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犬式治百病?

某個朋友抱怨說自己下背痛,要我幫忙建議一兩組動作,以便解決疼痛,順便用來復健、日常保養,以防再復發。我說我沒有辦法在沒看到人的情況之下,給一組通用的答案。

很多人不熟悉自己的身體,只能含糊說自己「可能是下背痛」。可是,是哪一種下背痛?長期的慢性症狀,還是急性的突發意外?是腰椎、還是下背的肌筋膜?是骨盆的習慣前傾或者後傾?是大小腿前後側的過度緊繃?是上背中背的牽扯?是脊椎側彎?是怎麼樣的脊椎側彎?或者是消化系統、腸胃道傳遞到背腔的壓力?或者是經期疼痛所誘發的盆腔與下背不適?

一些坊間常見的通用型解法,可能十個患者去操作,有兩三個有效,有兩三個沒效,有兩三個有反效果。

但是所謂的「有效」又是什麼意思?譬如說,十年的下背痛,這兩三天改善之後,能維持兩三個月、兩三年的效果嗎?

有人可能會針對下背痛給出「下犬式」這樣的「處方」。好了,這就有新的問題了。

即使能用口頭說明外加文字來解釋、甚至再附上示範的圖片、影片,大部分的人還是不容易直接就能掌握到動作的要領。

就拿骨盆來說好了。一般人通常不清楚自己的骨盆在什麼狀況,有沒有過度前傾或者後傾?不知道。如何保持骨盆中立?不知道。其實光是前傾後傾、中立位置的認識與操控,就可能是要好幾堂基礎課的時間,才能讓一個沒有經驗的練習者大致上能理解、掌握自己的身體到底在做什麼。

我碰到過很多看過復健科的同學,醫生或者物理治療師「教」了幾個動作,要同學回家之後好好鍛練自己的核心。結果我一看同學的動作,真是嚇個半死,一個「船式」或者「橋式」,完全在折磨自己的下背。我問同學這樣練的時候,「下背變得更痠痛還是比較舒緩?」,得到的答案幾乎總是「更痠痛」。

復健科醫生或物理治療師都有他們特殊的專業知識與技能,不過,他們通常沒有足夠的時間與經驗,針對各個患者不同的身心狀況,給予不一樣的動作操作的建議

即便在很多狀況下,復健科醫生或者物理治療師或者其他人給出的「下犬式」、「深蹲」建議,可能都是不錯的練習項目。但是,魔鬼藏在細節裡,自己究竟在安全地復健、或者是在創造新的傷害,關鍵在於各種練習時的鋩角(mê-kak)。這些關鍵的鋩鋩角角,很多時候不是只靠口頭說明、只靠片段的影片就能掌握到。再加上每個人的個體差異,以我的能力來說,現場面對面來邊練邊調整,「效益」可能最高。(這也就是小班教學無可取代的長處啊!)

回到「下背痛」的問題。如果要進一步「辦案」,我通常會再問平常的坐姿、睡姿。平常的工作習慣、飲食作息,有時候還得再進一步問問情緒的排解等等看起來不是那麼肢體肌肉骨骼層面的問題。

有的人可能會覺得煩了,不過是個「下背痛」,真的要弄到這麼複雜嗎?沒辦法,因為一個人的構成,就是這麼複雜。

再說一次,通用的答案未必無效。就如同網路上流傳的,沒經過醫生辨證的成方,朋友食好鬥相報,對他有用,對你或者對我就不一定那麼有效。

分享一句好久以前寫過的話:

沒有自我觀察,自我認識,自我探索,只想要找快速、萬用的解答或藥方,終究不會有長期的助益,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

我也常常開玩笑說,「下犬式治百病」。如果下犬式練得好,真的可以解決非常多肩頸、脊椎、髖關節、下肢無力、核心等等問題。

前提是,你真的知道怎麼樣才能練得好。不知道怎麼練也沒關係,我們教室每天都有基礎課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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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習日記:三角點以外的風景

右髖、右側的薦骼關節的傷沒完全好,這事我一直清楚意識得到,每天的日常練習、跑步,或者散步健行距離長一點,這傷就像是熟悉的老朋友,總是會不時出來話家常。

相較之下,左側的緊繃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彷彿他們已經不存在了。

前兩天剛好有一段兩小時左右的空檔,一時興起,就把好久沒練的 Ashtanga 第一和第二系列差不多從頭到尾走一遍。

十多年前天天在練這套動作,累歸累,大部分的動作差不多也都上手了。現在很少再這麼練習,能有機會偶爾玩一玩,還蠻開心的。

事情當然不太一樣了。以前剛開始練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歲,現在都五十多了。

三四十歲的練習,就是想把動作完成,也還真的就完成了大部分的動作,事後的肌肉酸痛當然不在話下。

現在再玩,好多動作不見得能夠順利完成,但動作走著走著,才發現自己閱讀的技巧好多了。可能是因為已經不再那麼迫切想要完成動作,心情便寬裕許多。很多以前注意不到的細節,反而能夠一一浮現出來。

