慧海再問,「什麼是我的自家寶藏?」馬祖回:

「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

馬祖的意思大概是指每個人早就都具備有開悟成道的條件,不用向外尋找。話雖如此,但凡夫俗子的我們都知道,怎麼練也都還差得遠呢。到底如何做才能更進一步呢?

我粗淺的想法是,最好先把肚子裡、頭腦裡的垃圾清乾淨,自家寶藏才比較容易展現出原來的光芒吧。道理就像是這兩天正流行的 Taiwan Action 短影片,裡面提到,「垃圾就是要處理啊,唸有什麼用」。把亂法犯禁、壓霸橫行的人形垃圾也處理掉,社會平靜祥和的本來面目才能重見光明。

#KT老師連寫一百天 089/100
#自家寶藏 #本來面目 #潔淨法 #哈達瑜伽經 #大八免慧成宮 #全台皆成宮


2025-03-17 每一顆字都無比沉重

很多人都會列待辦事項,今天明天下星期明年要做的事,開會報告、繳稅、想採購的、醫院回診看檢查結果領處方箋、誰誰誰的生日和禮物、旅遊計畫等等。

我有一張清單,有時候裡面的項目變多了,有時候會減少一點。總是希望有一天能把整張清單全清空。

這張清楚裡列的是我正在煩惱憂慮的事。前幾年有一堆項目,其中的前幾項,每一項都是粗黑的字體,大大的字,每一顆字都無比沉重,躺在清單裡,就像掛在我肩膀脖子上一樣,卸都卸不下來。睡前壓著,做夢壓著,醒過來的時候同樣壓著。

以前常聽同學抱怨說胸口悶著,喘不過氣來。我知道那是心理的壓力在身體上的具體呈現。時間夠的話,我總是會陪著同學多聊幾句,多教幾招簡單的伸展,呼吸放鬆的技巧,看能不能有助同學釋放掉一些壓力。

狀況在自己身上出現時,理智上明白得做點什麼。可是理智上只是理智上,心裡的感受好像和理智是不同國的,彼此要溝通真不容易。

好在有幾位好朋友適時伸手拉一把,陪著聊聊天,吐吐苦水,一起臭罵厭惡的對象,也聽到鼓勵的話語,接受一次一次擁抱。

我開始每天練習自由書寫,自己當自己的聽眾,想說的、不該說的、說不出口的,都慢慢練習倒出來。狂讀一堆書,心靈雞湯也好,各種自助指南也罷,想都沒有想過的靜坐觀想自我療癒應有盡有。當然也配合著身體的練習,以前習慣練的,新學的,老狗也可以學點新把戲,體能確實可以攙扶起被現實擊潰的自信心。

發洩過了,體力有了,就直接採取該做的行動。該改的改、該補的補、該變的變。有的行動過去遲遲沒展開沒進行,就是因為害怕,擔心即使做了也不見得能見效、能成功。心情既然已有所調適,先別再空想結果如何,就行動吧。行動就是最有力的宣言。

該做的及時去做,心中就不會空留遺憾。即使這一次還沒成功,行動本身,就已經是最高的慰藉。

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清單上最麻煩最苦惱的那幾項永遠也不會消失。慢慢的,因為踏出去的步伐,因為勉強努力的行動,我轉變為祈求清單上的項目隨著的時間一個一個消失。的確有幾個久而久之真的不見了,但還在的也不少,只是字體逐漸縮小,變得不再那麼沉重嚇人。

我不再冀望它們能全都變得無影無蹤。不過我知道,我愈來愈有能力把清單擱在一旁,睡覺時用不著再掛在脖子上。

#KT老師連寫一百天 090/100
#煩惱 #憂鬱 #焦慮 #對治


2025-03-18 一線之隔

很多時候,事情看起來就只差那麼一點點。

我常常事後回想,始終不明白到底在什麼時候跨過那條線的?為什麼會跨過去?誰決定的?誰在什麼時候決定的?為什麼我沒留意到下決定的一瞬間。

好幾次發脾氣後才想到要反省,發脾氣真是對自己最不值得的懲罰,最划不來的能量耗損,下次一定要及時警覺。但是,在隱約意識到快發脾氣的當下,究竟是頭腦裡身體裡的什麼力量推了我一把,直接讓能量催到突破閾值,就這樣在貌似一瞬之間爆發了。

腦神經科學、意識研究裡有一派的看法,認為自由意志只是個假相。頭腦和身體下了決定,再把結果傳送給意識,我們的意識就高高興興地以為是自己下了最終的決定。

有幾次半夜醒來,半夢半醒之間,正在考慮要不要起床小解。一恍神,彷彿有人決定了,接著由我執行。下床,穿外套,走到洗手間。坐在馬桶上的時候,我總是非常認真回想,究竟是誰在什麼時候下了這個決定的?真的是我的決定嗎?

上大學科系的選擇、結婚、工作離職再換工作再離職,最後變成一個瑜伽老師,難道都是不小心、無意中跨過了某條線之後的結果?

這些人生的重大抉擇,萬一都是「不知道誰在什麼時候下的決定」,那我還有理由後悔嗎?我需要負責嗎?

這麼問倒不是想推卸責任,而是想確認責任歸屬。如果能確認賣任不在自己身上,是不是就可以過得自在一點,別那麼在意這一切,別那麼擔心、懊悔、擔心吊膽的。如果的確就是自己的決定、自己該負的責任,即使得咬著牙,認命承擔也就是了。

這個問題有確切的答案嗎?這也是我以為的「人生最難解」的前三名題目之一。

但至少現在能理解,練習看清楚頭腦裡運作的機制,練習靜坐,會發現我們並不是一瞬間就從遙遠而不相關的所在,穿越了任意門直達臨界點邊緣。靜坐課上我常舉《駭客任務》(Matrix)為例,有朝一日,我們說不定可以練到像是電影裡的 Neo 清楚盯著子彈一樣,看見念頭在身體裡、在頭腦裡行進的軌跡,進而讓子彈或者念頭暫停下來。

換個說法,一線之隔的那條「線」,可能比我們想像的還要粗壯非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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