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當自己的主人

身心靈圈子裡很愛說「要聽身體的聲音」這句話,每次聽到,我總是笑笑的說,閱讀、傾聽身體這件事,比一般想像的更複雜、更困難一點,因為我們的腦子一天到晚騙自己,讓自己誤以為「我知道了」、「我就是這樣」、「我只能這樣」。

對我自己來說,所謂的身心靈練習,其實就是不斷「破魔」、「除魅」的過程,破除身體裡的障礙、破除自己或者別人在我們腦子裡種下的心魔。

每次靜坐課,我總是一再反覆提醒再提醒,「並不是腦子裡一有什麼念頭出來,我們就得乖乖照辦喔」。我們在練習判斷、選擇、去蕪存菁。

我們以為自己沒辦法前彎下去雙手摸地板,所以我們告訴自己,「我做不到這個動作,放棄這個動作吧!」還沒再多嘗試幾次之前,我們可能不知道,讓膝蓋彎曲,動作慢一點,溫柔一點,不要急躁,多練幾次,雙手就能摸到地板。再多練一陣子,膝蓋愈來愈不需要太彎曲也可以完成這個動作。

「我只能這樣」、「我就是這樣」,是練習「聽身體的聲音」的過程中,最常碰到的阻礙。

一次一次練習放下這些預設的阻礙,我們才有機會聽得到自己身體真正的聲音。聽到身體真正的聲音,成為一個人,成為一個獨立的人。

很多人想上瑜伽課,但覺得「可是我的筋很緊,我的身體很硬」,所以沒辦法練瑜伽。事情好像應該倒過來看。身體硬、筋很緊,來練瑜伽剛剛好。我們開始練習仔細觀察,我們開始慢慢摸索,我們開始一步一步調整,我們開始轉化自己的身心。

我們練動作,是為了要拿回身體的自主權,要練習當自己身體的主人。
我們練靜坐,是為了要拿回大腦、心的自主權,要練習當自己的大腦和心的主人。
我們來練瑜伽,是為了要聽清楚自己身體和心裡真正的聲音,拿回身心的自主權,練習讓自己成長為一個獨立的人,練習當自己的主人。

差不多一樣的道理,我們一次一次去投票,就像是一次又一次的身心練習,要拿回自己這塊土地、自己家鄉、自己國家的自主權,我們要練習當自己這塊土地的主人,我們要成為自己家鄉、自己國家的主人。

要拿回自己這塊土地的自主權,原因不只是因為我們很不幸、有夠倒楣,隔著海峽旁邊住著一個又壞又惡毒、一天到晚虎視眈眈,想吞掉我們的惡質鄰居。不只是這樣喔!雖然說,光是這樣的理由也已經很充份了。

還有一個更深層、更重要的理由:我們是獨立的。我們選擇、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就算旁邊的鄰居有朝一日變得比較有錢、比較貌美、說話比較甜,我們也不可能甘願去他們家當奴隸。我們有機會當朋友的。如果我是獨立的個體、你也是獨立的個體,如果我看待自己和對方都是獨立的個體,如果對方也這樣看待的話,我們是有機會當朋友的。

獨立是什麼意思?

站在一個動作教練、一個靜坐老師的立場上來看這個問題,我認為獨立的態度,是我知道我雖然不完美,但我體認到自己確實是一個完整的個體,我可以這樣練動作,我可以有不同於權威老師指導的方式(他們喜歡說只有他們家賣的才是真正原汁原味的),我當然可以用各種健康、舒服的方式,輕輕鬆鬆展現我的肢體,來完成我的需求。

靜坐課的練習有時候會讓我們不小心以為,只有在靜坐課,才有靜坐的練習,才需要練習靜坐。事情並不是這樣子的。

靜坐的試煉,就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就在每一次我們誤以為可以鬆懈下來的瞬間。就像戰場從來不只是在炮聲隆隆、硝煙瀰漫的前線,尤其是現在的戰爭,其實一天到晚在進行,隨時隨地都有無數的認知戰場上的小戰役在廝殺,都有敵軍,伴隨著幾個躲藏在我方的敵軍內應在扯後腿。

這真的是像極了每次靜坐的練習,不是嗎?但才是我們真正的日常生活。

動作和靜坐練習的訣竅是這樣的:帶著信念,持續練習下去。不是因為我今天能夠完成這個看起來很厲害的動作,所以我才來練。那只是炫技。也不是因為等一下靜坐會讓我獲得一段十分鐘、半小時的平靜時光,所以我來練靜坐。那只是休息,甚至說不定是一種逃避。

就是要來面對動作、靜坐練習時一次一次的不完美、跌倒、分心,分心再拉回來,拉回來又分心的挑戰、磨練,讓心裡的能量愈來愈茁壯,讓自己面對問題時有愈來愈純熟的處理技巧。

同樣的,我們不是因為某個候選人、某種主張一定會贏,所以我們才去投票給他。我們投給他,是因為那是我們的信念所在,那是我們做為一個獨立的人思考之後的選擇。我去投票,我去練習。這一次即使還沒成功,我也不會失志,我會繼續練習下去。

