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鬆練習,練習放鬆

不時總有同學會問,「老師,到底要怎麼做,我的肩頸(或者下背、髖關節、膝蓋、身體、腦子)才會真的放鬆啊?」

真是好問題。真是大哉問。

年紀輕一點的時候,我們想鍛鍊體格,最好是能練到別人看得到的肌肉。年紀比較大一點,慢慢瞭解,別人看到的自己身形如何是一回事,自己日常生活,能不能輕鬆自在活動,能不能舒舒服服、甚至活力十足,可能是更重要的事。

但我們總是這裡緊,那裡痠啊。

找人按摩鬆鬆筋?泡個熱水澡?伸展軀幹四肢?躺下來睡一覺?吃點好吃的、想吃的?還有呢?我們還想得出來別的方式嗎?

來吧,我們一起來練習放鬆吧。

瑜珈教室裡常見的「放鬆」,常常是燈光調暗,放點輕柔的音樂,點上精油薰香,讓同學就著抱枕或坐或躺或趴。這些都很棒。但說不定還有更多種可能性。

對於「放鬆練習」這堂課,我的規畫是這樣子的:可能是針對特定身體部位的主題,像是「五個解決肩頸緊繃的秘訣」,「三招解除下背痠痛」,也可能是「如何好好做大休息式 savasana」,「如何練習 constructive rest」,或者是練習改善呼吸效能,練習清除累積的情緒,練習好好入睡,練習好好休息。

我想像的是一種 近乎「私廚」,「無菜單料理」的練習。我會努力把我知道的,我練過的,可能有用的,有趣的練習方式,因應上課同學的需求,一道一道慢慢上菜。

課程的名字雖然叫「放鬆練習」,但也可以這麼說:重點不只是放鬆(絕對不是「癱塌」),而是「恢復活力」,就像「緊繃的相反詞是鬆弛,還是舒服自在?」裡提到的,我們想要的不是鬆弛,而是能夠讓自己輕輕鬆鬆完成本來想進行的工作、活動。

英文的 spring 這個字很有意思。當名詞的時候,我們知道指的是春天,或者是彈簧、湧泉。當動詞用呢?或者是跳,或者是躍,或者說蹦蹦跳也好。對我來說,「放鬆練習」是手段,練習中即使進入短暫的昏睡也只是過程的一部分,恢復本來可以輕輕鬆鬆蹦蹦跳,輕輕鬆鬆活動才是目的。

讓自己的口袋裡多儲存一些有用的工具(像是 yoga nidra,靜坐等等),隨時因應可能的狀況,讓自己該休息的時候能儘快休息,好恢復活力,去做去玩該做該玩的事。

感受身體的細微狀態,有什麼用?

有個同學下課後問我,「為什麼要練習感受那些細微的身體狀態?」「不是把沒有力量的肌肉練得夠有力量就好了嗎?」「不是把姿勢調整好,調到『對』的姿勢就好了嗎?」

我想到這樣的冰山圖


By Created by Uwe Kils (iceberg) and User:Wiska Bodo (sky). [GFDL or CC-BY-SA-3.0], via Wikimedia Commons

就如同我現在坐著打字這事。不一會兒,身體就慢慢「垮了」、「塌了」、「癱了」,下背和上背往後拱出去,骨盆後傾,頭就不自主往前移動,結果就過度伸展脖子後側,肩頸開始緊繃起來,胸腔有微微的壓迫感,呼吸變得比較侷促,費力。

及早發現這樣的現象,有什麼用?如果只是「發現」而沒有進一步回應,或者回應的方式不適合真的需求,的確也沒什麼用。

我讓桌面底下(看不到的)雙腳、雙腿都輕鬆動一動,接著專心想著「我的頭頂輕鬆地往上方延伸」,感覺自己的呼吸比較不受限制,脖子後側和肩膀的肌肉慢慢釋放掉不必要的緊繃。咦,打起字來的過程變得流暢多了。

有什麼用呢?練習培養細緻的觀察能力,特別是針對自己的身體,包括肌肉的使用方式(或者照 M. Feldenkrais 的說法,特別是肌肉的使用方式,因為沒有任何一種情緒、思考習慣,不會伴隨特定的肌肉張力形態),就是認識自我的最重要基礎。想要改善自己,想要自我成長,想要讓自己的日子過得更舒服快樂一點,基礎就在這裡。