像是 Marichyasana 的幾個變化,左髖裡面彷彿傳出什麼聲響,靜下來仔細聽一會兒,才驀然想起過去的記憶,好多年前,好長一段時間,不管我怎麼練,左髖就是緊,怎麼也解不開來。


(半路上的風景,比三角點好多了。)

年紀大了,早就不拚命了。一個一個動作慢慢品嘗(兩腳掛到頭後面的就暫時 pass 囉),心情上比較像是不趕時間的登山經驗,沒有非登頂不可的預設,反正就是仔細欣賞、享受一路的風景吧。

像是前兩天去走新店的「獅仔頭山隘勇線」(台語的讀法大概是:Sai-á-thâu-soaⁿ ài-ióng-sòaⁿ),目標不是摸三角點(很多時候人品不好,三角點就只是白牆一片),獅仔頭山「一等」三角點周圍也早就樹木成林,沒什麼可觀的視野。

但光是衝著這日本時代天字第一號的隘勇線,看著石寮的遺構,看著路上台灣特有種的紅毛社鵑,聞著滿山的華八仙、山棕、酸藤,鑽進去看抗日時期窩藏人質的「大土匪洞」、「小土匪洞」。一路上有看不完的故事,各種層次分明、色彩繽紛的故事細節,誰還會以為登頂和三角點合照才是目標啊。

我不太確定五十多歲的人還是不適合每天這樣練,但能夠偶爾這樣玩一兩次還蠻愉快的。反正就是慢慢散步看風景的心情,一個轉彎、一朵小花,可能都是最棒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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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身體的愉悅

你有多久沒有在練動作的過程感覺到身體的愉悅了呢?

通常在學習動作的過程,老師總是一再強調怎樣做才「正確」,我們學著學著,不小心也就變成關注在動作是不是「到位」。

這樣的學習模式也不能說是完全錯的,沒有人希望動作練著練著會滿身傷。但這麼一來,學動作、練動作這件事,好像就變成不斷聽著「必須」要這樣那樣,甚至是「不可以」這樣那樣。

久而久之,練動作好像成為一件辛苦的事。

打個比喻來說,沒有人想生病,於是我們的生活裡就充斥著避免生病的種種設計,我們吃藥、吃營養保健食品,我們不想再感覺到胃痛、頭痛、牙齒痛。我們以為,不痛了的身體、無感的身體就是健康的身體。我們不知道健康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也不知動作的愉悅、身體的愉悅是什麼滋味。

前兩天我在教室跑步,跑了一二十鐘之後,腦子算是比較安靜下來了。我讓注意力放在兩隻腳掌上,清楚地觀察到腳趾頭、腳跟踏地、離地的觸感,慢慢的,彷彿我已經閉上眼睛在腦海裡看到兩隻腳掌變得愈來愈大,彷彿整個人就是這兩隻腳掌。

瞬間覺得,啊,真的好舒服喔。

這兩年我自己的動作練習愈來愈簡單(難的動作本來就不太行,現在也愈來愈不行了)。山式、站姿前彎、簡化版的拜日式。停留久一點,或者緩慢重覆十次二十次三十次。有時候在下犬式或者坐姿前彎等一會兒,等到肩和髖都慢慢鬆開來,好像冷冷的天,坐在火爐前面看著木柴一點一點劈哩叭啦小規模爆開炸開,然後火花出來,然後火慢慢長成了大一點的焰,然後又慢慢褪去。

就像在 savasana 感受到整個身體像是風箱一樣努力撐大又收縮,等努力的感覺退場後,整個人徹底鬆去。

就像是在安然坐著(盤不盤腿一點也不重要),聽著脊椎和肋骨的推擠與釋放的過程,聽著整顆頭顱一片一片骨頭之間的縫隙彷彿緩緩張開收合的細微聲響。

好舒服。

身體的愉悅感。一點也不假外求的身體的愉悅感。不需要昂貴的道具,不需要特殊的場地,不需要其他人的同意、支持、贊成或者反對。

要能夠體驗到身體的愉悅,是一種需要精進的技巧,是一種值得花時間投資的技巧。這技巧說穿了彷彿也沒什麼了不起:安安靜靜待著,別想太多。不論是動態或者靜態的動作練習,不論是吃飯、洗澡、走路,讓自己可以安安靜靜待在當下的身體裡,別只是用頭腦想著以前的經驗,別只用頭腦想著未來的成就。

不是創造出舒服、不是創造出身體的愉悅感喔。我們的努力,是把各式各樣的阻礙移開、釋放,脫掉不必要的期待、不必要的憂慮。心裡不往外去找,腦子裡面的聲音大概就比較可能退散。安靜就浮現了。

安靜浮現了,再仔細去觀察身體,通常就有機會發現身體是充滿愉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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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的是上品藥、還是下品藥?