對了,當然要提醒一下,獨立還有一種附帶的後果:很累、累死人了,但又會有一種滿足感。每一個獨立工作者、每一個自己照顧小孩的父母親(尤其是媽媽),每一個努力安頓自己身心的練習者,都會懂這種心情。

回家投票吧!可能很累,說不定這一次還不會成功,但我們會知道自己努力了,我們心裡愈來愈茁壯的能量,會讓我們覺得滿足,也會給週遭帶來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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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組尋常的暖身動作

和平常差不多,在一堂課剛開始的時候,我會帶幾組基本的暖身動作。有腳踝的、髖關節的、下背的、肩頸的。

那天的一組前彎暖身開進行了前一兩個動作,一個同學小聲叫了一下,我一看,天啊,一隻體型不太小的小強,從大家的瑜伽墊前面緩緩爬行,還好只有一個同學看到。


Photo by Ashish Joshi

我的口令持續進行,「右腳前側翹高」,大家繼續動作,。我一個箭步去拿了專門用來抓蟲的空瓶子(常來教室的同學可能都看過我的表演),小強入瓶,再一個箭步送走他。口令還在走,「右腳放鬆下來,換腳左側翹高,在地板上的手指輕輕摸著地板就好,不要太用力支撐地或者抓地板」,同學們都還很專心繼續練。

我匆忙去洗好手(有打肥皂喔),再接著「左腳放鬆,喘一口氣,兩腳前側一起翹高」,看清楚同學們的姿態哪裡要調整,我也趁機喘口氣,調整我自己的呼吸,接著讓大家放鬆雙手,「維持腳掌前側翹高,準備好,站起來囉」。

這個動作雖然常常是在暖身的時候帶,但其實也沒那麼容易,大家站起身的過程總是會東倒西歪,這一次果然也還是伴隨此起彼落的歡樂笑聲。很好,大概其他人都還專注在自己後腿的伸展、平衡或者不平衡,好像沒有其他人發現這起「小強事件」。

前彎暖身完成,繼續其他站姿的變化,一路慢慢走下去。

當天下課時,我照常在門口招呼,看看大家離開教室時的身體狀態、臉上的表情。

然後,又讓我瞄到一隻小小蟲,好像是前一天晚上看到、但沒抓到的一隻小蟋蟀。於是我又是一個箭步去拿了那只空瓶子。

一個同學正穿好鞋要出教室,「老師拜拜,咦,老師,你又在抓什麼蟲子啊?」我秀給同學看,和同學招手說聲拜拜,也和小蟋蟀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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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替你)做決定?

Netflix 告訴你,接下來你想要看哪一部電影。Apple Music 告訴你,接下來你想要聽哪一首歌。Google 告訴你,接下來你想要連結哪一個網站。Facebook 告訴你,接下來你想要瀏覽哪一個人哪一個單位寫的文章、心情故事、或者花錢買的廣告、或者符合他們利益的假消息。

學校老師決定,你今天該學什麼內容,有什麼樣的進度。

爸爸媽媽決定,你今年明年這輩子該達成什麼樣的人生目標。

廣告決定,你等一下或者存夠了錢該買什麼產品什麼服務。

政治人物決定,你該繳多少稅、稅金用到哪裡去、該如何替他們賣命。

營養師決定你該吃什麼。醫生決定你該吃什麼藥。瑜伽老師決定你該這樣站這樣走這樣坐這樣呼吸這樣睡覺(如果有這種不只教 asana 的瑜伽老師也還算運氣不錯啦)。心靈導師決定你該向哪一尊神明(或者什麼能量)用什麼方式祈禱。

你腦子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哪裡跑出來的念頭,決定你該這樣相信,「我就是這樣的人」。

身體的彈性與適應

我在新教室拿著熟悉的紙拖把拖地,拿著不熟悉的好神拖拖地。地板比舊教室窄、比舊教室長,面積大一些,拖起地來時間比較久,一不小心就要花更大的力氣。我提醒自己注意脊椎、特別是腰椎,要感覺得到核心的陪伴,要順順地輕鬆呼吸。

肌肉帶著好多記憶,身體帶著好多記憶。但同時,肌肉很有彈性、身體也很有彈性。我跨著步伐,左腳重右腳輕、右腳重左腳輕,很有打拳重心位移的味道。只是前前後後要多走很多步。

肌肉和身體的記憶在告訴我,現在面對的是嶄新的體驗,和以前不一樣了。心裡的反應,有些興奮,有些惶恐。

打開音樂來陪伴。新教室的空間,共鳴的效果很不一樣。有同學說,新教室這裡好適合聽音樂哦。好像是吧。大概是是因為新的空間,我恢復了上課前放音樂的習慣,古典樂、電子樂、自然聲響,在同學來上課之前,有時候就自己一個人在音樂的陪伴下,打打拳、跳跳舞。