講得實際一點。很多人平常都感覺不到自己身體,除非這裡或者那裡痛,不舒服,像是腰痠了,肩膀緊繃,腳踝扭到,或者偏頭痛,拉肚子。「症狀出現才感受得到身體」最具體的例子:平常根本注意不到鼻孔有空氣流進流出,直到鼻子塞住,呼吸受阻,才意識得到鼻子不通。(更慘的是長期鼻子不通,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又意識不到了。)

症狀嚴重到一定程度之後,我們就認為,該找醫生解決問題了。(「不然咧?」想想看自己是不是也習慣這樣思考、反應。)

最近有個同學在上課練習後,身體看起來進入比較放鬆的狀態,膏肓俞 附近就浮現出痛感。這個同學認為,「這應該是最近才出現的不舒服症狀,以前都沒有感覺到啊」。

聽同學這樣講,讓我想到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看中醫,治鼻子過敏的經驗。當時我這麼說,「醫生,我從小到大都沒有過敏體質耶」,「我以前從來沒有鼻子過敏過啊」。那醫生只是科科笑,沒直接回答我話裡的疑問。花了好多年的時間,我才稍微比較瞭解自己身體裡的狀態。就像那大部分都埋藏在水面下的冰山,我們注意不到,就以為人家不存在;直到某種刺激出現,注意到人家的存在,才嚇一大跳,「哇,你什麼時候個頭長到這麼大了啊?」

很多人姿勢不良,身體過度緊繃,或者缺乏日常活動所需要的支撐與保護力量,而開始來上課練瑜珈。在一堂六十或者九十分鐘的課程之後,覺得整個人舒服多了,但效果不見得能夠持久,就像去按摩、整骨整脊,鬆了一小段時間,一兩小時或者一兩天,「不知不覺」又回到「本來」的不舒服的狀態。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

一開始練習,我們可能才剛認識股四頭肌、肌內側肌群要出力卻出不了力,可能才剛發現腳趾或者手指不時緊抓著不放,可能驚覺自己沒辦法只靠左腳站立。

慢慢練著練著,經驗值愈來愈累積,不只是肌肉的協調力愈來愈好,我們的觀察力應該也慢慢在進步,察覺得到自己在某些動作的過程裡,是不是多用了太多不必要的力量。

粗的,表層的緊繃釋放掉,細的,深一點的緊繃也繼續釋放掉。意識到本來意識不到的,該釋放的就釋放,覺察到本來覺察不到的,就可能享受到(並且比較有能力繼續維持下去,或者生產出)以前享受不到的舒適,活力,放鬆。或者也可能會覺察到以前不曾注意到的,更隱微、更深層的緊繃與壓力。所以囉,請繼續練習下去。對於「善巧」(kusala)意圖、能力的培養練習,對於「舒適」、「幸福」、「喜樂」(sukha)的追求,可以是無止盡的。

又有一個同學問說,「身體如果變得很敏感的話,不是很麻煩嗎?本來沒感覺都沒事的說。」是不是有「本來都沒事的說」這種事我無法判斷,不過我想到另一個例子。

有一天下課後和同學繼續玩一些簡單放鬆的小動作,兩隻腳掌、兩條腿愈來愈釋放,再鬆鬆肩頸,整個人愈來愈沒有壓力,到最後,我請同學就留在站姿山式,像站椿一樣停留一段時間。後來同學有感而發,「原來站著也可以輕鬆到想睡著啊」。

可以輕鬆站著、坐著,可以不費力地完成日常活動,可以讓身體比較不疲累,比較有活力(通常因此也就心情會比較好)。這些事,有沒有用呢?

放鬆還是癱塌?

工作了一整天,回到家裡,倒在沙發上隨便看個什麼電視節目,可能是不少人覺得很「放鬆」的事。

等一下,讓腦海裡的畫面暫停下來,有沒有注意到自己身體是什麼狀態?