時不時看到朋友在社群媒體上貼出自己在「上課」的照片,不論是重訓、TRX、拳擊、飛輪、瑜伽,都有一種共通的特色:挑戰。

這些朋友的練習常常都有具體的目標,例如舉起多重的槓片、某個動作可以持續幾秒鐘幾分鐘、一次可跑多遠跳多高。這些具體的目標,通常是可以用數字表達的,或者,可以拍照讓其他人看得見的。

因為用數字表達容易讓其他人瞭解挑戰的難度,再加上可以拍照,是支撐不少人「上課」的最大動力。

瑜伽以外的世界我真的不太懂(是說瑜伽的世界我能掌握的範圍也非常有限啦),以我自己的角度來看,人生本來就很苦了,本來就充滿各種艱困的挑戰。下了班,或者週日休假的時間,來上一堂瑜伽課還得一直挑戰,真是何苦來哉。

我自己的練習,以及我上課的時候帶的動作或者引導,通常沒有什麼看起來太挑戰性的。反正大部分看起來很高難度的動作,我自己根本也沒有辦法完成。那些看起來難度很高的動作,主要的作用彷彿就是拿來拍照上傳社交媒體讓其他人按讚。

我上課的時候常常和同學分享一種藥性的比喻。依《神農本草經》的說法,上品藥「主養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不傷人」,中品藥「主養性以應人,無毒、有毒,斟酌其宜」,下品藥「主治病以應地,多毒,不可久服」。簡單、單純的動作,大概可以比擬為「上藥」,「久服輕身長年」,意思是可以天天練,愈練身體愈輕盈、長命百歲、常保安康。普通難度的動作,或許可以比擬為「中藥」,有毒的不少,但適合的話,說不定吃著吃著、練著練著,也會有「勝鬼神、延年益壽」。難度超高的動作,就像是藥效很強大的「下藥」,即使無毒,也只能針對特殊的條件,通常「不可久服」,症狀解除之後,藥就該停了,否則「久服令人虛」,甚至種種副作用也會跟著來。

老實說,真的那麼愛挑戰的話,有什麼事能比「認識自己、改變自己」難度更高、更值得挑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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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者的任務

除了大學時的家教工作、當自己老師的研究助理之外,我人生第一份正式在「機構」裡領薪水的工作,就是報社新聞編譯。那時候還在念碩士班,英文菜得很,每次工作時,就是一本老字典翻過來翻過去,想趕快湊出個看起來合理、通順的句子可以交差了事。

畢業之後,在幾家出版社蹲過幾年,做一些翻譯書,改別人的譯稿。後來也有一段時間在家裡接書稿來翻譯。

除了工作上的翻譯之外,書還是一直斷斷續續在讀。外文翻譯來的,古代的,其他文化的。東看看西翻翻,彷彿也開始有一點點以為自己有什麼心得可以說說似的。

起初經驗、知識都不夠,根本也沒什麼自信心,只敢依靠字典當權威指導,這個字應該對應那個字才是準確。

慢慢有信心,也稍稍有自己的語感可以幫忙的時候,字典就比較像是輔助的工具,還是很重要,但字典是來幫忙我處理我的工作的。換種表達方式,在工作過程中,我成為比較像是發號施令的頭人,而字典只是幫手之一。

現在偶爾幫忙改一兩段文稿,心情上比較從容,稍微可以站在一整篇文章、一本書的脈絡,來看其中幾句難以應付的句子該如何排解。有時候碰到比較熟的作者,說不定還能直接進入作者的思路,來處理那種光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不足以理解的問題。

教動作的過程差不多也是這樣。

我把我練過,我學過的一個一個動作,比較參考看看某些權威、某本經典教科書、某個名牌老師的教法(英文的或者已經中譯了的),再想辦法找到我覺得最「準確」的表達方式,傳譯給同學。

這樣的階段,上課給的指令不時還是會有卡卡的感覺。即使同學不覺得卡(或者「有卡說不出」),我自己也常常卡著卡著不太舒服。

最近這三五年的工作經驗,如果有一點點什麼勉強稱得上「長進」的地方(就容許我厚臉皮說一兩句吧),我愈來愈較不那麼斤斤計較這個動作、那個動作非得這樣或那樣做(所以也就愈來愈提不起勁來寫「某某動作該怎麼做」這種類型的文章)。甚至會覺得,捨掉這個那個動作,有些時侯,在整體練習的過程中,說不定也沒那麼要緊。萬一真的有那麼要緊的話,大不了就回頭過來,或者下一次練習再補上就是。

上課時(尤其是一對一私人課)總是會有同學因為某些阻礙,無法順利練習某幾個特定的動作。有些狀況還真的不是瞬間就能解決的。我可能會不自主地閉上眼睛幾秒鐘,仔細揣摩,試圖體會、理解同學的身心習性,換到他的角度來感受看看動作還可以怎麼轉、怎麼順暢地進行下去。靠著一次一次經驗的累積、再碰上一點好運氣,答案可能就浮現出來了。

現在看待動作的練習,算是比較從容吧。我自己是這樣練,也希望在教室裡分享這種態度:透過自己的身體,一次又一次看似反覆的練習,輕鬆但不失準頭的閱讀,不忮不求的動作操演;或者,動作練著練著,就靜靜坐下來,身心安住休息,不再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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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習的道路,在地圖以外的地方
幻想的,可能就只是幻想的
到底是誰的責任?
老師也不過就是一種輔具
能及時上場的才是好工具
透過網路直播課程,反而看見練習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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