這三四個月以來,找新教室的地點、裝修、搬遷,身體一直在調整與適應。再加上一些家裡大大小小可控制、不可控制的事,還有外在大環境疫情的變化,常常睡也睡不好,情緒也時不時在飽滿到隨時要爆炸的狀況。直到開始在新教室上課,狀況大致上確定下來,整個身體裡深層且深沈的緊繃感終於能慢慢釋放掉。

給自己寬裕的時間,提醒自己,事情總是會有出路的,用不著那麼著急。身體有足夠的彈性,讓身體慢慢去適應吧。

最近有幾堂課有八九位同學來上課,我讓同學們一字排開。大家邊練習,我邊講解,從第一個同學面前,走到最後一位同學腳邊。很有意思的體驗。整堂課的過程,我就是來來回回走,來來回回講話,來來回回和一個一個同學互動。

一開始我覺得好像什麼地方怪怪的,好一會兒才明白,在以前的教室,八九個以上就有點「滿」了的感覺,現在八九張瑜伽墊一字排開,教室好像還空空的。這種不習慣的空間感大概過了四五堂課我才慢慢適應。

現在幾乎每一堂課我都會請同學們練習跳,站定跳、蹲著跳、兩邊膝蓋一起往胸口提高的跳躍動作,兩邊腳跟一起往臀部踢的跳躍動作。因為新教室在一樓,底下沒有地下室,不必再擔心吵到樓下鄰居,大家都可以盡情跳跳跳。

跳著跳著,可以看到大家歡笑的氣氛倒是和以前差不多。

每堂課大休息後,我照例輕輕敲著頌缽,呼喚同學把自己的意識帶回身體來。突然發現,頌缽敲起來的聲音完全不一樣了。以前我慣用大小兩塊瑜伽磚墊在頌缽底下當共鳴箱,頌缽唱出來的聲音我一直覺得很舒服。不過這招到新教室不管用了。我繼續再試了幾種新的排列組合,這兩天發現直接捧在手上敲,效果還不錯。

說不定還會再有別的新招,等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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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平衡裡創造新的平衡

我很喜歡練「樹式」,也很喜歡帶大家練「樹式」,通常我會邊帶動作邊解釋,「平衡動作就是那些會讓我們一直發現不平衡的練習」。

樹式有好多種變化。最常見的做法,例如左腳不動,右手去提起右腳,讓右腳踩在左大腿內側,到了一個「貌似平衡」的位置繼續試圖穩定住。

我常常會再帶大家練另外一種不一樣的進入方式:先讓雙手往手舉,接著右腳靠自己的力量往上「爬」到左大腿內側。大家總是會爬兩步、退三步,有時候我會開玩笑說這個過程就是「薛西佛斯在推大石」。這種練法並不是直接先「進入」一個「平衡點」接著保持不動,而是強化訓練髖關節外旋並屈曲、再加膝關節屈的力量。這樣的練法,換成坐姿來也行,先讓兩腿伸直,假設左腿先不動、雙手也放鬆不動作,只靠右腿右髖的力量,讓右膝彎曲、右腳踩到左大腿內側、甚至「爬」到左大腿上像是要盤腿一樣。(也就是不靠手的「輔助」,右腿自行進入「頭碰膝式」 janu sirsasana 或者「單盤扣腳坐姿前彎式」 ardha baddha paschimottanasana 的雙腿擺放位置。)

常見的樹式變化,還有在站穩之後,慢慢前彎下去,雙手碰地,或者也有的人乾脆就直接進入「單盤扣腳站姿前彎式」 ardha baddha padmottanasana 這種看起來比較「厲害」、比較「進階」的動作


Alfonso Cuarón, Roma, 2018

不過我最喜歡的變款練法,是不管哪種方式進入動作,在自己覺得站穩了之後,輕輕閉上雙眼,讓整個人清楚地感受到、意識到、察覺到身體從貌似平衡的假相,突然又失去平衡,進而再重新創造新的動態平衡的有趣過程

三級警戒將近一整個月下來,讓我們認識到,本來以為理所當然、可以一直維持下去的穩定與平衡,說不定只不過因為一點點條件的變化,一瞬間就瓦解崩潰。但反過頭來說也可能可以成立:在看似混亂、沒有秩序、無法穩定的不平衡狀態下,重新創造新的平衡的練習過程

儘管我們被迫歷經了前一部分失去平衡的過程,但我們還是可以主動選擇、讓自己也成為後一部分重新創造平衡的力量。

世界上沒有靜態的、不動的、死寂的「平衡」,或者說,這些貌似安逸、歲月靜好的甜美幻覺,可能不過就是「醒過來」之前以為的假相。

只要嘗試看看在「樹式」這類的「平衡動作」站個半分鐘、一分鐘,就可以領悟到,平衡是動態的過程、是運動、是活力的展現,可能有潛藏的危險,但也正因為如此,才會有無窮的希望

我們以為的安全很可能不過是暫時的假相。能認識到這個狀態,是一種莫大的解脫。一起來練「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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