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專心,聆聽

戴著太陽眼鏡的怪老頭下了車,走進一間差不多坐到滿的餐廳。餐廳裡的音樂,點菜的對白。接著是右手邊這一桌的老先生,然後是正前方吧台服務生和朋友對話,接下來,後頭撞球檯邊兩個先生的談話和正前方吧台交錯進行。全部的對話,球檯上球與球的清脆撞擊聲響,餐廳裡播放的音樂,菜肴上桌,餐盤、杯子,服務生的鞋跟在木地板上走動。聲響。音樂,或者噪音。

有些時候得放下。放下本來的預期,放下本來以為應該要有的「本來」。

我坐在捷運上。捷運上噪音充斥,至少我本來一直以為是這樣的。我讀著一本書,書裡在教一種「全然專心聆聽」的技巧,或者說是心態。

我並不特別喜歡這樣的練習方式,甚至於,我可以隨時花個一二十分鐘一兩個小時演講、辯論,釐清這種練習方式背後的種種「錯誤」的預設,方法論的謬誤。

剛好眼睛痠了。把電子書的蓋子蓋上,也把眼皮闔上。我清楚聽見一旁乘客的對話,很讓我耳朵心裡都不怎麼舒服的對話。反正才剛讀了這樣的練習技巧,那不然就試試看吧。我這麼對自己說。

「全然專心聆聽」真的很不容易的。我先是聽見自己的預期。預期別人的對話內容很蠢,聲音難聽。預期這種「全然專心聆聽」的技巧的不足之處。

好吧,至少我聽見了。

我試著,努力試著只是聽。彷彿沒有觀察,沒有後設,沒有觀念記憶經驗,沒有幻想。沒有幻想很重要。盡量不只是「彷彿」沒有幻想。想辦法盡量不只是彷彿沒有幻想。

沒有聽進去別人的對話裡了。從《顧爾德的三十二個短篇》裡的魔咒暫時解放出來。對話還是對話,背景聲音還是背景聲音。我還在聽,而且是很專心只有聽,沒別的行動,沒別的念頭。

一對聲響最大的乘客下車,一時失去傾聽的焦點,還幾乎讓我有點悵然。

接著我突然意識到一片巨大的存在。一大片安安靜靜,龐然的存在。沒有壓迫感。

腦子裡好像暫時進入了清空的狀態。像是花了一兩個小時,把書桌的工作檯面整理乾淨讓桌面重見天日。像是花了一個下午,把房子裡裡外外打掃清潔拖完地面還聞得到非常淡的精油還是純露殘留的氣味。很鬆。

沒頭沒尾的,一個奇怪的點子浮現出來。招呼都不打一聲的。很妙的點子。我知道我這幾天並沒有空間,沒有力氣來思考的一個大問題。但我也知道那問題就埋在底下,被其他東西蓋著。或者說,這奇怪的點子也是被什麼東西蓋著,因此我也一直看不見他的存在。

他就這麼浮出水面來了。

我默默記下這個點子,這個過程。

我仍然不認為這是最好的練習方法,但我大概會時不時練一練吧。

我想起顧爾德的樣子。說不定,這一切聲響,安靜,哪天都能變成曼妙的音樂。夾帶龐然巨大的停頓,沒有壓迫感的安靜的音樂。

線的這邊,和那邊

中間的那條線不見得總是很清楚的。那條線,劃開了這邊,和那邊。

瑜珈老師 Paul Harvey 說

Once you lose the breath in Āsana, effort becomes force.

一旦呼吸不見了,瑜珈動作練習,努力就變成了用力、強迫、拼命,甚至是暴力。肢體的過度拉扯,甚至傷害,多半就是這樣造成的。而且不只是肢體可能受傷,還可能會讓我們不自覺地複製本來舊的習慣、心態(例如像是 “No pain, no gain” 的心態)。

之所以說「不見得總是很清楚的」,是因為並不存在一條具體的、可見的、可觸摸的線,或者界限,或者永遠擺在視野範圍內的告示牌,或者隨時隨地都一定可以奉行的這個老師那個學派、系統的準則。

話雖如此,還是有非常簡單的指標可以掌握:自己的呼吸。

聽得見、看得見自己的呼吸,用眼睛、耳朵,用皮膚、肌肉、骨骼,用腦子、用心,用整個身體、整個人。試著聽,專心聽,注意聽,留神聽,輕鬆聽,仔細聽,接著就可能看到該看的,呼吸。

瑜珈動作的練習就該這樣玩。動作的練習就該這樣玩。動作,還有一切的練習,都可以這樣玩。

不是被動方式的聽和看,而是主動去聽,主動去觀察。而且不只是聽和覺察,還更可以進一步判斷,隨時隨地都可以溫柔地問候自己:

現在,我的呼吸夠輕鬆、夠舒服嗎?
我還可以做(或者不做)什麼,讓自己的呼吸更輕鬆、更舒服呢?