我常常問同學這個問題,很多人都回說,「不會啊,躺在沙發上很舒服啊」,「啊就很放鬆嘛」,「大家不是都這樣子嗎?」

會覺得整個人癱塌在沙發上是「放鬆」、「舒服」,很可能是因為在癱塌倒在沙發上時,是沒有覺察能力的。雖然似乎並沒睡著,但我們並不真的清楚知道自己整體的狀態、品質。

說不定是以前看到電視裡的內容,暗示我們這樣做比較「放鬆」、「舒服」,或者是看過父母親、長輩,其他人的「示範」,我們也不自覺地「學習」了這樣的操作方式。

film source: Muscle&Motion

癱倒在沙發上,或是坐在「人體工學椅」上,我們的脊椎,骨盆,肩膀,肌肉,結締組織可能就像上面的影片一樣。只是看影片容易,覺察自己的身體難。

有時候我會和同學建議,坐在板凳上吧。有的同學會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坐板凳怎麼可能會覺得放鬆?」我拉了教室裡的板凳,看同學的身高和身體比例,有時候得再加一塊或薄或厚的瑜珈磚墊著。「請坐」,我是真的在邀請同學,自己親身體驗。

說真的,沒試過還真的不知道。

通常在這種時候,我一定不會和同學說該怎麼坐,該怎麼調整,也一定不會說要挺直腰,要抬頭挺胸之類的,反正就是先坐一會兒再說。半分鐘一分鐘過去之後,坐的人自然會順應身體的真正需求,找到舒服的方式;而這樣的方式,多半也就是讓脊椎自然延伸的姿勢。(本來覺得不可思議,「坐板凳怎麼可能會覺得放鬆?」的同學,這時候可能就發現「不可思議」的事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了。)

我們家裡也有沙發。剛剛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仔細想想,這幾年,我坐在沙發上的次數還真是屈指可數呢。偶而坐下去才不到一兩分鐘就覺得不舒服,不換姿勢不行,換來換去,算了,站起來動一動,或者乾脆就抓兩塊瑜珈磚放在地板上坐,整個人才覺得輕鬆釋放。

那些表面看似放鬆的,實際上可能會讓我們更緊繃。那些看似辛苦累人的,說不定試著試著,練著練著,竟然能夠讓我們更放鬆。

關鍵在哪?可能不見得是外在的環境、條件,可能不見得是姿勢看起來什麼模樣。

微妙(びみょう),非常微妙

我早就不能喝酒了,偶爾朋友聚會,才一兩杯淺嚐,整個人就醺醺飄飄然。但看到 Feldenkrais Method 的老師 Ilona Fried 的妙喻,還是覺得非常棒,值得分享出來。

Ilona Fried 老師說,在品酒的場合基本上是不可能大口大口牛飲灌酒的。原因很簡單,一下子灌進大量的資料,味蕾根本來不及反應處理,更別說是要清楚區辨其中的細緻差異。厲害的品酒師在取得需要的資訊之後,總是會吐掉嘴裡的酒,因為一口一口都喝下去的話,會干擾他們對於下一款酒的鑑別能力。品酒會現場通常也都備有麵包或者餅乾,讓品酒師能夠用來清除嘴裡的餘味。

這是 Ilona Fried 藉以比喻 Feldenkrais Method 動作練習之所以總是慢慢做,緩緩做,輕輕做的理由。M. Feldenkrais 本人的比喻也很棒,值得再貼一次

如果我舉著一條鐵棍,我大概就沒辦法分辨一隻蒼蠅停在上頭或者飛離開之後的差別。但如果我是握住一根羽毛的話,我就能夠清楚知道蒼蠅是不是停在上頭。Awareness Through Movements, p.59

英語講「很小、很細微的差別」(a subtle distinction),日語的說法是「微妙な区別」,這「微妙」,大概就有點像是《老子》說的「搏之不得,名曰微」,愈是要用力去抓,愈是沒辦法抓到。

酒我是真的沒辦法,但類似的道理,喝咖啡也是一樣吧。前一陣子入手一款黑蜜處理的淺焙豆,在 A 店家喝,在自家喝,在朋友家喝,在 B 店家喝,每次喝都有不同的風味。據說 A 店家和 B 店家有師承關係,老師是低調的業者前輩。本來以為前輩老師煮得自然更厲害一點,但可能我的味蕾仍然不夠敏銳,覺得彷彿太乾淨、太漂亮了一點,有些原本自己煮的時候習慣會出現的雜訊都不見了。或者換一種說法,入口、落喉之後,水平面、垂直面會暈染開來的層次豐富與否,不一定人人都喜歡,有人煮的時候可以用經驗、技巧都避開來,但也有的人就是愛這一味。