咦,這差不多就是我們平常靜坐課的練習了嘛。靜坐課、放鬆課、陰瑜珈、瑜珈動作練習(就像以前在「碎形的世界觀」 說過的),應該都是一樣的道理?

努力夠了嗎?夠了就放下想更用力、想拼命的念頭,好好享受自己的呼吸吧。

最好的運動

最好的光線就是自然光,最好的相機就是手邊拿得到的那台相機(通常也就是手機)。想到要拍照的時候,隨時可以拿出來拍就是了。


(By Eraticus at the English language Wikipedia, CC BY-SA 3.0, Link)

最好的寫作軟硬體,就是你平常已經在用了的。可能是舊的筆記本加上用慣了的小天使鉛筆,可能是筆記型電腦,可能是美美的或者簡單的程式,都好。拿出來,打開來,開始寫就是了(或者說,開始敲打鍵盤就是了)。

最適合靜坐的時間和地點,就是現在,現在你坐著的地方。捷運上也好,餐桌前也罷。別說擠不出來一分鐘兩分鐘的時間(可沒人規定靜坐非得一次三十分鐘、一柱香兩柱香才算數哦,要是有人這樣規定,嗯,可以不要別理會),靜下來一分鐘就是一分鐘的靜。

我很喜歡的 Jennifer Pilotti 老師是這麼說的:「最好的運動就是你願意做的那種運動。先別管是什麼運動,反正動就是了。動著動著,很可能你就會想繼續動下去。」

想繼續動下去的念頭、欲望,就是最美好的動力。這會引導著我們愈動就愈想繼續動,想動得更劇烈或者更和緩、更有趣味、更細緻、更符合自己的需求。動著動著,埋藏在身體深處的活力和能量會被誘導釋放出來;動著動著,我們會對「自己」是什麼有很不一樣的覺察、認知、或者想像。

卡「關」了嗎?釋放關節的空間吧!

生活很辛苦,不管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自由接案的獨立工作者,或者專職照顧小孩照顧家庭的媽媽爸爸,大家都勞累,時不時總是會覺得自己又「卡關」了。

「卡關」的感覺可以是很抽象,很譬喻性質的,也可以是很具體(儘管不一定有辦法清楚描繪給其他人知道)。

大概就是模模糊糊(或者清楚可見也說不定)有什麼阻礙著,卡住,讓我們覺得動不了,綁手綁腳,甚至有點進退維谷,陷在一種黏膩、煩躁的狀態裡。有的人會發現自己肚子、胃繃得緊緊的,有的人是頭發脹、頭痛,有的人很想大叫(但礙於現實環境,一直沒機會好好大叫一番),有的人像洩了氣的球,癱軟無力什麼都不想動。

接下來則是一場又一場的內心戲:「我是怎麼了?怎麼會掉到這種狀態?」「是不是我不夠努力?是不是我運勢太差?」「都是他們不夠理解,不夠體貼,我才會這樣!」「我實在沒力了,乾脆就放爛不管好了。」

內心戲怎麼演,似乎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感受。我們還是覺得卡在那種狀態,卡在那個洞裡。

可是,到底是「誰」,卡在「什麼地方」,我們始終摸不清頭緒。

接下來的練習,不會是萬用的解藥,也不會一次就馬上生效,但是說不定,多玩個幾次,可以讓我們對於卡在那種情緒的身心狀態,有進一步的瞭解。而瞭解,覺察,看清楚,說不定就會發生不一樣的事情。

  • 步驟一:請花三分鐘,看底下的影片。

這是一段人類頭骨的 3D 動畫,有沒有聽懂都沒關係,我們暫時只是要有簡單的印象就好。

  • 步驟二:找個舒服的空間,輕鬆坐著,或者躺下來。
    最好是安靜的空間,至少暫時有十來分鐘可以不被打擾。記得手機要關掉。

  • 步驟三:花一兩分鐘感覺呼吸。
    不論是躺或坐,感覺自己和地面、和所有支撐物(例如椅面、地板、瑜珈墊、蒲團)接觸的觸感。接著找到自己的呼吸。別急著加深呼吸,只是讓自己可以感受到呼吸就好。可以的話,慢慢調整,讓自己覺得呼吸是輕鬆舒服、沒有壓力的一件事。

  • 步驟四:在心裡回想影片。
    閉上眼睛,回想剛剛看到的影片。想得多清楚不重要,大概就是有好多塊骨頭,骨頭和骨頭之間有細微的縫隙。想像,專心想像這些縫隙慢慢變大。只是想,不用肌肉,不用力。
    如果時間夠,而且覺得有意思的話,就再繼續想身體其他部位的骨頭,關節,什麼部位都好。想像這些骨頭之間的縫隙也同樣慢慢變大。
    (練習的過程萬一覺得不舒服,請暫停下來休息。)

  • 步驟五:輕鬆動動手腳,結束練習。
    三五分鐘之後,把那些想像的念頭、意象都放下。要再躺或坐多久都好。或者簡單動動手指腳趾,動動任何想要動的部位都好。

結束之後,別急著計較這次的練習拿到幾分,別一直想趕快看到「藥效」神奇發揮的畫面。這只不過是一次十分鐘左右的練習。說不定有一點什麼開始在慢慢醞釀,說不定還在等待機緣。

找時間多玩幾次看看。也不一定只把注意力放在頭骨,身體其他部位的骨頭、關節都可以如法炮製。甚至也不只是骨頭、關節,所有的肌肉、筋膜,或者血管,或者臟器,或者任何組織,都不妨嘗試操作。而且也不只有上面介紹的方式,可能自己練著練著,還會練出屬於自己特別的玩法呢。

幾乎每個人時不時都會有卡住的感覺。我們不見得能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機制造成這樣的「卡關」,但我們也可以選擇不只是卡在那裡,動彈不得。如果我們真的花一點時間,待在身體的裡面,進而從身體的裡面,感受自己的身體,而不是只從外頭看,不是只照鏡子看,說不定會觀察到不同的景象。

聽見自己的身體在踅踅唸

一覺起來,脖子左邊繃得緊緊的,右大腿大轉子附近也是,仔細繼續觀察,右小腿也緊,右下背也緊,左肩也緊。

好像從上個星期去郊外走動回來之後,腿就有點累了,休息得不夠,右腿就這麼痠痠緊緊的好多天。某一天上課前,突然發現左肩怎麼也那麼緊,很認真地活動左肩十來分鐘,症狀似乎就緩解了。

結果並沒有。或者說,過了兩三天之後,這些症狀,這些緊繃,又都回來了。這次好像有點嚴重。

剛好昨天去找個朋友聊天,聊她的按摩手法,聊著聊著,朋友提議,那就試試看吧。我趴上了按摩床,朋友上了點按摩油,抓出了好幾處我沒那麼清楚感受到的部位,幫我釋放開來。雙腳回到地面後,整個人的確輕鬆不少。

晚上回到家裡,照樣坐在電腦前東看西看,整理有的沒的資料,叮噹,腦子又收到訊號。左肩頸、右腳掌、腳踝、小腿肚、大轉子附近,彷彿低頻的抱怨聲還踅踅唸(se̍h-se̍h-liām)不停。這才驚覺,不行,得再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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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開瑜珈墊,抓了一塊瑜珈磚,半躺下來,二三十分鐘的 Constructive Rest,似乎又舒緩了點。似乎。我猜不一會兒緊繃又會馬上回來。果不其然。

睡了一覺起來,我在床上細細閱讀自己的身軀,好了一點,但還沒結束,還沒完全過去。下床之後,左頸,右腿的緊繃又都一一浮現,雖然比起昨天來說,情況算是已經改善不少,但還在。

直到剛剛讀到一句 TKV Desikachar 的話

Conscious breathing is one of the greatest tools to influence the effect of the postures without changing the posture.
有意識地呼吸是一種最棒的工具,不需要改變姿勢,就能夠改善姿勢。

這句話才剛進腦子,我的頭頂彷彿就輕鬆地往正上方延伸,左肩左頸就大幅釋放。我試著站起身來走個幾步,再重新停留在站姿,感受自己有意識地呼吸,的確,右腿也釋放了不少。

我試著驗證看看持續的效果。回到電腦前打這篇文章,才打個兩三行,就發現自己的緊繃又微微出現。OK, 動作暫停下來。再一次設定,像在 Constructive Rest 的狀態,像是在練習 Alexander Techniqe 的狀態(”Directions”, “Inhibitions”),像是在靜坐的狀態,像是真的專心在品味自己呼吸的狀態。確認狀態設定好了,手才再回到電腦鍵盤上。一行字一行字慢慢浮出來,嗯,還好,呼吸還在,有意識的呼吸還在。

啊這不就是安那般那念嘛。