這幾天肩頸、腿都持續微微酸緊。觀察酸、緊的差異、變化,成了新的習慣。有的大動作會暫時蓋過原來的緊繃訊號,有些緩和的小動作會讓緊繃的品質一點一點微妙地轉化。如果能夠更靜下心來一段時間,說不定光是一個頭頂往上延伸的意念,或者溫柔地提醒自己釋放開該釋放的、能釋放的,那「微妙な区別」就出現了,運氣好的話,還可能會有一連串更微妙的連鎖效應呢。

(就像喝咖啡,如果時間夠,不急躁,等到溫度再降下來一截的話,一小口一小口品嚐,那滋味就真的像是光影、舞蹈一樣,會幻化出奇妙的景緻來的。)

一位日本曹洞宗的師父是這樣說的,「持續淡味飲食,味覺感受會逐漸變得敏銳,能夠嚐出細緻風味,感受到重疊的複雜風味等。換句話說,一定會感覺到餐點更加美味」,他認為「最理想的鹹味,是喝第一口時覺得『好像淡了點』,但愈喝愈適中的味道。」(吉村昇洋,《舌尖上的禪滋味》)。

動作能這樣練嗎?動作能練到這樣嗎? 🙂

聽見自己的身體在踅踅唸

一覺起來,脖子左邊繃得緊緊的,右大腿大轉子附近也是,仔細繼續觀察,右小腿也緊,右下背也緊,左肩也緊。

好像從上個星期去郊外走動回來之後,腿就有點累了,休息得不夠,右腿就這麼痠痠緊緊的好多天。某一天上課前,突然發現左肩怎麼也那麼緊,很認真地活動左肩十來分鐘,症狀似乎就緩解了。

結果並沒有。或者說,過了兩三天之後,這些症狀,這些緊繃,又都回來了。這次好像有點嚴重。

剛好昨天去找個朋友聊天,聊她的按摩手法,聊著聊著,朋友提議,那就試試看吧。我趴上了按摩床,朋友上了點按摩油,抓出了好幾處我沒那麼清楚感受到的部位,幫我釋放開來。雙腳回到地面後,整個人的確輕鬆不少。

晚上回到家裡,照樣坐在電腦前東看西看,整理有的沒的資料,叮噹,腦子又收到訊號。左肩頸、右腳掌、腳踝、小腿肚、大轉子附近,彷彿低頻的抱怨聲還踅踅唸(se̍h-se̍h-liām)不停。這才驚覺,不行,得再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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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開瑜珈墊,抓了一塊瑜珈磚,半躺下來,二三十分鐘的 Constructive Rest,似乎又舒緩了點。似乎。我猜不一會兒緊繃又會馬上回來。果不其然。

睡了一覺起來,我在床上細細閱讀自己的身軀,好了一點,但還沒結束,還沒完全過去。下床之後,左頸,右腿的緊繃又都一一浮現,雖然比起昨天來說,情況算是已經改善不少,但還在。

直到剛剛讀到一句 TKV Desikachar 的話

Conscious breathing is one of the greatest tools to influence the effect of the postures without changing the posture.
有意識地呼吸是一種最棒的工具,不需要改變姿勢,就能夠改善姿勢。

這句話才剛進腦子,我的頭頂彷彿就輕鬆地往正上方延伸,左肩左頸就大幅釋放。我試著站起身來走個幾步,再重新停留在站姿,感受自己有意識地呼吸,的確,右腿也釋放了不少。

我試著驗證看看持續的效果。回到電腦前打這篇文章,才打個兩三行,就發現自己的緊繃又微微出現。OK, 動作暫停下來。再一次設定,像在 Constructive Rest 的狀態,像是在練習 Alexander Techniqe 的狀態(”Directions”, “Inhibitions”),像是在靜坐的狀態,像是真的專心在品味自己呼吸的狀態。確認狀態設定好了,手才再回到電腦鍵盤上。一行字一行字慢慢浮出來,嗯,還好,呼吸還在,有意識的呼吸還在。

啊這不就是安那般那念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